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侠 骨 丹 心

　　“红莲也笑道：‘哥几个看得起我们姊妹，我们哪能不识拾举，兰花、绿萝你们说是不是（兰花和绿萝齐声答是）？不过你们都晓得，《划龙船》要领唱合唱，太麻烦了。我看不如干脆这样，我呢，唱段更有情味的乡下小调；兰花和绿萝呢，就随着我唱的小调，跳一支她们自己瞎琢磨的艳舞，这样来给哥几个助助兴，开开心，不知道哥几个意下如何呀？’
　　“黄海涛有些夸张地叫道：‘哦，没想到你们还有这一手哪。那就快开始吧。’
　　“红莲于是就一边向兰花和绿萝她们点头示意，一边翘起兰花指，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太阳正也吆正当中，
　　小妹子送饭到地头，
　　一碗是鸡蛋炒洋葱，
　　二碗是黄瓜脆崩崩，
　　三碗是馒头香喷喷，
　　叫声我的那个小哥哥哎——，’
　　“这时候的兰花和绿萝，早已脱掉旗袍，穿一身亵衣，在红莲的歌唱节拍中，纵情姿肆地舞动着身体，当红莲唱到‘叫声我的那个小哥哥哎——’时，她们的动作已经不是在舞蹈，而是在进行赤裸裸的挑逗和诱惑了……。　　
　　“他们最后离开德华酒楼时，吴家淞已经烂醉如泥，黄海涛问他：‘是直接送你回家，还是跟丁科长一起回市局复命？’
　　吴家淞舌头短了一截似的回答说：‘无、论、回、哪、里，都、要、绿、绿姑、姑娘、陪、陪着、我。’
　　“黄海涛故意面露为难之色，红莲则当即表示，只要你们信得过我们姊妹，我们姊妹、尤其我们的三妹绿萝，一定会好好侍候他的。吴家淞就这样‘交’到了她们三姊妹——恰切点说，是‘交’到了绿萝手里。
　　“就这样，这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这个见利忘义的卑劣小人，这个荒淫无度的色魔，有了绿萝这样的夺命阎罗的小心侍候，他从此就真的可以得偿所愿，得其所哉了。
　　“到了这时候，宝根兄弟才终于明白了黄海涛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用美人计，为他拔掉胡富国安插在他身边的这颗钉子，为他最终扳倒胡富国争取足够的时间。
　　“俩人重新回到黄海涛的办公室后，黄海涛让手下弄点酒莱过来，然后吩咐，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打扰他们。他的手下一一照办后，就悄然退了出去。这时候，宝根兄弟打开酒瓶，给双方的酒杯都倒满酒，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郑重道：‘原来一直以为海涛兄跟宝根一样，也是个张飞式的炮筒子，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老谋深算的诸葛孔明，令小弟实在佩服至之。来，小弟敬兄长一杯。’
　　“黄海涛与他碰杯喝掉杯中酒后笑道：‘什么诸葛孔明，我当时也是急中生智罢了。’
　　“宝根兄弟也笑了起来：‘这么说，今天品尝刘开榜的红烧鱼的口福，都是拜吴家淞所赐喽？’
　　“俩人你来我往地连干了六、七杯之后，黄海涛沉吟道：‘我虽然为你做了这一切，但我还是想奉劝你几句：你端公家这碗饭也有年头了，官场中的是是非非，你多少也知道个一二三了，如果拿胡富国比作一棵大树的话，那么他底下有多少枝岔有多少根须，你也就完全可想而知了。所以你想过没有？你想扳倒他，谈何容易啊。换句话说，哪怕你将这棵树随便那么摇晃几下子，都势必会牵动他底下牵丝攀滕、盘根错节的敏感神经，更别说你想连根拔起了。想一想看，你真要这么做的话，你能有几成把握又有几成胜算？这是其一。其二，请你再好好想一想看，如今这世道，像胡富国这样的权贵又有多少？别说你很难、甚至根本就扳不倒他，就算你扳倒了一个胡富国，这个社会的风气就能扭转过来啦？所有的胡富国们从此就能统统销声匿迹啦？天下从此就能彻底干净和太平啦？你想一想看，这可能吗？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笑话。甲问乙：到底是洗为净，还是眼不见为净？乙想了想回答道：当然是洗为净。最脏的东西，经过认真、彻底、全面的清洗之后，不就干干净净了吗？老弟你说，乙的回答有没有道理？’
　　“宝根兄弟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有道理。’
　　“黄海涛摇头苦笑道：‘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知道甲是怎么回答乙的吗？甲说：我打个比方吧。我从商店里买了一个崭新的痰盂，这是不是干干净净的？当然是的。可我用这个新买来的干干净净的痰盂盛上刚刚煮好的美味鲜汤，请问，你敢不敢、或者说你愿不愿意喝？你也许会在经过一番考虑后回答说，这有什么不敢喝的？然而绝大多数人的回答是：这也太腻歪人了吧？！为什么？因为人们只要一想到痰盂二字，首先就会将这个器具的特殊功能联系起来，所以——’
　　“宝根兄弟这时候的牛脾气上来了，他打断黄海涛的话头，抢先道：‘所以当然是眼不见为净了——你想对我说的是不是这句话？可我一点都不明白，你所说的这个笑话，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你到底跟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你的，其实很简单：你扳不倒他。所以我奉劝你：不要去做无谓的牺牲。’
　　“宝根兄弟说：‘我越听越糊涂了，你既然不希望我去做无谓的牺牲，可你刚才为什么又要帮我拔掉吴家淞这颗钉子呢？’
　　“黄海涛答道：‘只要那人渣去胡富国那里打个小报告，你仔细想过没有，这将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宝根兄弟说：‘可他胡富国勾结黑帮，私贩烟土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又岂能掩盖得了？’
　　“黄海涛苦笑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幼稚起来了？你在警察局混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明白，什么叫指鹿为马？什么叫欲盖弥彰？什么叫偷梁换柱——你当年为救你师弟，不就干过这个把戏的吗？这一切你哪样不清楚、哪样不熟悉？你说？’
