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甜 蜜 重 逢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本来非常渴望的一件事，一个欲念，一个用什么方式方法都很难浇灭的情爱欲火，只要双方再加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或者最多再加一句话，——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只要她作出回应，这爱的火焰就会在顷刻之间熊熊燃烧起来。她和他的身体就会在欲火的燃烧中合而为一。她就能在这种身体的交融中，更好更万无一失地实现她的那个夙愿。可是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犹豫了起来。
　　大概这就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吧。
　　她之所以在唾手可得的幸福面前犹豫和裹足不前，是因为她心里明白，他这时候提出这个要求，并不是他对她发出了爱的宣言，（更不是为了完成一次动物本能的满足）而是他把爱的选择权交给了她。如果她答应了他的这个要求，那就意味着她将方素馨取而代之了。这种结果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对方素馨却太不公平。她虽然从未见过方素馨，但同样作为女人，她完全可以想像和体会到，一旦自己的所爱被人夺去，那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如此残忍的事情，她不能做，她也做不了。这不是她显示自己的高尚，而是她信守曾经的承诺罢了。
　　想到这里，杨秀英终于态度坚决地向庄义杰摇头说了一个不。
　　杨秀英的态度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庄义杰对此既感动又感佩，他嗫嚅了半天，最后言不由衷道：“秀英，能告诉我你拒绝的理由吗？”
　　“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噢，是的。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庄义杰突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起来。杨秀英想说你这又是何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候，一个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另一个则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时候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所以，这时候只能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经过五天四夜的海上颠簸，他们于第六天的中午抵达了广州码头。
　　下了船，上了岸，他们分乘两辆黄包车，很快就来到了位于越秀山附近的李国豪家。
　　这是一座颇具岭南特色的传统院落，又名竹筒屋。其门面开间小，腹内进深大，由前廊、门厅、正厅、饭厅、头房和附属房及天井等组成，因为其形如竹筒，故而得名竹筒屋。据李国豪当初介绍，这幢房子原来一直无人居住，原因是里面曾经闹过鬼，是一座凶宅。所以这又是一幢无主房产。李国豪不信邪，叫人来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一番后，便携家眷一起搬了进来。一晃几年过去了，他们一家始终过得太太平平的。用他后来对庄义杰所说的话来讲，这叫白拣了一个便宜。
　　庄义杰和杨秀英进门时，他们一家人正在饭厅吃午饭，俩人被佣人引进正厅，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就传来了李国豪的声音：
　　“我说这几天耳朵怎么老是发烫，敢情是贵客临门啦。”
　　庄义杰闻声迎了上去，“兄长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说着话，李国豪就一步跨了进来，“我们家王妈跟我通报说老弟还带了一位美貌娘子。我那会儿还纳闷：美貌娘子？不可能吧？现在才明白，原来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杨女士啊，哈哈！王妈，快给‘皇上皇’打个电话，让他们立刻送个大份的广式烧腊，另外再加一个蛇羹，一个冰汁荷花龙眼来。今天我要跟我的兄弟、噢，当然还有我们的美貌娘子——好好喝上几杯。哎呀，我说老弟你呀，这里就是你的家。哪有到了自己家还扭扭捏捏缩手缩脚的？你们二位快坐下快坐下。”
　　一一就座后，庄义杰便将他离开广州后的情况简要地讲述了一遍，提到杨秀英的时候，李国豪打断他的话头说：“认真理会起来的话，老弟，杨女士不仅是你的红颜知己，而且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呐。今天当着她的面，别怪愚兄嘴巴缺个把门的——要叫我说呀，老弟你就别当什么情圣了，干干脆脆跟杨女士喜结连理算了。”
　　这番话说得庄义杰和杨秀英面面相觑。恰在此时，佣人王妈引着李国豪太太、以及李国豪的一儿一女走了进来，李国豪因为要忙着为双方一一做介绍，这才岔开了刚才的话题。李国豪太太姓苏，名婉玉，长得名如其人，一个典型的小家碧玉。李国豪的儿子叫李佳浩，今年8岁，女儿叫李佳欣，今年6岁，俨然一对金童玉女，都生得十分乖巧。两个孩子引见过后，王妈就带着他们离开了。苏婉玉在丈夫刚介绍完自己后，她就随即一边向大家致礼，一边走到杨秀英面前，像姐姐见到久别重逢的妹妹一般，立刻牵起她的一只手，然后嘘寒问暖起来。
