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女人（五）

　　八
　　单位会计打来了电话，说月底报账必须有陈琳的签字，希望陈琳来单位一趟。老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再怎么说自己也还得靠那碗饭生活。
　　一月没来，单位一切如旧，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忙碌着。会计看见陈琳进了办公室，马上把已经做好的报表放过来，现任会计的工作很利索，陈琳挺喜欢。签好字，盖上章，留一份必须给经理送去。陈琳定定神，从包里取出那张支票拿在手里，连同报表一起拿着走进经理室。
　　看见陈琳进来，经理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投来了关切的目光，陈琳尽管准备了很久，心里还是慌乱了一下。她走近办公桌，把报表放在经理的桌子上，然后把那张支票放在经理面前，扭身就要出去。
　　“陈琳，”经理急忙喊住，“你还好吗？”
　　“我很好。”陈琳边说边出去了。
　　经理张着嘴好像还想说什么，看到陈琳已经出了办公室，有点失望。
　　陈琳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长长舒了一口气，呆了呆，开始翻看堆在桌子上的财经报刊。
　　不一会儿，经理发来一条短信：下班后去看你，等我。
　　放下手机，陈琳心里荡漾起一丝暖意，莫非他转意了？陈琳感觉看到了希望，他能去看我就是好事。
　　在幸福的期盼中终于下班了，陈琳急急忙忙回家，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一桌子饭菜，她要让赵志国感觉家的温暖，感觉她的贤惠和能干。经理进了屋，真的挺惊讶，下班后他是看着陈琳出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做了这么多的饭菜。陈琳满脸喜悦，不计前嫌，忘记了那次的不快，一如既往地偎在他的怀里，赵志国感觉好幸福，看来自己早应该来看她了。多少个夜晚，他都在思念着陈琳，陈琳犹如一株深谷幽兰，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事张扬气自华，同时他也知道，这种女人属完美型，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追求的是完美主义，做这种女人的丈夫是很难做好的，因为她对你的要求最严格，凡事都有原则性，这点他已经领教过了，就是上次，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赵志国掏出那张支票放在茶几上，“听话，拿着，自己买点什么需要的。”
　　陈琳真的很听话，没再推辞，很幸福的微笑。她想，赵志国不愿意结婚，无非是不想被婚姻束缚，我要告诉他，结婚后，我也不会束缚他，我只做他背后的小女人。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扑哧笑了。
　　“笑什么？说出来我也乐乐。”
　　“我……我……想我们结婚后的生活……”
　　“结婚？”
　　“嗯，结婚后我也不会束缚你，你做你想做的事，我……我就做贤妻良母……”
　　“陈琳，不结婚行吗？”
　　陈琳再次感觉到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赵志国不是来和她结婚的，“为什么不结婚？”
　　“我……这也许和我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我的父母是自由恋爱，他们在同一个工厂，属于郎才女貌型，当时在厂子里一时被传为佳话。结婚后就都变了，开始了无休止地吵闹，自我记事起，每天看到的是父母忧郁的脸色，听到的是父母的争吵。有一日，我大概只有三四岁吧，熟睡中的我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好像是因为父亲回家晚了，还不知道有什么事一直在吵，父亲摔门而去，随后母亲也跑出去了。那是一个冬天，外面呼呼的大风把门刮开了，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敢下地关门，整整一夜……后来，他们就离婚了，我随着父亲生活。父亲本来是个很有才的人，当时在厂子里是很有作为的青年。离婚后，父亲学会了喝酒抽烟，无休止地喝酒，整夜地抽烟……从办公室被调到生产线，后来去仓库……从父亲喋喋不休的言语中，我知道是婚姻既害了父亲也害了母亲……我……不想再结婚……”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那样对你，如果有了孩子，我也不会那样对待我们的孩子……”
　　赵志国摇摇头，童年那痛苦的记忆是深入骨髓的，犹如顽疾，随时跳出来让你疼痛不已。
　　“那你想怎样？”
　　“就……这样……”
　　陈琳呆呆地，想起了钱钟书《围城》里有过这样几句话“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心里凉到了极点。泪水再次不听话地跑了出来，“赵志国，你知道中年女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吗？是名分和名节，你毁了我的名节，却不给我名分，你……你……”
