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

　　5、
　　那个时期，也正是红卫兵运动兴起之际，红卫兵把死人唱夜闹歌后动划入四旧，属于要破除之列，所以，一般人户死了人，想请唱夜闹歌师傅歌唱打发守灵那难耐的长夜，却不敢贸然行动，生怕背上宣扬四旧封资修的罪名。目前阶段街上和乡下，几乎断绝了夜闹歌声。
　　江立喜敢于伸头为江立基唱夜闹歌，一来他是远近闻名、得过省里大奖的、县里经常相请的人物，二来江立基其人活着时候还是一个小官官，工作作风虽然粗暴，但他总是一个目的让老百姓吃饱饭，就赢得老百姓十分拥戴。因为有着这般的群众基础，驻乡贫宣队长毛继根与宝丰镇红卫兵总司令，宝丰小学造反的斜眼老师肖丙德商量后特别恩准，允许江立基家为亡者唱夜闹歌，但有个硬性条件规定，不允许唱属于四旧封资修内容，不允许唱《山伯访友》《雪梅吊孝》《窦继兰哭监》《乌盆记》《乌金记》《杨家将》等传统唱本，歌唱内容严格限定在毛主席光辉著作老三篇以内。
　　毛继根对江立喜当面交代：“虽然允许你唱夜闹歌，但不允许你唱四旧封资修内容的老歌，要唱革命的光辉的老三篇。”
　　江立喜一听，哭笑不得，左右为难。说：“毛队长啊，老三篇内容都是毛主席说的话，咋能够当歌唱呢？”
　　毛继根队长振振有词：“目前大家伙儿唱的毛主席语录歌，也都是毛主席说的话啊，人家音乐家、作曲家咋能够作曲让我们唱呢？”
　　毛继根说的是事实，人家作曲家李劫夫不是把“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么长的的话都谱写成歌曲了吗？
　　毛继根见江立喜未置可否，说：“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唱不唱由你，你自己看着办。”
　　“那，我今天晚上实验实验。”江立喜生怕失去了歌唱的机会。歌路开罢，要转入正本歌唱时候，却见毛继根和几个红卫兵已经插人空里面坐着，他们是来防止江立喜唱四旧歌的。
　　山区文艺生活稀少，山乡群众形成了众人坐听夜闹歌的习惯，江立基虽然死得不光彩，但村民乡亲念及他让人吃饱饭，也得坐夜送老书记一程，何况是唱船歌的高手江立喜今晚改唱夜闹歌，对人也具有相当吸引力，歌路开罢，灵堂里面听歌人已经坐满。
　　江立喜见毛继根等已然在座，做好了唱老三篇的思想准备，但必须先向听歌人交代几句：
　　本人唱歌几十年，
　　年年为党做宣传。
　　目前要破除四旧立四新，
　　只能歌唱《老三篇》，
　　唱不园范请包涵——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
　　一阵锣鼓过门敲打完毕，江立喜试模着用夜闹歌调子开唱光辉著作《老三篇》之第一名篇《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共产党啊……哎……
　　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啊，
　　是革命的队伍啊。
　　我们这个队伍啊完全是啊哎……
　　为着（那）解放人民的，
　　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张思德同志啊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啊……
　　这种唱法，如其说是唱，不如说是说唱，很难听。江立喜见毛继根不走，也只能够这么将就着朝下说唱：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⑵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江立喜和吴默成一唱一和生扯到这里，灵堂里面很多听众已经表现出厌烦，毛继根早在打瞌睡扯鼾声，声音扯得很大，把自己抽扯醒了，站起身伸个懒腰，大哥呵欠，对那几个红卫兵说：我瞌睡的很啊，你们几个再坐坐，招架不要唱四旧歌，我先去睡觉了啊。”
　　贫宣队张毛继根一走，那几个红卫兵也生了瞌睡虫，互相眨巴眨巴眼睛，都起身走了。
　　这个时候，灵堂里面的社员群众嚷嚷喝喝，要江立喜唱正本歌听，
　　为满足乡亲们的听歌要求，江立喜迅速在脑海里面搜寻说得过去的老歌，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专家们认为反对封建礼教和包办婚姻的歌。
　　绕着棺材转圈的江立喜还在琢磨到底唱什么呢，好几个老汉老太有催促起来：“快唱老歌啊，快唱啊，你害怕就说我们几个要你唱的！”
　　6、
　　江立喜在几个老人的一再催促下，拿定了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其中的选段《十八相送》，因为这样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起落得很快速和便当。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锵，咚咚咚锵……锣鼓过门反复一遍，江立喜开口用祝英台的语气唱起来：
