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张立基意外死亡，并没有按照旧风俗和村里的老规矩在家停放三天，而是在江立喜唱夜闹歌第二天一早就抬上山，入土为安了。
　　毛继根也没有来找江立喜算账，江立喜倒闲下心来，听说镇街西头陈家那个在县文化局搞群众文化艺术研究的名叫宽娃子的回家来了，就跑去和宽娃子琢磨一篇关于采莲船的理论文章，这是他琢磨了很多年的事情，他大半辈子活下来，钟情于彩船和船歌，根据他的思路和体验，一个说，一个写，形成了一篇论文：《民间彩船艺术的活力》，照录给大家共赏：
　　庆典之际，春节期间，彩船是民间最有活力的娱乐形式。虽然如今影视影碟等科学先进艺术给人们的精神生活开辟了广阔欣赏的视野，但是起码目前还取代不了民间艺术形式的彩船（也叫跑旱船），前者是阳春白雪，登大雅之堂；后者是下里巴人，仍然执著的活跃在民间；看样子还有长期“和平共处”之势。那么，古老的彩船为什么能和影视艺术较劲呢？
　　一、彩船源于劳动——历史悠久
　　彩船艺术形式是真正的起源于劳动。纵观其它艺术形式，经过长期的加工、改造，已经提高变化，已看不清起源于原始劳动的痕迹；而彩船却“顽固”地保持着“解缆、撑篙、荡桨、跑滩、卧滩……”一系列船工劳动动作。虽然经过千万年世事的变化，且又经过艺术的夸张处理，却始终没有改变其固有的状态，并与实际劳动动作相左程度不大。
　　我们可以这样追溯一下：天地混沌初开之际，地壳经过了多次剧烈的大变动，山裂地陷，洪水迸发……在那冥冥洪荒之中，我们的祖先肯定有谁侥幸抱住了一截木头而没有葬身于汪洋——这就使人发现了水可以浮木，木可载人的秘密。于是就节木扩大之，造出了如今叫做“船”的这个东西。
　　船，既拯救了人类的性命，人类又从生活、生产实践中进一步发现了船可以维系人的生命并开辟新的生活领域，例如打打渔、载物等。由此，船这一形象在人类心目中就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甚至于顶礼膜拜——要把船的形象移于陆地，对它起舞欢歌——设若不是臆断的话，当属于船进入人类生活（包括艺术生活），成为人类崇拜船喜爱船的历史渊源；船成为一种民间艺术的发端。
　　当人们把船的形象移于陆地，对其狂舞欢歌，最初的那种简单的照搬水上、船上动作的表现（还谈不上是艺术表演）形式，则可以宣泄人们对船的感戴之情，表达人们不再被水吞噬的祝福之意。那种动作形式理所当然被人类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成为一种固定的表演形式。
　　不过，我们可以想见那种其完全自然主义的照搬和“机械化“的模仿动作久了，也会是我们尚不明白艺术观念还不懂得艺术鉴赏的祖先们感到索然无味了。但是，又淡化不了对于船的感戴之情，于是就想到了加工和提高——配备船上的人物形象，并使之固定下来，一改对船的狂呼乱叫为有声有韵的歌唱；同事敷演出简单的故事，使船这艺术形式臻于完善。据《太平广记》载云：至唐代彩船已经在民间盛行起来。这当是与唐代文化艺术高速高度发展分不开的。以上可以算是彩船的演变过程。
　　正是因为彩船这种艺术形式起源于劳动，来源于人民群众的生产与生活，是民间具体劳动方式的再现，蕴含这劳动人民的喜怒哀乐，才使民间对船产生特殊的喜爱之情。尽管各民族之间的语言不同，习俗各异，但对彩船这一劳动工具与劳动方式形式却是共通的。所以彩船艺术形式具有民族共通性也即具有民民族性。
　　二、彩船形式与内容―――高度谐和
