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2）

　　1、
　　讲用大会第一天结束后，郧阳地委书记冀清亲自安排竹山县委干部专门跟踪看管江立基，在他的住宿处房间外，安排了人员轮流值班守夜，防止江立基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万人大批判而自寻短路，影响以后的讲用会和大批判活动。
　　第二天清晨，红卫兵闹闹嚷嚷要把江立基押上革命的审判台时，稻草铺的床铺上却不见了江立基的人影人毛，于是，像冷水进了烧烫的油锅，顿时噼噼啦啦炸了起来，与会人员奔走惊呼：“江立基不见了！江立基不见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要逃脱革命人民的大批判！”
　　于是，街面上很块又张贴出新的巨幅标语：“不允许反革命分子江立基畏罪潜逃！”“坚决要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江立基抓捕归案！”
　　宝丰镇街上的大字报大标语写得热闹，可一个活人忽然不见了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万人大会领导班子,一面继续发动对江立基错误思想的批判，一方面采取得力措施，安排得力人员查询江立基的去所，搜寻他的踪迹，终于在三天以后，有个在东沟水库库坡上放牛老汉,发现从库水中仰面飘浮起来的江立基的尸体。
　　放牛老汉对着尸体哭诉道：“江书记，你那张嘴就是爱说真话啊说实在话啊，就是脾气火性大一些，爱骂娘，可是你总是想办法让我们老百姓吃饱肚子啊。江书记，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不该走这一条路啊……”
　　2、
　　郧阳地区万人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大会举行的时间，正是三伏天，江立基被安排在一家刘姓人户的阁楼上歇息，镇街老房屋，阴暗低矮，晚上，夜蚊子轰鸣蜇人，江立基躺在床上，难耐嗮烫了的屋瓦灸烤和闷热的闯荡，想着腰里别个死老鼠——假装打猎人的民间歇后语的用途，实在是与那些假装学习了毛主席著作,专门说假话的人对了号的，想不开自己说真话为什么会招来万人大批判的后果，成为反对毛主席反对掌握毛泽东思想,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罪人。明天是个什么情况？革命大批判肯定比今天还激烈，我将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千古罪人——我当小乡书记以来，千方百计让农民吃饱饭，回想起来，对人讲话态度确实恶劣，为抓稻谷生产，驱赶来月经的妇女下水田插秧，为大办钢铁，亲手拔了本家叔叔江立喜父亲的胡子，为了全乡田地旱涝保收，争取了东沟水库工程的上马，修水库，挖土方我比其他人用的挖掘锄头也大也重，磊水库坝基抬大石头，我和乡亲们比肩扛抬，磊大岸，我的石头茬子比砌匠师傅看得还准确，一放一个准，一搁一个稳，让抬石头的人省了多少力气，水库修起，这几年果真旱涝保收，老天爷爷眷顾人啊，探花乡人民吃饱饭已经不是问题……
　　想到了东沟水库，江立基似乎已经明确了他的归宿地点，夜半两点，看守人员正耐不住瞌睡之际，江立基麻利翻身下床，从后檐口窗户翻出，双手抱着一根圆木柱头溜下，快步奔出西街头，在西街头第二家门面前停下脚步。
　　这一间门面立面住的主人，正是那个讲用抱着麦草一屁股坐上田豁口堵水的桂秀英，是江立基在大办钢铁组建青年突击队时候,相互认识和渐渐熟悉的熟人，并发展成为有一腿的情人。此行前来，是想和老情妇说说告别的话语，或许能够得到老情妇什么言语的安慰。
　　江立基用指头轻轻叩门，门却没有插上，是留给在镇上某机关食堂当炊事员的丈夫的，不曾想江立基先桂秀英丈夫而来，桂秀英只当是自己的丈夫归家，就嗔怪道：“门没有插，不晓得直接进来啊。”
　　于是，江立基便推门而入，就着窗户射进来的月光，看到屋子里朦朦胧胧，床铺朦朦胧胧床铺上，朦朦胧胧见桂秀英赤身裸体仰面躺在竹席上，禁不住那朦朦胧胧酮体的诱惑，和肚腹下面一团黝黑芳草，便忘记了生死，当即退下自己的裤子，猴急爬上桂秀英的身体。
　　桂秀英只当是自己的男人，很配合的让江立基对下面做深入，忽然感觉到身子面上的男人出的气息和玩弄的动静,不是很熟悉的丈夫，便惊问：“你是哪个？”
　　江立基轻声答：“老相好。”
　　桂秀英听出来人是江立基，越发嗔怪，说：“你真是个不晓得死活的家伙，犯了天大的事情了，还来找快活！”
　　江立基说：“自古来为这个事情，砍头的、枪毙的、沉潭的都有，就是为了快活一会是一会儿。今天不跟你快活，明天还不晓得我在哪里了，也算来和你作个告别，以后你想我跟你快活也等不来我了”