　　“还没结婚就开始吵闹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赵志国真的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快乐，“我们一开始在一起……很快乐，”赵志国本来想说“我们一开始在一起是相互愿意的，我并没有强迫你”，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改成了“很快乐”。
　　“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了。”陈琳说的很绝情。
　　梦想再一次被击的支离破碎，陈琳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独自舔拭自己的伤口，一夜未动。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赵志国三四岁的那一夜，那该是怎样惊心动魂的一夜，于是，心里对他就一点也恨不起来。
　　
　　九
　　星期天，陈琳早早起床打扫房间卫生，她先把卧室的被褥抱到阳台上晒晒太阳，然后把换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接下来整理房间，顺序是卧室、客厅、厨房，最后是卫生间。她灰头土脸，累得满头大汗，只好先坐在洗脚用的小凳子上稍作歇息，目光落在马桶上的一包卫生巾上，她意识到一向很准时的老朋友这个月没来，一下子，她慌了，不会是怀孕吧？一想到怀孕，马上惊出一身冷汗。
　　洗衣机隆隆的声音搅得人心烦，她索性先关掉让衣服泡泡。陈琳坐在客厅沙发上，努力回忆上次老朋友来去的具体日期。应该是能忆起的，那次老朋友是晚上来的，当时赵志国也在，正要睡觉，她感觉身体有点不适，去卫生间一看，是老朋友如期造访。翻开卫生袋发现迎接老朋友的用品一点也没有了，得出去买。赵志国看见她换衣服，问清原因，告诉她有一个小超市是送货上门。经他这么一说，陈琳也想起来了，那家超市是一个浙江人开的，经营理念有点特别，只要客户一个电话，只要在城区内，无论远近，他们都会送货上门，大到几百元的货物，小到一袋盐、一斤醋，甚至几颗鸡蛋都可以，还不多收取任何费用。陈琳每日上下班把所需的物品捎带买了，从没有叫过他们送货上门，现在想叫，却不知道那家超市的电话，赵志国也没有。突然陈琳想起来，记得那家超市在自己家门上贴过一张海报，当时好像拿进了屋里，以备急用，看来是派上用场了，应该还在。陈琳到一进门衣架旁的一摞废报纸里找了找，还真找到了。按着上面的电话打过去，对方的声音很有礼貌：“请问需要点什么？”陈琳说：“一包卫生巾。”说完又觉得买得太少了，还得让人家送一趟，赶紧补充说：“等等，我再买点别的。”在屋里转了一圈，还真发现了许多需要买的东西：一盒纸巾、一瓶洗衣液、还要了明天早晨的早餐：两袋速冻水饺。不一会儿时间，门铃响了，拉开门，超市送货服务员就站在门外，两包东西递进来，再递进一张机打的物品数量价格单，让人一看就明白。记得总金额大约是八十多元，有整有零，陈琳掏出一百元，服务员找了零钱就走了。当时，她和赵志国对这种经营理念大加赞赏。现在想来，机打票上肯定有卖货日期，可货单看后记得就顺手扔进了废纸篓，早就当垃圾扔出去了。手机上有打给那家超市的电话，也应该能查出日期，她急忙拿过手机，翻出通话记录，一看早顶出去了。怎么办？还可以上网查，陈琳想起这一招，心里一阵激动。他打开电脑，点出手机通话查询，慢慢，慢慢，终于找到了，一对日期，已经是43天前的事了——自己怀孕了！
　　怎么会呢？陈琳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慌意乱，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自从与赵志国同居以来，她一直注意着这个问题，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可还是出了问题。怎么办？怎么办？去找小梅想对策，陈琳马上出发。
　　小梅正好在家，躺在沙发上看美国大片，看到陈琳的脸色非常难看，以为她生病了。
　　“我……可能怀孕了。”
　　“你确定吗？”
　　“我一直挺注意这个问题，自从与他分手后就忘了。今天才想起老朋友挺长时间没来了，上网一查才发现，距上次老朋友来已经43天了，你知道，我的老朋友一向是很准时的。”
　　“你先不要急，也许是……老朋友迟到了。”
　　“不会的……”
　　“我知道一个老中医，把脉很准，开着个人中医门诊，他应该不认识你，我们先去哪儿让他看看。”
　　马上出门去找老中医。
　　陈琳和小梅紧张地盯着老中医，都不希望听到那句话，可事与愿违，老中医干瘪的嘴唇一动：“是怀孕了。”
　　“确定吗？”小梅问。
　　“我行医50多年，这脉见多了，还是能确定的。”
　　出了门诊，陈琳觉得自己头有点晕，闭着眼睛定定神，同小梅一起回了家。
　　“你必须去找那个赵经理了，让他来决定，他听到你已经怀孕会考虑结婚的，哪个男人不想要个孩子。”小梅还不知道陈琳和赵志国又谈过一次了。