　　任何客观事物都是通过一定的形式赋予一定的内容表现出来的，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内容。但是，内容发生了变化，形式迟早就要跟随着发生变化。然而彩船这一形式似乎违背了这个客观规律，它的形式自初步形成之日起，千百年来沿袭至今却没有变化。这表现在：（一）固定的道具——船；（二）固定的人物形象——艄公、艄公婆、小姐、丫环；（三）固定的体现范围——船上生活；（四）固定的表演程序——解缆、撑篙、卧滩、跑滩……
　　按照客观规律来看，世界是运动的，事物是不断变化的，运动是发展的；任何事物都要随着物质运动的规律去变化去发展；内容与形式进行着自觉调整。那么，彩船这个艺术形式为什么这样“顽固”，几千年不发生变化呢?那是彩船所谓赋予的内容——船歌——适合着这个固定的艺术形式；船歌灵活的内容与彩船达到了高度的谐和，以船之不变的形式不断随着社会历史的进展滋生万般变化。彩船“顽固”不变的形式不被现代艺术形式挤垮，没有被前进的时代和运动的发展淘汰，以至于与现代艺术形式和平共处，长期共存，正是活泼的内容——船歌——维系了它老而未衰的生命。
　　彩船歌，就歌的形式上讲，在鄂西北一带尤其是竹山县中心地带宝丰镇，主要是以地方约定俗成的腔调来演唱的。唱腔以“五句子”板式为主，如：“高高山上一丘田/郎半边来姐半边/郎的半边种甘草/姐的半边种黄连/苦的苦来甜的甜。”也有“四句子”七字组合式：“姐是山上一树梅/郎是喜鹊天上飞/喜鹊落在梅树上/石磙砸来也相偎！”还有“二句子”七字组合式，加衬词上下翻的“四平调”，如：“春季（那个）里来（哟呵）桃花（哟活活）香（啊唉咳依子哟）/犁钯（那个）水（呀哈）响（啊啊）种田忙（啊哈唉嗨哟）。”为补二、四、五句子的不足，更有如快板如朗诵如歌咏的“数板”——
　　如本世纪60年代初，竹山县宝丰镇探花村民间歌手张立喜，用花鼓船歌的数板揭发一个贪污的会计的演唱，至今仍在流传：“老汉名叫张立喜/年三十没有下锅米/一清早我厚着老脸找会计/抬头看会计上下穿戴都是崭新的/上是哔叽下是呢/翘胯子韵味像个送亲的/他锅里煮肉冒香气/他嘴上一口把那好烟吸/他黄谷子白米装满抽屉……听说我要借过年米/他棱鼻子瞪眼不客气/掼了算盘掼水笔/吓得老汉尿直滴！”
　　这种板式口语化较重，但是有反映事物灵活的优越性，文采性虽然差一点，到底叙述详细，人们也洗耳恭听。
　　从宝丰彩船歌的板式和调子来听，总的倾向都趋于低沉、忧郁、哭诉之声；其中仅有四平调比较高亢。造成这种情况，主要是劳动人民长期承受政治、经济、生活等压迫所致。
　　但是，无论怎么说，船歌词总是跟随这时代的发展而发展，随着神会的变化而变化，随着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乃至社会意识形态的更新而更新、发展、变化。不过，船歌词虽然有更新，但始终不变的宗旨是灵活的表现社会各方面各层面的生活。在旧社会，上至皇帝老，下至老百姓；大到宫廷，小到家庭，无不是船歌词所反映的范围。到了新中国，上起中央政策，下到人民劳动作业，也无不是船歌词所反映的内容。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船歌的歌唱者正是劳动人民自己扮演自己———很熟悉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的心声——很自然通过船歌词表达出来。