　　说着话，江立基那话在桂秀英那个里面一左二右三上四下五进六出，七深八浅，九推十退的招数捣腾着，倒腾得桂秀英轻吟如歌。
　　他二人正弄到亢奋之时，超激动之际，忽然听见前门作响，料定是正宗丈夫归家，江立基慌忙罢战，蹦下床。苦的是没有后门可逃，只好硬着头皮正门出走，觉得脚下有块土砖绊脚，便弯腰捡起来，正巧与桂秀英丈夫碰面，桂秀英丈夫正疑惑他不在家，屋里怎么会跑出男人来，冷不防额头就重重挨了一土砖，哎哟一闪身，江立基便破门而出，把腿就跑。
　　桂秀英丈夫明白了老婆是在家偷人，气愤不过，撒腿追了一阵，没有追上，也只好气咻咻作罢。转回家门，迅疾爬上他该爬的老婆，一腔怒气倾注下端，狠命捅向桂秀英里面。
　　桂秀英没好趣骂道：“你个要死的啊，就不晓得心疼人啊！那也是肉长的啊，不是橡皮啊。”
　　3、
　　江立基一口气跑回探花村，绕过家门的时候，心情复杂，本想和妻子儿女再见一面，但又想到自己给妻子儿女招惹了滔天大祸，没有脸面再见妻子儿女，也怕妻子儿女阻挡他奔死的行动，索性不入家门，径直来到东沟水库，望着在晚风吹拂下微波荡漾的库水，星月闪动的库水，自己倾注过血汗的库水啊，一头扎了下去，只听见“噗通”一声响过，江立基就坠入百丈深渊……
　　三天以后。
　　在万人大会上消失身影的江立基找到了，江立基的被库水侵泡腐烂膨胀的尸体出水了。
　　宝丰镇街上所有外露的墙面，大幅标语和大字报更新了内容：谁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谁就罪该万死！江立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谁阻挡讲用活动，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为人！
　　学习毛主席著作万人讲用大会，变成了万人批判大会，千人所骂，万夫所指，都是那该死的江立基。
　　真正伤心哭泣的是搂着江立基尸体的妻子吴善娇，真正伤心嚎啕的是江立基的儿子江静峰、江静鼎。更要命的是在这种大好形势下江立基如此个死法，左邻右舍都不敢表示可怜和同情，只有几位白发苍苍老妇不谙世事，上前劝慰吴善娇节哀，抹几滴表示同情的眼泪。
　　人既死，活人当为死人料理后事，江立喜父子看不过眼,江立基老半天在火毒太阳下水库边的暴尸，嘴巴里嚷嚷着“活人不念死人过”的俗话，张罗着邀约几名江姓本家小伙子,用楼梯把江立基的尸体抬回家门前，清洗入殓。因为遵照属于在外凶死，不得进屋的古来老规矩，用大嗮席子在门前场院搭起了灵堂，停放装殓江立基的棺材。
　　吴善娇想请夜闹歌手为丈夫闹夜，可附近的歌手都晓得江立基死亡的原因，都推三阻四不愿意前来。
　　这时候，江立喜这个船歌手安慰吴善娇道：“今天晚上的夜闹歌我来唱，我看哪个把我球扳弯，尿倒了！”
　　4、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
　　入夜，为江立基闹夜的夜闹歌开始了，按照正规程序，第一道程序是“开歌路”，江立喜是主唱，脖子上斜挎着个红布带字系吊的脸盆大的红漆鼓帮的鼓儿，一对鼓锤很活泼地在牛皮蒙的鼓面上蹦跶着，后面跟随配唱的吴默成拎着铜锣。大蒜疙瘩大的同落槌，在那灵动手脖子上绕弯拧花。
　　开歌路的开门词有两种，一种是：月亮出来圆丢丢啊（今天是个夜黑头），我给孝（丧）家开歌路（亡者头上无长辈称孝家，有长辈称丧家），开个短的不够走啊，开个长的走不到头啊……另外一种是：一二三四五啊，金木水火土啊，锣鼓开歌路啊，长短都辛苦啊……
　　无论哪一种开腔，都要归结到：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呈相，天地玄黄，盘古出世，天地开张……
　　以下内容是天地混沌初开，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繁衍人类，出现多少朝代，历经多少帝王将相，细细数出夏禹舜尧以降各自功过直到民国历史，后面无续。
　　在宝丰镇百里以内，此歌路歌不仅江立喜会唱，连很多普通放牛娃都会唱。
　　此歌不仅在竹山县有，在神农架林区深山老林中也有。神农架文化馆干部胡崇俊搜集整理上报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有关专家审阅后，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万分惊喜，大加赞赏，定名定性为《黑暗传》，本小说作者却固执认为，省里专家，少见多怪，我泱泱大中华五千年文明史其能够以“黑暗”二字一言以蔽之？那歌路歌分明是汉民族民间韵白编年史。
　　孰是孰非，我们暂且不管它，且听江立喜开罢歌路转入正本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