　　“常听国豪说起你，今日一见，才知道妹妹果然国色天香，才貌双全啊。”
　　“嫂嫂如此谬赞，实在折煞秀英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妹妹不必过谦。好了，不说这些了，快随我一起去饭厅吃饭吧。”
　　酒足饭饱后，杨秀英跟着苏婉玉一房一厅地参观起竹筒屋来。庄义杰则随李国豪去了书房。刚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李国豪：
　　“师兄，方姑娘近向如何？”
　　李国豪微笑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师兄？”
　　“你让我说什么呀？你离开广州后，我就立刻关照有关方面，将你那个方姑娘安排好了。鉴于她父亲的实际情况，她继续在女子师范专科学校念书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就让她留在那家仁爱医院的外科病房当了一名护士，一来算是自食其力，二来也是为了让她更好地照料她的父亲。对于这样的安排，你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哪里，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师兄，我这就过去看看他们好吗？”
　　“你就真把愚兄饭前对你说的话当成耳边风啦？”
　　“师兄何出此言？是不是方姑娘实在不入师兄法眼啊？”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杨姑娘更适合你罢了。”
　　“不瞒师兄说，小弟在她们俩人之间的取舍上，也曾多少次矛盾、犹豫和摇摆过。杨姑娘是个可敬可佩又可歌可泣的女中豪杰，更是个才情四溢秀外慧中却偏偏时乖运蹇的可怜可叹的人中之凤。女子所应具有的容貌、美德、品行等等，她统统都具有。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一个方素馨方姑娘在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的。可是，命运偏偏阴差阳错。以至于那天晚上我当着她杨秀英的面都慨叹：‘既生瑜，何生亮’？并且我也曾多次刻意地将天平重心压向一端，努力使自己的选择取舍向一个方向倾斜……。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最终都无济于事。因为，这实在是个两难选择啊！所以我……。”
　　“行了行了，我不想再听你念这份婆婆经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
　　如果说，庄义杰在刚才悄悄离开杨秀英，离开李国豪家的时候，他的情感天平仍在左右摇摆，仍在举棋不定，他矛盾、犹豫和摇摆的心里仍在不停打鼓，仍难以决定取舍的话，那么，当他此刻跨入了那家医院的大门，走进了那间外科病房，见到了“姿质及情态与苏轼记忆中的花蕊夫人没有什么差异”的方素馨之后，他就仿佛立刻找到了定海神针，他的情感天平一下子就倒向了方素馨，倒向了他的初恋。
　　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尤其是方素馨在突然之间见到庄义杰之后所流露出来的那浅浅一笑，是庄义杰最难以忘怀的。在此之前，庄义杰其实已经从那熟悉的身影中认出了她，并且他当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他完全可以直接喊她的名字，或者直接跟她打招呼的。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非常绅士非常礼貌地开口道：“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我到哪里能找到方护士方素馨小姐？”
　　方素馨那时正在低头认真细致地铺着床单床罩等床上用品，听到身后有人问话，而且要打听的人恰好又是自己，她便连忙抬起头来准备答话，谁知抬头一看，原来站在自己身后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经常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浅浅的、羞涩的笑颜。那形如满月般的脸上，更是飞起了迷人的红霞。尤其那双清纯明亮、顾盼生辉的眼睛里面所流露出来的惊奇、欣悦之情，使庄义杰一下子找回了第一次在这个医院里产生的那份感觉。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真正明白或者说真正理解了杨秀英那天晚上对他所说的、“那你会同时毁了两个爱你的女人”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
　　因为他真正爱的人，确确实实就是方素馨。
　　他觉得他再也不应该在她们俩人之间矛盾、犹豫和左右摇摆了。他必须而且应该立刻决定取舍。既然鱼与熊掌不可能兼得，既然杨秀英为了爱可以牺牲自己，他为什么又不能为了爱而决定取舍呢？这样一想，他就只能在心里对秀英姑娘说对不起了。
　　“怎么样，方姑娘，在这里一切都还好吧？”
　　“嗯，都好。”方素馨用力点了点头。“听李局长说，你回扬州老家办事去了。不知道一切可都还顺利？”