　　综上所述，彩船歌广泛的表现社会生活、热情的为人民代言，诚挚的表达人民群众的心愿，都是通过船和船上动作这外在的形式表现出来。由此可见。船在总体形式不变的情况下由时代变化社会变化而分别变化着——分别属于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船”。彩船，以相对不变的形式和灵活变化的内容常演常新。
　　三，彩船美得质朴——雅俗共赏
　　劳动创造了艺术，民间艺术从劳动中来得更加直接；并在艺术实践中闪耀着美丽的光环。任何艺术形式本身并不具有阶级性，但是自从人类社会进入阶级社会以后，艺术性便被社会不同的阶级与阶层有选择的利用，同时赋予阶级、政治内容，赋予不同的审美观照点。高雅的艺术形式步入上流社会有闲阶层，直到进入皇家宫廷；而俚俗的艺术形式却始终保持着质朴美，广泛的活跃在民间。并不以上流社会瞧不起，不能步入大雅之堂而被淘汰，或者是自行销声匿迹。
　　彩船艺术之所以历久而不衰亡，正是他的质朴美适应着广大劳动群众的审美习性。这首先表现在劳动群众对彩船的亲切感。之所以使劳动群众感到亲切，也正是因为彩船直接来源于劳动群众的实际生活；彩船人物正是劳动人民自己表现自己的艺术模仿——重现劳动的艰辛历程，勾起观众对自己劳动中的苦乐回味，以及对生活美好前景的憧憬。这种情感是与上流社会的艺术形式相比较而产生的。上流社会的艺术形式旨在歌颂皇权，轻歌曼舞，掩盖丑恶的社会现实，粉饰虚伪的太平，维护封建的反动的统治者的利益。任何艺术形式都离不开表现人物，而在上流社会的艺术形式之中，不是绝对的把劳动群众排斥在外，就是把劳动群众的形象纳入被奴役、被捉弄、被嘲笑、被蔑视的境地。这就自然形成了劳动群众对“高雅”艺术的远距离感。彩船却反其道而行之，坐这只“船”的达官贵人和千金小姐的境地却很尴尬，成了劳动群众嘲笑的对象。使劳动群众最为开心，弥补了被有闲阶级戏弄嘲笑——在心理上造成的缺憾。
　　彩船之所以让劳动群众感到亲切，是它在在船歌这一广博的内容上一反了文人骚客的文字游戏和堆砌华丽词藻的癖好，做到了歌词形式整齐，板式简明；比喻来自日常生活，既讲究押韵，又明白如话。诚可谓顺口顺耳。妇孺老幼，一听就懂。绝对没有久久揣摩其词义到底是什么之苦，更不必有动笔诠释之劳——这在旧社会，在劳动群众普遍无权接受文化教育的情况下，要求艺术形式通俗易懂，无疑是适合的。即使到了科学文化普遍提高的今天，人们对艺术欣赏、鉴赏水平也不是整齐划一了。所以对不同阶层不同层次的审美要求也是适合的。
　　从艺术本身来讲，更重要的是彩船这种民间艺术不像其他艺术形式受着严格的时空有限的制约。就拿戏曲艺术来讲，戏一开台，戏剧环境就是一个高度受时空制约的环境。戏剧情景的展现，十年百年的故事流动，最长世界爱你也不允许超过两个半小时完成。船的生活真实空间是在江河湖海水面上，真实的生活时间也应该以一次劳作为断截面。但是彩船成为艺术形式以后，真实的生活空间与时间就“意移”在街道上和村院中，无处无不允许它的艺术空间的流动；它的艺术时间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彩船划到哪里算哪里，唱到哪家算哪家。角色的扮演也随着每到一处自然环境（具体到每家每户门前）的变更，角色的歌词所表达的情景可自由的化入或者化出。
　　彩船还有经济简便易行的特点。它不需要象其他区艺术形式那样精心的筹备和豪华布置，更不需要提前兴师动众的长久张罗——也正好适合劳动群众的经济条件，一捆麻杆，几根山竹，几张彩色纸张，稍事绑扎加工点染即成。这种经济简便的民间艺术形式，到了农民致富的今天，本着既要节省开支又要丰富人民群众精神生活的前提，仍然可以充分发挥其娱乐性、趣味性、教育性。
