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无边荒诞
作品名称:岁月无边 作者:南柯二梦 发布时间:2017-01-04 14:57:08 字数:3161
我师叔阿孖乸因为贪吃死猪肉拉肚子,跑屎楼上如厕,被我扔了块大石头在水中,来了个水洗屁股真干净。因此他对我报复说:“憨,你要读书!”我脑袋立马嗡的一声便成了浆糊。
那晚,我情绪很低落。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跟我师兄阿狗到银沙队去游荡偷看美靓女,也没听我师傅他们吹牛放炮。我窝在工棚里看了一夜的书,就着一盏二十四瓦昏黄的电灯,虽然什么也看不明白。
我与我师叔的关系最随便了,但也最怕他,就因为他常常要对我说“憨,你要读书!”这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也不怕,但我就怕他说这句话。
在其荣班里,我的师傅辈有我师傅其荣叔,师伯桂华伯,都是有名有姓的。当然,还有我师叔。但我从来不知道我师叔的真名实姓,估计除了我师傅其荣叔,谁也不会知道,只知道他外号叫“阿孖乸”。并不是我不敬老尊贤,大家都叫阿孖乸,我也就只能这么跟着乱叫了,阿孖乸是我师傅辈里唯一敢直呼其名的。
岭南粤西,南蛮之地,但先民大都是来自中原的汉人,自然民风古朴,敬老尊贤,长幼有序。小孩子和年青人历来没有地位和话语权的,如果在长辈面前不按规矩尊称名讳,乱呼乱叫,以下犯上,轻则便会被斥为“放屁”,重者还会挨揍。我小时候也常常干“放屁”的事,但被人揪住教育挨的揍多了,就不会轻易去干这“放屁”的吃亏事了,可见如此“身教”胜于“言教”的教育之重要。但我真的不是天生善于放屁,这我可对天发誓。
我师叔阿孖乸的“乸”字是粤西乡语,其意专指雌性动物,即如母鸡就叫“鸡乸”,母猪就叫“猪乸”,母狗就叫“狗乸”,至于妇人,就叫“婆乸”。但我师叔是个如假包换倒下也要屌朝天的雄性动物,阳刚之气十足。虽然长得是丑了些,一副吃西瓜的厚嘴唇大板牙,人又黑过墨斗,与墨斗黑妹可为绝代双娇,但我可以作证,他绝对是雄性无疑。
阿孖乸四十来岁,是个农村来的临时工,至今还称孤道寡没有老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造成这样的原因,是他出身本地名门,祖上是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大清康熙朝的翰林学士,县志里有记载。阿孖乸也曾对人说过,记得小时候他家大门头上还挂有一块挺大的进士匾,家中的中堂还有一副对联: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可见不是一般人家。
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阿孖乸的家族曾经红红火火人丁兴旺,是本地的名门望族,诗书人家。到清末阿孖乸的爷爷时,好歹还是个秀才,也还算“诗书继世长”。但进入民国之后,他爹就沦落到只会抽大烟和赌博了,先卖田后卖屋,有什么卖什么,硬生生把个大地主抽成了破落地主才死,也气死了阿孖乸的娘。留给阿孖乸和他两个小弟的,只是几间破泥砖屋,和一堆填不饱肚子的破书,还有个破落地主成分。
土改、大跃进、三年经济困难,还有史无前例的“文革”,改造,批斗,挨打,饿肚子,阿孖乸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过来,带大了两个拖鼻涕的小弟。他既是哥,也是爹,更是娘,就如同母鸡带小鸡,可想而知是如何的艰难,有如此雌性化的外号就不难理解了。
我师叔曾经和我聊起他的过去,那时他们兄弟就是任人欺凌和侮辱的贱民。他们家房子的屋顶和门窗,老被人扔石头砸烂,走在路上也会无缘无故被人吐唾沫,还有人在批斗大会上要他吃屎。他说他曾经想到去死,为此还偷了生产队里的一瓶敌敌畏。但终于没有死成,原因是他死了,两个弟也活不成。他还记得她娘临死时吩咐他,要既当爹又当娘,无论如何要拉址大两个年幼的弟弟。于是,我师叔半夜里偷偷跑到他娘的坟前大哭了一场,不死了。自古艰难唯一死,自此我师叔对生死看得很透彻。
我师叔没念过书,所以没有文化,但没文化并不代表他没见识,毕竟他出身于名门望族。他认为书本上学来的东西比泥砖刀砌出来的东西重要得多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记得小时候他娘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所以现在他会反复对我说:“憨,你要读书!”才不会管我脑袋变成浆糊,或者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的两个小弟也没读几日书,因为是地主仔,所以也没文化,只会做苦力,成了真正的劳动人民。就连祖上留下被虫子蛀得满是洞洞的一堆破书,也被破四旧挫骨扬灰了。自此,他们家的文脉算是断了,所谓的“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就成了一句空话。就连人脉也难以为继,因为没有女人蠢到愿意嫁地主仔。
