第十五章

　　唐百货给唐南飞打电话，让他回来，说了一通唐南飞就是一个“不”字。唐南飞不是不想回来，是跟他爹赌气，赌的什么气？就是当时让结婚后来不让结婚现在又让结婚的气。
　　一开始让结婚唐南飞没有什么防备，等唐南飞准备好了，唐百货又嫌这嫌那不让结了。不让结唐南飞领着小慧干活去了，这唐南飞想不明白他爹想的什么又想让结了。本来唐南飞就看不惯他爹的办事，拖拖拉拉犹豫不决的，现在摊上自己的事了，他爹还是那办事的脾气。唐南飞就不想顺着他爹的脾气，就得让他改一改办事的方式。唐南飞想的没错。可唐百货用这脾气办了大半辈子的事了，哪能说改就改。唐百货是唐南飞的爹，哪有儿子说老子的道理。
　　唐百货找南飞他娘：“你劝劝他，让他回来。”“这还我劝他，你给他说就行，一开始为结婚这事你们就吵，没我你们什么事也办不成。”“他还听你的。”“听我的，我叫他回来了，这事就完了吗，你看小慧她娘那架势，那是想让小慧嫁给个大老板啊。”“也别什么大老板了，你让他回来在说吧。”“等着吧，等着南飞往家打电话我给他说。”
　　唐南飞也盘算着回去，就是觉得自己回去在他爹面前没面子。他要让唐百货求着他回去，求一回两回还不行，要求个四五回再回去。小慧说：“你跟你爹哪有这么多事啊。”“你可不知道，我就看不惯他说话，一会儿说让我回去，一会儿又说不让我回去，我不能回回都听他的啊？”“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还真到过年再回去啊？”“不到过年，那也得再等等，刚说了不回去不能马上回去，等明天我往家里打电话我爹又得让我回去。”“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行行行，他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唐南飞往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娘。“南飞啊，啥时候回来？”“过年。”“别过年了，你爹盼着你回来呢。”“他咋盼着我回来，他盼我干啥？”“瞧你话说的，出门在外他不想你吗？”“他想不想我我咋知道。”“你过两天就回来，你也把小慧带回来，小慧她娘不放心，天天来家里找。她娘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她找了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你把小慧带走了。”“她娘说这个干什么?”“她娘是个长舌头，留不住话。”“行行行，过两天我就回去。”“有个准日子吧。”“过个三五天，给老板说说。”“行，你就说家里有急事，给人家老板好好说，别毛事，让人家不愿意。”
　　唐南飞挂了电话去找小慧：“你娘也真是的，告诉村里人我把你带出来了。”“我娘怎么了，不就是你带我出来的吗？”“那你娘也不能随便说啊。”“她就是爱说话，她说说怎么了，你要是不愿意，你给村里人说啊，你说你自己出来的，没带我。”“我说这个干什么，我打算明天后天的就回去，你也回去。”“我跟你干什么，你怕村里人说闲话。”“不是我怕说闲话，是我觉得你娘不该随便说。”“那还是我娘的不是了，行行行，你自个回去吧？”“不是你娘的不是，谁的不是也不是，你没事收拾收拾东西，我给老板请好假就走了。”