　　综上所述，彩船确是美得质朴。一页轻舟，几个人物，一套锣鼓，就可以热闹几个村，红火一个镇，沸腾一座城。山上，坡下，城市乡村，无处不是它可以涉足的场地，给最广大的人民群众载来无尽的欢乐。
　　四、彩船历久未衰也待革新
　　人类社会毕竟发展得很块，先进的艺术形式层出不穷。民间艺术形式之一的彩船，是否还在人们心目中保持着一定的看好位置，那要靠彩船自身的进化情况来定。因为彩船本身也存在着亟待解决的问题。那就是：一、彩船艺术至今仍然没有实行机械化和自动化，保持着原始劳动状态，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这可以说是彩船致命的弱点所在。因为现代艺术都是在尽力向现实生活靠拢。二是彩船原始劳作的表演（其实是劳动动作的重复）劳动幅度和强度都很大，“坐船”(实际上是表演者自己驮着船)坐不了，撑船的很劳累——随着表演时候鞭炮的炸响，锣鼓的紧催，“跑旱船”真正是跑得表演者精疲力竭。虽然给了群众粗放的享受，表演者自身却是很难受，远没有从事其他艺术形式的轻松和舒服；三是彩船的人物，动作，唱腔与锣鼓伴奏都是老一套。造成了整个形式的难以翻新。就像人们吃腻烦了某种好吃的食物一样，虽然知道那种食物并不坏，还是有不愿意吃，吃也吃不下的感觉。所以换换口味是必要的。
　　下面提出几项建议，供有兴趣于此道者参考。一是彩船应该立即向现实生活靠拢，可以像真实生活中的现代化船一样，向机械化和自动化发展，安装马达，自由冲浪——形式上给人新感觉，更重要的是免除了演员的劳作之辛苦；二是人物也不再是艄公、丫环、摇婆。可以是船长，水手，服务小姐，或者请现代英雄人物上船；三是唱腔可以杂糅近很多民间小调来丰富。免除单调板滞的感觉；四是伴奏除锣鼓之外，还可以添加管弦乐和电声乐，烘托江河的浩荡气氛；五是去掉演唱者习惯上的水词——喜洋洋笑洋洋之类，让唱词的口语化兼顾文采性。如是，当给人以全新的感觉，使彩船永葆艺术青春。与其他艺术形式长期共处，永远活跃在民间。
　　2、
　　这篇文章宽娃子和江立喜联合署名，很快在地区报纸上发表了，引起了群众文化部门的高度关注，尤其是引起了县红卫兵造反总指挥部总司令粮食加工厂出身的张福生极大兴趣，他下发专门文件，强制要求全县要尽快对四旧文艺形式之一的采莲船进行改革。
　　彩船改革的试点，理所当然选定在彩船之乡宝丰镇，宝丰镇理所当然把试点指定在探花村。
　　张福生定的有改革步骤，第一步，先从外在形式改，第二步，从人物配置的任务改；第二步，从船歌歌唱方式上改。
　　玩彩船也好，跑旱船也罢，千百年来那船都是麻杆、山竹做骨架，然后五色彩纸裱糊，船底张挂围布，表示水波荡漾，犹如在江河上航行。可张福生派来的改革老师李明云非要在彩船底部加轮子，四个轮子一加，彩船飘荡不成了，只有硬性的推拉动作，废弃了水上行船解缆、起锚、撑篙、划桨、跑潭，卧潭等系列船工劳动动作，彩船成了个柴船，看起来，寡淡无味。
　　尤其是彩船人物（角色）改革，更不能够让人接受。总体上说的上纲上线，说不可以让小姐坐船，小姐，是资产阶级人物，不能让资产阶级小姐奴役无产阶级或者是贫下中农，太公摇婆和帮桨的丫鬟属于劳动人民，不可以为资产阶级小姐服务，丫鬟帮桨划船也很不保险，应该改为男子汉帮桨划船，让老是坐船的小姐也从事体力劳动，有利于改造资产阶级思想。