　　“谢谢关心，一切都挺顺利的。只是因为走时太匆忙，都未来得及跟你们打个招呼，实在是抱歉得很。——呃对了，令尊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真会开玩笑，你是家父的救命恩人，你去看他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我这就去啦。”说着话，转身就走，但刚走没几步，就立刻又转身回来，“瞧我，突然变得像个冒失鬼。你们家的大门朝哪边开我都还没有弄清楚呢，就急着想登门了，真是贻笑大方。”
　　方素馨笑了。依然是那浅浅的一笑，但在庄义杰看来，这是格外耐人寻味又别有洞天的笑。这是真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楚楚动人的笑。他当初就是被她这浅浅的迷人一笑所陶醉所打动的。所以，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会为了这份美好的感觉而好好珍惜和好好把握的。
　　“这样吧，我正好也快下班了，不如你先去前面花园小坐一会，等我下了班，你随我一同前往，你看这样如何？”
　　方素馨一副商量的口吻。
　　庄义杰连忙点头称道：“这当然是最好不过啦。”
　　他像个乖巧的孩子般极其听话地离开病房，来到了外面的花园。这时候，他觉得他不仅找回了第一次在这个医院里产生的那份感觉，同时还找回了自我。为此他的心情变得激越亢奋，他的脸上更是神采飞扬。以至于此时此刻来往的人流，周围的花草树木，这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显得那么充满激情，那么可亲可爱。心中充满了爱的人，他的心里也就同时充满了宽容。
　　庄义杰正在他的内心世界纵横驰骋的时候，方素馨走了过来。此刻的她，一身俭朴的装束，没有描眉涂红，没有一丝刻意的妆扮。但在庄义杰看来，这却恰好是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真实写照。此刻的她，还是那么秀而不奢，媚而不俗。此刻的她，比他最初见到的，更明丽质朴，更淡雅隽永，也更鲜艳芬芳。总之，在他的眼里，她的容貌已被他爱情的神圣光环照耀得如梦如幻起来。美貌与品行虽然不能划等号，但美貌却是一见钟情最好的媒介，也就是说，不管玫瑰是否带刺，但玫瑰本身永远都是赏心悦目的。庄义杰当初就是因为见到方素馨不是天仙却也胜似天仙的美貌之后，心里的爱情之树才萌动，才发芽的。
　　今天，这棵爱情之树就要破土而出啦。
　　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大门后，庄义杰对方素馨说声“请在路边稍侯片刻，”他就转身进了那家店铺，未等方素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只见他双手拎满了各种大包小包的礼品盒，然后像个企鹅般向她一摇一晃地走过来。方素馨见状，忙快步迎上去，一边为他分压，一边嗔怪道：“你对我们一家本来就已经恩同再造了，你现在又如此破费，叫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呀？”
　　“方姑娘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显然是要将我拒之你们家的门外喽？”
　　“噢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请你千万别误会。”
　　庄义杰笑了：“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就——”他招手叫来了两辆黄包车。方素馨连忙阻拦说，她家就在斜对面的那条德政街上，几步路的功夫，哪里用得上叫车？
　　于是俩人就步行朝方素馨家所在的那条德政街走去。这里一律都是二至四层的砖木混合结构的骑楼式楼房。这种建筑的特点是，底层沿街挑出，楼房前半部跨越人行道，楼层正面墙上并排开着两至三扇窗，立面基本无装饰。由此在马路边相互联接而形成自由步行的长廊，长可达几百米乃至一两千米以上。这种骑楼的格局一般都是楼下做商铺，楼上住人。这种骑楼的产生，据说主要是针对南方潮湿多雨、炎热高温的气候特征，才形成这一特色鲜明的建筑的。
　　庄义杰边走边看边赞叹道：
　　“我们的先人真是太聪明太了不起了！走在这样一条既能遮风又能挡雨的商业街，你就是什么东西也不买，也是一种享受呀。”
　　“我们家刚搬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照你这么说，你们家原来不是住这里的？”
　　“是的，我们原来在荔湾路我阿爸任职的那家中学附近租了两间民房，家父出事后，在你和你大哥的帮助下，我们才搬到这里来住的。”
　　“到了，”方素馨突然指着前面一间铺面说：“我们家就住在那上面，我们就从那里上楼。”
　　很快，俩人就上了二楼，来到了方素馨现在的家。方素馨一进门就对父亲方文华说：
　　“阿爸，你猜猜看，我今天带谁来我们家了？喏，就是你眼前站着的这位年轻才俊。”
　　庄义杰连忙上前行礼致意：
　　“伯父您好。”
　　那天在医院里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但方文华当时毕竟处于半昏迷状态，因此他对他救命恩人的外貌特征其实毫无印象。不过从女儿此刻的言语表情和兴奋神情看来，眼前站着的这位年轻才俊，多半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救命恩人了。这样想过，方文华立刻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今天肯定是庄先生大驾光临了，是不是馨儿？”
　　“嗯，阿爸果然好眼力。”
　　“既如此，馨儿，还不快过来扶着阿爸，好让阿爸给咱们的救命恩人行跪拜大礼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