　　“宝根兄弟分辩道：‘你所指的这些小把戏，不伤筋不动骨的，算得了什么呀？可他胡富国身为警察局长，却参与私贩烟土的勾当，这是真正的祸国殃民啊，我的老兄！你知道我们丁家是怎么败落的吗？你知道从鸦片战争开始到现在的中国，有多少个家庭被鸦片害得支离破碎、家破人亡的吗？你知道他一个弹丸小国的东洋鬼为什么敢骂咱们中国人是东亚病夫的吗？你老兄过去不是跟我一样——都是个有良知有正义感的血性汉子吗？今天你这是怎么啦？害怕啦？胆怯啦？头掉下来碗大一块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不都是我们当初所共同向往的吗？’
　　“面对宝根兄弟的慷慨陈词，黄海涛无言以对，他沉默了。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十足标准的热血青年，更是一个为了理想、公理和公权而冲锋陷阵，并且勇于献身的血性汉子。那时候，他充满了一腔报国之志。巴黎和会决定将‘原先被德国在山东强占的领土、铁路、矿山及其他一切特权，都归日本继承，北京政府居然准备在条约上签字’的消息传到国内后，作为北京大学的一名莘莘学子，他带头与同学们一起参加抗议游行；并与同学们一起冲破军警阻挠，云集天安门，他们打出了‘还我青岛’、‘收回山东权利’、‘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以及用鲜血书写的‘宁肯玉碎，勿为瓦全’等等标语口号，从而最终引发了全国规模的‘五•四学生运动’的高潮。之后在‘欲振一国之威，必先强一国之军力’的号召下，他毅然投笔从戎；五册惨案发生后，他又以一名军人的身份，抱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壮志豪情，站在了学生运动的最前列……。总而言之，为了理想，为了国家，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然而，他为之所付出的这一切，又给了他什么样的回报呢？毋宁说，他为之而尽心竭力地努力奋斗的这个国家，现在又怎么样了呢？现实告诉他，这个国家，除了政府的统治集团发生了更替之外，权力更腐败，政治更黑暗，民生更潦倒，希望更渺茫。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因为生性耿直，不愿阿谀奉承，不会溜须拍马，更不愿与权贵们同流合污，所以迄今为止，还只是个分局长的职务。其实职务高低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实已经让他逐步清醒地认识到，他曾经孜孜不倦、甚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地追求的那个理想，那个公权和公理，简直就像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及，或者不如干脆说，它简直就是一个一吹即破的肥皂泡。希望破灭了，曾经的雄心壮志和万丈豪情自然也就渐渐消褪了，沉寂了。所谓哀莫大于心死，黄海涛的体会和感悟比一般人更深一些罢了。然而，无论曾经的雄心壮志和万丈豪情怎么样的消褪和沉寂，但他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却始终是热的。所以，此时此刻，听了宝根兄弟刚才的那一番话后，他沉寂或说淹沒了的希望之火，似乎又一次被重新点燃了。是的，虽然他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为了那个肥皂泡一般的理想而去冲锋陷阵，但他最起码可以协助宝根兄弟，为铲除混迹于警察队伍里的一颗毒瘤，而竭尽他的绵薄之力。这么一想，他毅然对宝根兄弟说：
　　“‘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一味退缩，那我真就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了。这样吧，从现在起，你我兄弟联手，咱们共同来铲除胡富国这颗毒瘤！’
　　“宝根兄弟连忙摇头说：‘这个万万不可以。’
　　“黄海涛满脸狐疑：‘为什么？是信不过我，还是怀疑我能力有限？’
　　“宝根兄弟笑道：‘兄长说哪里话来？小弟若信不过兄长，又怎么会擅自将那瘦猴等一干人犯，直接押到你这里来进行审讯？至于能力二字，更是从何说起。你老兄能文能武，有勇有谋，别说一个小小的武汉，就是湖北全省，像兄长这样的才俊，恐怕也都是屈指可数的。你今天之所以还只是个警察分局长，并不是你的才能有限，而是因为你太直率，太耿介，太不善于投机钻营，用俗话所说，就是你的时运太不济了。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就不信，像你这样的金子，会没有发光的那一天？因此，我们虽然都是直性子，但从本质上来说，你我其实不是一类人，也就是说，我是个真正的粗人，而你不是。所以我不希望你也牵扯进来，最终自毁前程。再说这又不是去示威游行或是去打架，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份力量，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也更明白。所以，有你的理解和支持，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不希望你跟着我去做无谓的牺牲，你明白吗？’
　　“黄海涛望了宝根兄弟一眼后，目光盯着眼前的酒杯，摇头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愚兄我简直无地自容啦。’
　　“这时候，宝根兄弟端起满满一杯酒站了起来，‘我书读得少，不会讲太多的道理，我也不想在你这个秀才面前孔夫子放屁——文里文气。我只想对兄长说一句话：不管我能不能扳倒胡富国，也不管中国有多少个胡富国，我只想用我的行动告诉千千万万的胡富国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人神共诛之！来，兄长，别的不多说了，咱们一起干了这一杯。’
　　“宝根兄弟说这番话时的语气神情，颇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凛然和悲壮，黄海涛也立刻神情凝重肃然地站起来道：‘我的好兄弟，你虽然没有讲太多的道理，但你的这番话，却比一本书还更厚重，更深刻，更具有警世意义。来，贤弟，咱们一起干了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