　　如是，就照红卫兵造反总指挥部下发专门文件的精神来，就按照辅导老师李明云的具体要求来，让从前老坐船的小姐演员去当太公撑船，让江立喜坐船，可是锣鼓响起来，江立喜坐船像真的坐住了，跑不起来，撑船的小姐拿着那根当竹篙的竹棍子无所适从，男子汉当帮桨的丫鬟也跑不起来，总之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李明云觉得首先要解决太公撑船的问题，因为太公是玩船的关键人物。李明云请示张福生，安排宝丰街一杆枪战团团长瘸姨来做撑船示范。
　　3、
　　瘸姨的娘家，在一片老山窝里。那片山，名叫方山。方山的表皮上长的是茅草、荆棘，倒挂刺；山内层却蕴藏着质量很不错的石煤。那煤炭，有的象涂上了黄金色，有的象镀上了古铜色，掩盖了煤炭的本色。方山煤炭虽然是石煤，却不坚硬，性瓤，很好砸，水桶大一坨，使锤子轻轻一磕，就散落成如核桃、栗子一般大的瓣瓣；很匀称，再无须筛选；丢进炉膛，瞬间便会升腾起尺把高的火苗，闪烁着绿森森蓝悠悠的火焰，炖肉煮饭烧开水，很快。行话说是煤的“达卡”高。方山上的煤炭，自明朝洪武爷手上开始挖掘，专门供给方山东行三十里处素有小武汉之称的小镇——宝丰街上的人做生活燃料。到了新中国诞生，方山内层已经横横直直拐拐扭扭被掏成了马蜂窝。来买煤炭的人很多，闹得塘水河水井水都变成了煤炭色。
　　瘸姨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的山村里，虽然长不白，却也说不上是黑，颜面是界于黑白之间的瓦灰色；眉目，说不上清秀，但还说得上大方；两排牙，黄；两瓣唇，乌；个子不高不矮，身板不粗不细，适中；看起来，那相貌不算可人，但毕竟还是个女性，该突出的地方都突出了，该曲线的也曲线了；虽说没有十分魅力，但还是有女人的风韵呢。论年纪，已经二十出头；在农村，已经算是老姑娘。可就是月老还没有想起来给她牵红线，红娘忘记了给她报佳音，连那枝头上的喜鹊子也不给她送喜讯，该死的媒婆子也不跨她家的门槛！——都因为当年的岳姑娘的左腿有毛病，说白了是个瘸子。
　　这就让媒婆子不好导演走马观花的典故。那走马观花的典故里的男主人公，是瘸子；媒婆子让他骑马做了瘸腿的掩饰；那典故里的女子是塌鼻子，媒婆子让她用鲜花遮掩面孔——掩盖了面部缺陷，成就了好因缘。可岳姑娘是瘸子，就不便让她骑马或者是骑驴去相老公的。
　　岳姑娘青春韶光的延误，怪她自己小时候性野、嘴谗，看到桃儿青杏儿黄，就要攀上指头去采摘。有一次，只听得“苛察”一声响啊，杏子树枝杈经受不起岳姑娘的闪跳腾挪，断了。岳姑娘失足落地，折断了左腿胫骨。岳姑娘的爹妈请民间草药医生给接骨茬，上了泡桐树夹板。
　　一个月以后揭开夹板——腿伤，好了。可是，腿的长度却不够原有的尺寸。尤其恼恨的是，要开步走，必须左脚先驻足，让瘸了的右腿绕很大的弧度，才能落于左脚一起。象如今的主持人喜欢说“然后”一样，然后再接着开始第二步，然后再开始第三步，然后人的整个身体还得朝右边给予真正的倾斜——除此以外，当年的岳姑娘哪里都不坏，尤其是那青春之火，象那优质石煤在燃烧，压抑不住绿森森蓝幽幽的火焰。可就是因为那腿啊——前胸后臀关键部位虽然都还可以，然后就是嫁不出去！嫁不出去的姑娘，然后哥嫂见不得，然后爹妈护不得；让岳姑娘娘心里几多委屈——该如何是好呢？然后——别急，有那一堆灰，不愁驴不打滚。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不知道由谁撮合，岳姑娘下嫁给了民兵队长南威华。街面上的晚辈，对外姓已婚妇女一律以姨相称。从此岳姑娘就变成了岳姨，又因为有瘸腿的特点，就干脆叫她——瘸姨。
