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幻 梦 破 灭

　　方素馨闻听此言，显得有些犹豫和迟疑。虽然从情理上讲，面对她父亲的救命恩人，她完全应该协助父亲完成他的这份心愿；但以她女性特有的灵敏，她又分明感觉到，从他们当初在医院里的第一次接触，直到今天的重逢，庄义杰始终都在对她传递着一种特殊的信息。这个信息就是，他对她分明已经产生了爱恋之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她自己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只要一想起他——更遑论见到他，更甚至于跟他在一起了——她就会骤然产生触电的感觉，她的心跳就会骤然加快。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对她有意，而她呢，也对他有情。只不过目前双方都还在“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没有勇气捅破那层窗糊纸罢了。一旦他们的这种关系明确下来之后，那今后无论对她父亲，还是对庄义杰，只要一想起今天的这一刻，岂不是都很尴尬？
　　这样一想，方素馨连忙向庄义杰投去了探询与求助的目光。庄义杰对她发出会心一笑，然后转对她父亲说：
　　“请伯父千万不要这样说。您是长辈，又是教书育人的先生。您说，天底下哪有长辈给晚辈行跪拜大礼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庄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不表示我的拜谢之意？”
　　方素馨故意一边将庄义杰买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礼品盒，统统堆放在饭桌上（希望引起她父亲的注意），一边笑道：“阿爸，干脆让我来代替你向庄先生行跪拜大礼，你看这样行不行？”
　　庄义杰摇头说：“方姑娘和伯父如此固执，恐怕是不希望晚辈下次再来登门叨扰了？既然如此，那晚辈不如现在就告辞算了。”
　　“不不不，庄先生，我们绝无此意。你是我们家的贵客，我和小女天天都在盼着你大驾光临呢，哪有不希望你莅临寒舍之说？”
　　“阿爸，你瞧你，说是说天天都在盼着贵客大驾光临，可贵客临门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快请贵客先坐下说话？”
　　“对对对，还是小女说的对。庄先生快先请坐。”
　　“伯父，您是长辈，应该您先坐才对。”
　　“不不，你是我们家的贵客，理应你先坐才对。”
　　方素馨走到她父亲身边，一边伸手扶住父亲，一边笑道：“我看你们呀，就不要再你谦我让的了，干脆都一起坐下来吧。来，阿爸，我先扶着你坐下。”
　　“馨儿，这个万万使不得……。”
　　“阿爸，庄先生对咱们家的恩情天高地厚，他又怎么会在乎这些虚礼俗套？再者说，无论如何，你毕竟是长辈。你若一味拘礼，庄先生反倒更不自在，不如删繁就简，庄先生你说是不是？”
　　“呵呵，方姑娘所言极是。”
　　“阿爸你听见了吧？你还是先坐下来吧。你们都坐下了，我就可以去忙别的事情了。莫非你不想留庄先生在咱们家吃顿便饭？”
　　经过女儿这么一说，他这才勉强坐了下来。
　　方素馨这才脱身去了厨房。
　　一个曾经满脑子都是自由、平等和博爱等等的进步思想，一个为了爱情，敢于向包办婚姻进行坚决挑战的读书人。如果他当初安于听命，能够子承父业地在农村当一个土财主的话，那他今天肯定过得丰衣足食，安逸自在，无忧无虑。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结果如何呢？结果是这个秉性刚直倔犟、傲骨铮铮、宁折不弯的人，在这个残酷无情的社会现实面前，一次次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最后甚至于失去了双手。失去了双手，也就意味着等于彻底失去了与这个世界争斗的能力。望着眼前这位饱经沧桑、忧患和磨难，却仍然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感恩之心的长辈，庄义杰的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悲愤和悲悯。
　　“伯父，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
　　“庄先生请尽管问。”
　　“那就恕我冒昧啦。我想问的是，您和您女儿当时的生活就过得非常清贫，也就是说，您的手头其实十分拮据，您又怎么会想到要去赌馆的，您进赌馆的钱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唉，说来惭愧。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和我小女当时的生活过得确实非常清贫，我的手头更是拮据得入不敷出。我是怎么鬼迷心窍走进那个鬼门关的，又说来话长。那天我一大早就去车站仓库找卸货的活干，虽然那活又重又累，但无奈僧多粥少，所以去迟了的话，根本就摊不上你了。然而那天却奇怪了，我去之后发现，那里不仅有的就是活计，而且干活的人里面几乎都是陌生面孔。这并不是说，干这种活的固定就是谁谁谁，而是说，即使是在这最底层的地方，也都有自行结帮的现象，其目的当然最简单不过，也就是抱团取暧的意思了。不过这类结帮，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无组织无纪律，充其量也就仅仅限于对付其他弱小而已，形不成什么气候，更经不住风吹雨打，一旦遇到强手冲击，就立刻成了一盘散沙。但他们在对付或者干脆说欺侮其他弱小上面，却与那些地痞无赖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种能挣钱的营生，基本上都是以他们为主的。他们要是都在那里的话，像我们这些散兵游勇，就只能吃他们的‘剩饭’，而不可能取他们而代之的。我这么说是不是太罗嗦了？”