　　唐南飞的老板西装革履，开着奥迪车，平时不往工地上来。唐南飞就见过他一次，陪着一群人围着楼闲逛。走了之后包工头说那叫参观，叫考察工作，来的都是省里的领导。工地上的事都归包工头管，包工头姓郑，都喊他郑哥。郑哥是北京人，唐南飞认为北京人有官气，有帝王气。他左瞅右瞅瞅了郑哥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有帝王气，就问他：“郑哥，你爷爷的爷爷是不是当皇帝？”郑哥没好气的说：“不是。”“郑哥，我听说北京人都是皇帝的后代。”郑哥没空理他：“去把那摞砖搬东面去。”郑哥不干活，带着个黄色的塑料帽子，他只管看唐南飞他们干活，一个劲的催他们：“水泥活快一点”“沙子又没了”“木头搬过来”“快点”“快点，快点”。不管唐南飞把活干的有多快，郑哥总是说快点快点，还加上一句：“干这点活别吃饭了”。
　　唐南飞晚上到郑哥的屋里，郑哥在热水里搓着脚丫子。屋里有个电视，信号不好，“嗤嗤拉拉”的响。唐南飞进了屋，关上门：“郑哥。”“咋啦，南飞？”“我给你请个假，家里有点事。”“出啥事了，急吗？”“我二大爷的表兄弟的亲姊妹有病在医院里呢。”“你看看你，又不是你爹你娘，你在外面还跑这么远回去干什么?”“她躺在床上没人管，她孩子在外地念书更不好回来。”“不是我不让你回去，你这一走，工地上的活就少了一个人干，本来一人一样活正好的，你这一走你那活谁干啊，没人干耽误不少事。”“我这也有急事郑哥，要不我也不给你开口。”“那你打算回去几天？”“三四天吧？”“啥时候走？”“明天吧。”“明天可不行，你干两天，等我找个人替上你你在走。”“郑哥我这急事啊。”“你急事，就不该让你回去，你多急啊，要真是大病她孩子不回去啊，还用着你了。”“不是郑哥。”“好了好了，明天干一天，后天你走，你总得让我找个临时的吧？”“那行郑哥，您歇着。”“你等会儿，你回家没事，工钱可不给，这个月奖金也没了。”“不是郑哥，这奖金，我干活也不差。”“行了，你这一走耽误多少活，工地上陪的可不是你这一点奖金。”
　　唐南飞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掰下棒子种下麦子。他娘给了狗一块干粮，狗摇着尾巴两眼放光。他爹把狗粪锄进粪坑里，粪坑盖上了几个楼板，只留着一个小口。以前唐南飞家养了一头牛，牛能拉粪人拉不了多少粪。以前养的母牛一年下一个小牛，小牛到年底就卖，卖了有钱过年，卖了院子里也干净。老牛拴在影背墙前面。唐南飞家院子小，别人家的影背墙就是个墙，后面种种丝瓜豆角羊点花，他家的影背墙后面是东屋，影背墙就是东屋的南墙，往上垒了几行砖。小牛撒欢，热天里吃了晚饭唐南飞就坐在院子里纳凉。他看门灯上的壁虎，看飞着的虫子，墙根底下也时不时的跑出个刺猬蛇和黄鼠狼。小牛就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跑，撩着前腿蹦着后腿扬着尾巴低着头。等他跑累了，就趴在唐南飞面前，唐南飞用手指头梳着它的毛，用手掌摸着它的头，用嘴巴亲它，喊它孩子。他每年都亲一个不同的小牛，每年都有一个孩子。
　　老牛春天里下崽，下崽的时候磨磨唧唧，从半夜折腾到天明，从早晨到晚上才下来。小牛裹着一身的粘液，刚落地让老牛舔干净了身子就能站起来。四条腿往外撇，走路转圈。老牛尾巴上滴着血水，乳房肿胀，小牛闻着气味，凑上嘴舐老牛的奶水。奶水顺着嘴往外淌，吃的没有洒的多。老牛刚下崽不大吃，唐百货就让老七来，老七拿着针管子在牛脖子上打上一针就好了。老七的针管子是玻璃的，洗洗可以接着用。老七是个兽医，治牛治驴治骡子，他治狗不治猫，治地上的天上的不治水里的。他说猫不是个一般的东西，猫有九条命，有病死不了，要是真死了，那就是该死，该死怎么治也治不活。他不治水里的不是他有什么讲究避讳，是他治不了，鱼一片一片的死，他没办法。老七治了一辈子的畜生，畜生没有感激他，他最后是让一群狗咬死的。