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帮”!幸好三中全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讲阶级斗争了,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向科学进军。于是邓小平爷爷挥一挥手,站在南海边上画了个圈,改革开放春风便吹遍了南粤大地,人们兴高釆烈歌之舞之,走上了实现“四化”奔小康的金光大道。
时代不同了,帽子也脱了,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阿孖乸心情舒畅,重燃希望,便留下小弟在家耕种责任田,他和二弟跑了出来,在我们基建队做临时工。阿孖乸的二弟被分在国庆班,专门修桥补路挖下水道。而他就分在其荣班,在我师傅的直接领导下为广大的人民群众建厕所,成了我师叔。
我不知道我师叔此生是否有爱过的女人,或者有女人爱过他。我只道阿孖乸和他二弟都是梦想家,就会做梦。他们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就是努力工作发大财,挣钱为家里的小弟买个老婆生儿育女,接续他们家的文脉和香火。他们二人年纪大了些,想找老婆有些艰难了,但他们的小弟还相对年轻,还有完成他们家族重任的希望。
阿孖乸和他二弟省吃俭用,努力工作攒钱,曾经共同花钱为小弟前后买回了广西妹、云南妹、贵州妹,甚至越南妹、缅甸妹做老婆,但无一例外人财两空,没多久便跑了。
这些外地的女人,大都是因为穷而被人贩子拐骗过来的,不走才怪。我师叔痛定思痛,认为外地的,来路不清的,脑子还会动的,脚还能走的都不行,于是改变了策略。
我师叔每天收工吃饱饭后没事,便趿拉一双破解放鞋,跑东家走西家地在银沙队和邻近的村子里串门,逢人便打听谁家还有未出嫁的,傻的、疯的、残废的女人,高矮肥痩年龄大小一律不论,只要还能生就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银沙队附近村庄有户农家有个三十出头的女儿,还待字闺中,天生软骨病不会走,整日趴在家门口流口水傻笑,估计脑子也不会动。阿孖乸便托我德高望重的师傅出头登门求亲,请人吃饭。但人家父母要的彩礼价钱太高,我师叔一时解决不了,此事便搁了下来。
我师叔没文化,但不等于他没思想。我师叔除了喜欢从精神上折磨我,将我脑袋搞成浆糊,常常装正经地对我说“憨,你要读书”外,有时也会将自己弄成百年孤独的样子,拉下个脸作深思状,然后一脸沮丧对我说:“憨,人很聪明是吧?但怎么聪明也好不过鸡鸭猪狗,只有鸡鸭猪狗才能无忧无虑。人算不如天算,这世界真他妈的无趣!”
所以,我至今还深受我师叔的影响,也常常喜欢将自己弄成百年孤独的深思状,学口学舌说这世界真他妈的无趣!成了个悲观主义者,从不会像别人那样又唱又跳屁颠屁颠的乐。
银沙队厕所将要完工时,我师叔从银沙队的卫生室借来了一副担架,叫来二弟,一同将人家的软骨女儿给小弟抬回了家,他们终于攒够了彩礼钱。
那天,鸡未叫,狗未吠,太阳未升,早早的还未开工,银沙队的人们大都还在睡梦中,我师叔和二弟便抬着担架起行了,他怕人家笑话。
因为好奇,我也早早起来,但我看不清我师叔脸上的表情。
那天,好大的雾啊!四野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没有风,山上的橡胶树寂静无言。鱼塘里的水缺氧,鱼儿浮在水面上挣扎着张嘴喘气,因为不想死。
我感觉人世有些悲凉,站在雾中,身上染透了孤独,人生有了第一次主动想哭的感觉,似乎有点明白了我师傅其荣叔老是教我要少些“大憨”的良苦用心。
其实,这世上的人就有如地上的蝼蚁,渺小卑贱得很,没法主宰自己。还有,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东西,人是弄不明白的,也不是你想弄明白就能明白得了的。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雾满山野,让这个世界充满了诡异的朦胧。我师叔和他二弟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抬着担架,脚步沉重,艰难地在虚幻的晨雾里走,渐渐看不见了,终于走进了无边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