　　“我不想去找他。”
　　“我知道他伤了你的心，可你不找他不行，人家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要不先确定一下是否真的怀孕了？”
　　“那就去医院做B超。”
　　“不行，医院里熟人太多，我不敢去……”
　　“我想起来了，听说现在有一种试纸，一测便知。”
　　小梅出去很快就买回来了。
　　“我是挑质量最好，价格最贵的买的。”
　　“多少钱？”
　　“5元一个，我买了两个。”
　　“5元钱就贵了？”陈琳真的笑了，看小梅夸张的样子，她以为有多贵呢。
　　“可不是嘛？有1元钱一个的，我没买。对了，人家说清晨的尿液最准，一个留在明天用，我们现在就用一个。”
　　小梅不顾陈琳反对，随她一同进了卫生间，陈琳心里挺感动，小梅真的是朋友。
　　照着说明操作，看显示结果，也是怀孕了。
　　陈琳软绵绵地瘫坐在沙发上。
　　“是好事，你烦什么？”
　　“不知道。”
　　“你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
　　“明天早晨再测一次吧，也许不准确呢。”
　　事实的结果不因为她多测试一次而改变。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思考，陈琳决定找赵志国说明白。
　　推开经理室的门，看到赵志国正在收拾东西，好像要出门。
　　“你要出去？”
　　“我父亲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里，我得马上赶回去，”一边收拾一边问，“你有事吗？”
　　“没有……”
　　“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等我回来再说。”赵志国知道陈琳找他肯定有事，可也顾不得多问，急急忙忙出门了。
　　陈琳回到办公室，眼皮一直在跳。
　　到了中午下班时间，陈琳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会计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经理出事了！”
　　“怎么了？”
　　“在高速路上被一辆货车撞了，听说……听说经理人已经不在了。”
　　陈琳感觉到天旋地转，将要摔倒，急忙用手扶住了桌子，身体抖个不停，似乎再也没有力量站着，她瘫坐在椅子上……
　　不知是怎么回的家，进门后，反手锁上门，踉踉跄跄进卧室，扑到床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且一哭不止。此刻陈琳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地爱着这个男人。他来单位快一年了，在这一年里，这个男人实实在在地同陈琳生活在一起。他的朋友很少，大部分日子都是下班后直接回到陈琳家吃饭，直到第二天早晨离开，他的电话也很少，饭后总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陈琳把盘碗洗涮完毕。要是时间久了，他会喊：快完了吗？陈琳答：马上。然后很快就结束，到沙发上坐在他身边，他的一只手揽过来，陈琳会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有好几次，陈琳洗涮完毕故意不出声，躲在厨房不出来，他又喊，陈琳不回答，他听不到声音满怀疑惑进厨房，陈琳却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不说话，总是一笑，把陈琳抱起，大步进客厅，装作生气把她“狠狠”地放在沙发上，陈琳乐得咯咯笑，还没等她乐完，他再次把她抱起进卧室……现在，把自己抱来抱去的那个男人走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陈琳嚎啕大哭。
　　他爱看书，包里经常放着书，过几天换一本，书的种类很多。在陈琳家，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看书，为此，陈琳特意在床头柜上放置了一台高级护眼灯。很多时候，他还在看书，陈琳偎在身边已经睡着了。有一次，合上书的声音惊醒了陈琳，她假寐，发现他并没有马上去睡，而是俯过身子凝视陈琳的脸，还轻轻地拂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轻轻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陈琳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是不是吵醒你了？”他满怀歉意的问。“嗯。”陈琳很幸福的样子。他告诉她：“你睡觉的样子最美。”陈琳逗他：“女人睡觉的样子都是美丽的，要不怎么能有‘睡美人’一说呢。”“是嘛，我还真不知道。”他信了真。陈琳点了一下他的头：“你去找别的女人看看是不是这样。”他猛摇头：“不，我就看你。”陈琳感觉好幸福。他……他是爱自己的，为什么要逼他结婚来触他的伤痛，多少年来，他没有享受过母爱，父亲也就是那个样子，也许……也许他愿意一辈子和自己就那样呆在一起，想到这儿，陈琳好悔恨，藏在被子里再次哭起来。