　　走一村来呀哟，又一村那啊，
　　村头一口清水井，
　　我和梁兄来照相，
　　照出一个女钗裙
　　嫁给梁兄做夫人那啊
　　梁山伯对祝英台的一再提醒执迷不悟，还对祝英台生气，江立喜用梁山伯语气唱道：
　　村是村来哟，井是井啊喔，
　　井水咋能分辨人形，
　　井水清清明如镜，
　　照出的是两个大男人
　　鬼才看出有女啊钗裙啊喔。
　　祝英台对梁山伯的执迷不悟并不泄气，二人行走到一条小河边上，看见有鹅戏水，祝英台便借题发挥：
　　走一河来哟，又一河啊哟，
　　河面游着一对鹅，
　　公鹅前面嘎嘎叫，
　　母鹅后面紧跟着，
　　那鹅好比是你和我呀喔……
　　吴默成附和上来：
　　梁兄啊，我开口一声啊叫呀哥哥啊喔。
　　这一段本来是祝英台用鹅打比喻，意在提醒梁山伯我祖英台是个女性，可是梁山伯愚钝不懂，还要反唇相讥祝英台：
　　水是水来哟，河是河啊哇，
　　人是人来鹅是鹅，
　　你是你来我是我。
　　怎把你我比作鹅，
　　还分公鹅河母鹅，
　　我看贤弟是憨包坨啊。
　　明明是梁山伯是憨包坨，他还反说祝英台，祝英台为了心中的深深爱情，来到一座山岭上，继续点拨梁山伯，江立喜唱道：
　　走一岭来啊，又一岭那啊，
　　岭上一片好松林，
　　松林里面埋新坟，
　　新坟里面睡死人，
　　我的梁兄啊，
　　你比死人清醒十分那啊
　　歌儿唱到这里，祝英台对梁山伯的点拨不醒时分生气和伤心，不得不发出对梁山伯失望的哀叹：你比死人清楚明白十分。
　　下面的情节是，梁山伯回到自己的家，回忆反省祝英台这个贤弟三番五次的提醒自己，终于有所醒悟，决定亲自到越州访友，以辨别祝英台到底是女儿身还是男儿身，最后明白贤弟祝英台是女儿身，并由父母做主，已经许配马家公子，退婚再许梁山伯实在不可能，但与梁山伯难分难舍，泪水洗面，有愧梁兄，这里的唱词是，
　　梁山伯执迷不悟终于醒，
　　明白了英台是女儿身，
　　想与英台成婚配，
　　退婚再婚不可能，
　　英台对梁兄难割舍。
　　英台她哭得泪纷纷……
　　江立喜正唱到这里，万万没有想到说是去睡觉的毛继根和那几个红卫兵杀了回马枪！他们几个堵在江立喜面前，把江立喜唱四旧封资修老歌抓了个正着！
　　灵堂里面的听众都为江立喜捏了一把汗，江立喜却急中生智：迅疾补救：英台她哭得泪纷纷啊，她是真心纪念白求恩那啊……
　　江立喜化险为夷，原来是纪念白求恩，毛继根没有话说，兴冲冲进灵堂来要抓把柄，把柄没有抓住，只得毫无兴味打转。
　　江立喜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了灵活机智的脑袋带来的轻松。
　　毛继根出了灵堂，并没有彻底作罢，而是在心里面胡琢磨：纪念白求恩没错，关键是什么人在纪念白求恩，那祝英台是员外的女儿，所谓的员外，也就是大地主的女儿，白求恩可是国际主义战士，是加拿大共产党员，我们共产党员怎么让大地主的女儿纪念，分明是侮辱了人家白求恩，绝不能让大地主的女儿来纪念我们的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英雄，这可是阶级立场的原则问题，江立喜让大地主的女儿纪念白求恩，是是想意识有问题，得立即开他的批判大会，肃清他的流毒。
　　于是，毛继根招呼那几个红卫兵，再次杀了回马枪，毛继根当众宣布了江立喜的思想反动的罪状，要开他的斗争会。
　　江立喜说，这如今可不是旧社会，你们贫宣队也不能压迫人啊。
　　江立喜压迫二字一出口，更让毛继根们拿住了口实，说是江立喜思想太反动，毛泽东思想贫宣队怎么会压迫人，只有地主阶级才会压迫人。说贫宣队压迫人，看江立喜的政治立场到底站到哪里去了？必须要说清楚压迫那俩字。
　　转眼间灵堂变成了批判斗争大会会场，红卫兵把江立喜提溜到棺材脊梁上站着。棺材脊梁像鲫鱼的脊梁，中线是棱棱，两边是斜坡滑溜，人很不容易站稳，稍不留神就会跌倒。
　　江立喜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站在棺材脊梁上，咬牙坚持到了天亮，险些就熬不住跌倒下去，这时候毛继根拍着桌子追问：“江立喜，你二回还说不说我们贫宣队压迫人？”
　　江立喜回答：“不敢说压迫了。”
　　毛继根紧逼道：“再说压迫怎么办？”
　　江立喜唱着回答：
　　批判斗争为压迫，
　　二回不敢说压迫，
　　再说压迫怎么办？
　　再说压迫你们再压迫！！
　　江立喜这就话搭话的歌唱，把悲凉的灵堂逗得哄堂大笑。
　　气得毛继根连拍桌子直拍桌子，人们才安静下来。
　　人们安静了，毛继根却蝎虎起来，哎哟哟紧叫唤，原来他的巴掌拍上了桌子上冒出来的钉子尖。
　　毛继根摇晃着淌血的手掌，恶狠狠的说，“我先上卫生所包扎一下，回头来跟你们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