　　唐百货卖牛也是一件大事，这事大到要全家动员，大到要锣鼓喧天。全家人在这天都要早早的起来，唐南飞这时候放寒假了，他也不例外的早起。起来之后先喂老牛，老牛吃饱了再喂小牛。一个筲里装半筲用热水沏的面子煮的豆饼，小牛的肚子鼓鼓的，老牛的肚子瘪瘪的。唐百货在前面牵着老牛的缰绳，小牛跟在老牛后面，唐南飞和他娘跟在小牛后面。小牛出来也是撒欢，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遭遇。老牛就默默的抬蹄子，嘴里反刍着白沫。小牛一会儿跑前面去，一会儿跑到麦子地里踩四个蹄子的麦子。把蹄子上都染上绿色的汁液，走一步四个绿色的脚印。老牛知道小牛要离她而去，两只眼睛现在也浑浊了，飞进去许多沙尘，走起路来像是运着千斤的货物。摇着头叹着气，老牛叹气不像人的叹气。它叹气是把肚子里的气都叹出来，本来干瘪的肚子现在露出一条条的骨头，两个鼻孔里穿的粗铁丝都转了几个圈。唐南飞在后面看着小牛，小牛一个劲的撞他的手，他轻轻怕打着小牛的身子。老牛也不叫，小牛跑他也不管，他恐怕宁愿让小牛跑掉。小牛的角没长出来，两个粉红色的肉疙瘩，唐南飞用手摸拿两个肉疙瘩，摸的他心里痒痒的。唐百货说：“别动它，这么脏摸它干什么？”
　　唐百货把老牛牵到集市上，买卖人都已经很多了。大都是牛和驴，牛更多一点。牛在农家很重要，套上车拉东西，套上犁头耕地。驴只能拉磨，一个村上有一两头驴就够了，拉的磨盘从早转到晚。
　　买卖人都讲个吉利，早上不能赊账，讨价还价也是小声。到半晌就不一样了，到半晌买卖才算正式开始。买主都是南方人，南方人会做买卖。唐百货让唐南飞看着牛，他去听听价。唐百货凑上前，一头老驴子毛都掉了一半，蹄子也残缺不全。买的说：“这是个病驴吗？”卖的说：“不是病是老了。”“就是有病，病驴不好卖，我买回去人家饭店肉食铺里也不要，我给你一半的价钱，成就成，不成你再看看别处去，你这病驴不好卖。”“小伙子呦，俺这真不是病驴，跟了我十多年了，我老了它也老了，要不是掌柜的有病，我不卖它，有感情了。”最后这买卖没做成，老头牵着驴回去了，掉毛的老驴摇着铃铛又回去拉磨了。其实驴也用不着拉磨，镇上都有钢磨。只是老人不愿用那些东西，不放心。麦子从上面倒进去再里面响一响下面就出来了面，老人想不明白这回事，还是看着驴转圈放心。
　　唐百货看着小牛，肚子鼓鼓的，开始询价。一个脸上一个痣的走过来：“卖啊？”“卖，过年了。”“一样的钱？”“多少？”“一个小牛的钱。”“再加点，这小牛壮实，肉香。”“加不了，都是一样的钱，老买卖了。”唐南飞他娘说，要不往别处看看。“嫂子，你别看了，就我的价高，我再给你添一百。”“成成成，卖给你了，让你多赚点。”唐百货牵着老牛先回去，唐南飞和她娘往里走买了几个包子，买点花布买了瓶香油。
　　老牛到家里不停地喝水，喝了水趴在那里不动。唐南飞一会儿一看她，唐南飞不想让唐百货卖小牛，这是他的孩子，他不说，说了也没用。他家里养不开两头牛。他家里还养着一条老狗。老狗是真的老了，趴在大门口连人都懒得咬了。老狗爱咬老七，每次老七来看牛都要咬他。唐百货说“这熊狗，咬也不看人，来给牛看病也咬”。唐南飞他娘说“他拿着砖头，不咬他咬谁”。老狗活了十五六年了，最后让偷狗的拿药药死了。那是一种闻药，狗一上前就晕乎乎的。这药比吃的药还厉害，吃的药吃了发现的早往狗嘴里灌水还能活过来。这药闻了就没办法。唐南飞家的老狗倒没让偷狗的偷去，他五大爷在坑边上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往前去那两个人就骑着摩托跑了。唐南飞家的狗躺在坑边上打滚，他五大爷让唐百货把狗提回家去。提回家一会儿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