　　陈琳病了，加上强烈的妊娠反应，病倒在床上，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想妈妈，因为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怀孕，所以也不敢叫妈妈来，小梅只好一直陪着，直到十多天后才慢慢好起来。
　　“琳姐，趁着小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吧。”
　　“嗯。”
　　“你没结过婚，如果生了孩子，对你影响不好。”
　　“嗯。”
　　“我给你联系，我们去外地医院，保证别人不知道。”
　　“嗯。”
　　“我们明天就去？”
　　“嗯。”
　　第二天，小梅自己驾车到距A市100多公里的另一个城市，找到一家比较大的医院。
　　“药物流产有时候不保险，最好是刮宫。”医生什么也没问，这样挺好。
　　“听医生您的。”小梅替陈琳回答。
　　进行完所有的检查已经是下午了，躺在手术床上，陈琳的眼泪无声地下来了，小梅握着她的手，为她拭泪。
　　趁着医生出去一会儿的时间小梅问：“害怕吗？”
　　陈琳摇摇头，泪水不断。
　　“那你？”
　　“我……有点舍不得……”
　　“我就怕你这个，不行，必须做掉，要不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嗯，我知道，可……”
　　“可什么，人家连婚也不愿意和你结。”
　　“嗯。”陈琳闭上眼，大颗的泪珠再次涌出。
　　当冰冷的器械进入身体的一刹那，陈琳的身体颤了一下，心也随着颤动不止。
　　“不用怕，很快就会好的。”医生轻声地安慰着。
　　“我……不做了……”
　　“琳姐，不行，你必须做掉。”
　　“不会很疼的，忍一忍，一会儿就好。”
　　“我不做了，你们听不懂？！”陈琳下了手术床，穿上衣服，出了医院。
　　小梅没忘向医生道了个歉，追了出来。
　　“琳姐，你想好了？”路上，小梅看着脸色坚定的陈琳，心想，自己担心的问题还真的出现了。
　　“嗯。”
　　“那你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
　　“单身女人带着孩子是很艰难的，你想过没有？”
　　“我知道，可我就是想把他生下来，养大成人。”
　　小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十
　　“爸爸，我有事找你。”小梅找了个父亲看上去心情挺不错的机会来到他身边。
　　“什么事？不会是为了那个高行长吧？”看来，父亲你还是知道了，并且对她很不满。
　　“不是，爸爸，您放心，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那样做的。”
　　“这样就好。”听小梅这样说，爸爸真的放心了。
　　“我想让你为我的朋友做点事儿。”
　　“朋友？什么事？”
　　“我的一个女朋友，是XX厂的财务科长，单身，怀孕了，不能再上班了，想办个病退。”
　　“你们这一代人，都干些什么事？”
　　“爸爸，求您了。”
　　父亲扭头看着女儿，多少年了，小梅好像是第一次求他办事。小梅是个要强的孩子，就连大学毕业分配也是自己，没找过他这个当市长的爸爸。她做的更好的一点就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她是市长的女儿。现在居然为了一个朋友来求爸爸，父亲还真的无法拒绝。
　　办好病退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又一个新年过去了，小梅送陈琳去另一个城市。
　　“琳姐，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你妈妈？”
　　“他们年纪都大了，我怕他们不理解而伤心，等孩子生下来再告诉他们，就说是我抱养的。”
　　“到那里没有朋友，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会常去看你的。”
　　“小梅，谢谢你，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我你还去麻烦你父亲，想去看看他老人家，我却不好意思，以后吧。”
　　“不需要，你好好保重自己。”
　　正说着，陈琳有电话，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
　　“是陈琳女士吗？”
　　“是的，请问什么事？”
　　“我们是XX保险公司，对不起，有一张保单早应该办理，可因为过年推迟了，你现在可以来办理了。”
　　“保单？我没有买过保险，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的，您不正是陈琳女士嘛，电话号码也对，受益人就是你。”
　　“受益人？”
　　“半年前，赵志国先生在我们这儿买了一份保险，受益人是你，经我们核查，赵先生属于意外事故死亡……”
　　陈琳的眼泪流了出来。
　　“琳姐，这是天意……”手机是免提，小梅什么也听到了。
　　陈琳点点头。
　　说到天意，小梅想起了高峰，想起了燕子的孩子，好像也说起过天意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