　　瘸姨不做任何家务，闲得无聊，就在屋里哼哼民间小调。哼哼得动听一点的是《双探妹儿》：“正月子里探妹是啊新春/我和我的情郎哥哥去观花灯/观灯是假的呀/妹子儿啊/观你是真心......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代伟人毛泽东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最高指示，神州大地上阶级斗争的弦便越绷越紧。这么一来，瘸姨就有了正经事情干，时时刻刻在密切关注街面上黑五类分子及其家庭的言行和动向。一旦有谁讲出了她认为不合适当前形势的话，她就麻利掂起她那并不利落的腿脚，跑到镇委员会向书记报告。书记就夸奖她政治思想好阶级觉悟高。瘸姨一听，书记在夸奖呢，喜得屁眼能夹住响屁不作声。便越发来了劲头，黑五类分子放个屁的姿势不对头，她也要去给书记报告。朝如斯夕如斯，到底把书记给报告烦了。但是书记表面上又不可发作，不能打击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心生一计策，定了个规矩，只叫她一月汇报一次。小镇上书记的话就是圣旨就是最高指示。瘸姨不能天天汇报了，觉得日子不好打发，就又主动承当起她住家所在的第三居委会辖区内五类分子监督改造的任务。
　　她的右手指上，总是夹着一支劣质香烟，是嘴上叼着，手里备着，再续上，吸。吸一口烟，两条腿很有规律的腾挪一步，在运着一种身价、身份高于人的滋味。似乎在革命群众面前也自我觉得很荣耀很神圣很自得；在黑五类分子们面前很神气很威风很牛逼！黑五类分子们胆敢不认真，连粘在石头缝隙里的柿子皮也逃不过她雪亮的眼睛——扫把扫不起来，她非命令分子用手指头抠起来填进嘴里吃了。喏大年纪的分子们只可以忍气吞声，即使是对人格的侮辱，也不敢声张一声，声张了，就是不老实啊。就是在抗拒改造呢。
　　干这么一行革命工作，无工资，无报酬。瘸姨居然能够坚持十数年如一日。乐此不疲。阶级觉悟确实很高；阶级阵线确实分明。让人想不通的是，她又有立场不稳阵线不分明的地方。比如，有一个黑五类分子，会编铁丝笊篱——卖钱养家糊口。可瘸子姨隔三岔五总要去无偿拿几把，送干部，送亲戚，自己也用方便；想喝酒，想抽烟，就给某分子递话，让人家提供。有些革命群众对她这样的举动颇有微词，她却反驳道：“谁让他们过去剥削我们？！”也有人说她抛家不顾，家懒外勤，她则叹息道：“阶级觉悟提不高啊......”
　　瘸姨很热衷于群众文化活动，街镇上有彩船了，她一次不拉地跟随者瞧热闹，时不时还与撑船太公叫板，对唱船歌。没有想到，县里的造反派居然店名让她参与彩船玩法改革，自然乐滋滋地瘸向探花村，她知道自己不能坐船，就拿起竹篙撑船——她拿着竹篙瘸做起摇橹状，先抬起左脚，站立着，双手抱着竹篙，右脚划着圈，很顺势地一摇竹篙，还想很顺溜来第二下，不妨屁股一撅，头一栽，一跟头就滚了个整圆，再想恢复摇橹动作，确是很难爬起来。
　　彩船改革辅导老师李明云只好让瘸姨作罢，偏是瘸姨很好脸面，坐在地上说，我还会滚州，说着，收拢双腿，双手抱着脑壳，屁股和两肘落地，在练习彩船的打谷场上滴溜溜滚动起来，滚得像个驴粪蛋。
　　玩彩船虽然有滚州这一招，可是不能只是滚州没有别的招数，李明云只好强行让瘸姨打住。
　　夜晚，李明云向县红卫兵造反总指挥部写出了《终止民间彩船玩法改革的建议和请示》，详细写出了民间彩船玩法和人物不可以变更的理由，张福生亲笔做出批复：在破除四旧的基础上尊重传统。从此，民间彩船恢复了传统人物装扮和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