　　庄义杰连忙微笑摇头。
　　“呵呵，庄先生真好涵养。我还是说简单点吧。总之，对于他们那天的一反常态，我当时并没有多想什么，谁知道第二天第三天仍然如此。这才终于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我不由问他们留下来干活的人，他们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他们当中的人告诉我，说这几天里，他们的阿坤大哥带着他本家的族兄族弟，都到某某赌馆掷骰子去了。你猜他们到那里的结果如何？嘿嘿，好家伙！没想到真的应了一句老话说的：‘好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他们赢大发了。于是我又问，既如此，那你们为什么不也跟着一起去呢？他们摇头叹息道，他们的阿坤大哥说了，好运气不是人人都有份的。所以我们就只能老老实实来这里干活啦。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就是在听了他们的这番话之后，才开始鬼迷心窍，才开始天天做这发财梦的。”
　　“可您哪来的本钱呢？”
　　“借呀。”
　　“借？那多半是借高利贷了？莫非您一点都不知道您这么做，一开始就冒着多大的风险？莫非您一点都不知道害怕？”
　　“知道，那怎么能不知道？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那时候我偏偏就鬼迷了心窍，总是一再抱有侥幸的想法，总以为只要自己能够小心小心再小心，就一定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就一定可以为小女赢来一份学费……。”
　　“也就是说，在决定迈出这一步之前，您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可您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时候您仿佛已经不再是您自己，因为您的思想和理智已经完全被一种臆念所控制——借用您刚才的话说，那时候您已经鬼迷心窍，或者换一种传统的说法，那就是，您仿佛中了邪。因此，您那时候的行为就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您仿佛在梦游。您始终在一个虚幻的利益诱导下，一边有意淡化甚至否定那些可想而知的风险和危害，为自己的铤而走险进行粉饰和辩护；一边无限放大可能侥幸成功所带来的种种好处，进一步为自己的冒险行为推波助澜。您就是在这种心理支配下，开始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幻梦真正破灭的，是不是伯父？”
　　“是的，庄先生分析得简直入木三分，我当时的的确确就是这种心理状态。”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伯父您进赌馆的前三次不是全赢，起码也是两赢一输对不对？”
　　“对对，很对很对。事实情况确实如此。”
　　“那，如果您第一次就输了，依您的这种性格，您还会继续去赌吗？”
　　“这个，呵呵，说不清楚，也许会去，也许不会再去吧。”
　　“不错，第一次就输，无论是谁，其恐惧心理肯定会占据上风，并且都会在下次还去不去赌这个问题上开始矛盾和犹豫。这些都是人的正常心理。但第一次就赢，情况就不同了。我们现在假如把欲望比作一个火苗的话，那么，当你第一次进赌场就输钱的话，那就正好比在这刚刚燃烧起来的火苗上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这欲望之火继续燃烧的概率就会相应减少甚至熄灭；然而如果反过来，也就是说，当你第一次进赌场就赢钱的话，那就无异于火上加油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人都是贪婪和贪得无厌的，所谓赢了还想赢，就是贪婪的最好说明。伯父您这时候也许会说，其实您在每一次进赌场前，都曾经反复告诫过自己：一定不能太贪，一定要做到见好就收。而且实际上您前三次就是这么做的，伯父您说您当时的情况是不是这样的？”
　　“嗯，是这样的。”
　　“但您后来就做不到了，对吧？”
　　“是的。输了钱之后，就一心只想着尽快把输掉了的再赢回来。结果却是越输越多，……唉！”
　　“到了这一步，您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只要能把本钱赢回来，以后再也不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