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赵小天和小孟凡的目光互相交流了一下，在这一瞬间里，这对父子达成了一个共识——谁也不能讲出事情的真相。
　　虽然这对于惨失至爱的孟令军老人来说很是不敬，但相比较直陈无欺，他们更愿意看到老人相对舒然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而非因极度痛苦、疯狂而病上加病。真到了那个时候，老人也便垮掉了。
　　看得出来，孟令军老人非常感激赵小天的帮助，此时的他真的很想向如青天一般的赵小天下跪致谢。
　　但是赵小天早有准备，虽然和陈曦微并立，却始终躲在小孟凡的身后，他知道老人不会向自己的孙子下跪，那么自己躲在小孟凡的后面便绝对无事。
　　“老人家，不仅真凶得到了正法，法院还判给了小孟凡一千万的赔偿金。”赵小天觉得关于钱的问题，不该对老人有所隐瞒。
　　“一千万？”孟令军老人稍稍一愣，既不喜悦，也不兴奋，好像事不关己的没事儿人似的，“我用不着，都给你了。”
　　“给我？”赵小天大惊。
　　“是啊，我脑袋是糊涂了，但有些事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答应过你，只要你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一分钱赔偿金都不要，全都给你。小孟凡，我的好孙子，你介意你的钱全给赵叔叔吗？”
　　“我不介意。”小孟凡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孙子，真是好孙子！”老人赞许地说，且还不忘告知赵小天，“你也听见了吧，钱是你的，我们都答应给你了，你就收下吧。”
　　赵小天一时无语，“这怎么可以？”这是他唯一能说出来的话。
　　老人对此不予理睬，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低着头摆弄着干瘪的双手，这可能是他为数不多能做好的运动了。
　　“但是爷爷……”
　　不待小孟凡继续说，老人已气极，怒斥说：“怎么，小小年纪就惦记上了钱？做人要有良心，做人要有尊严，一千万怎么了？既然答应了人家，那么无论多少钱，都应该是人家的，知道吗？”
　　小孟凡只能是委屈地点了点头，他很想反驳爷爷根本就没弄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可他还是放弃了，他可不忍心让爷爷继续生气。
　　“孩子，一千万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千万能换回你父母的命吗？不能。那你告诉我，它有个屁用？”
　　老人已黯然神伤，默默垂泪。或许只有到了这个地步的人，才会对金钱嗤之以鼻。
　　小孟凡还想解释两句，可未等开口，就被陈曦微阻止了。陈曦微很清楚，此刻的老人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一家三口徜徉地来到熟悉的石椅处，随即分别坐下。
　　“您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小孟凡疑惑地看着陈曦微。
　　“等爷爷冷静下来，咱们再跟他说。”陈曦微说。
　　“可……”
　　“听妈妈的话，没错。”赵小天制止了小孟凡。
　　“小天，我觉得老人是不会答应咱儿子的。”陈曦微若有所思地说。
　　“你指的是看病？”赵小天说。
　　“嗯。”
　　“何出此言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测，而且脑海中还会有不祥的预感浮现。”
　　“不祥的预感？”赵小天听得是一头雾水，“什么预感？”
　　“我……我不敢说。”
　　“你的预感该不会是……”赵小天心中不乏也怀有不祥之感。
　　“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但愿我是在胡思乱想。”陈曦微在清风轻拂的情况下不停地梳理着满头秀发。
　　“你的预感并非胡思乱想，我们得赶紧回去看看老人！”赵小天表情焦虑急躁。
　　“不会吧。”陈曦微惊讶并恐慌地说。
　　“最好不会。”赵小天说完这话，与陈曦微快速向老人的住处跑去。
　　“我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小孟凡一无所知，唯有跟着他们跑。
　　“回去看看就知道了。”赵小天说。
　　孟令军老人那间残破不堪的房屋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显得那么苍凉孤傲、曲高和寡。究其原因，周围空无一物，只有这么一间还算像样的住所。
　　“你们急匆匆地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小孟凡毕竟是运动健将，气息不短亦不喘。
　　赵小天随手指了指，也不说话。
　　小孟凡顺着赵小天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爷爷正跪在地上，双手捂胸，俯身亲吻着脚下的土地。由于离老人得有四五十米远，小孟凡并不清楚爷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小孟凡好不奇怪。
　　“我见过好几回了。”赵小天说。
　　“好几回了？”小孟凡又是一奇。
　　“是啊。”
　　“为什么？”
　　“因为那里埋着父亲。”
　　“这我知道，可之前爷爷从来没这么做过呀。”
　　“可能是老人怕你伤心吧。”
　　小孟凡晓得并非爷爷怕自己伤心，实在是爷爷他老人家止不住伤心，所以才会在自己离开之后，每天陪在父亲的身边聊天。
　　“可我就奇怪了，我记得之前老人通常是坐在地上缅怀你父亲的呀，怎么今天会跪在地上呢？”赵小天大惑不解地说。
　　“难道是因为父亲含冤得雪了？”小孟凡也略感狐疑。
　　“喂，都别说了！你们看，老爷子这个姿势已经坚持很久了，别是出什么事了吧。”陈曦微一直观察这孟令军老人，发现老人一动不动，竟长达十分钟之久。陈曦微心中恐惧不已，她怕自己的预感成真。
　　“赶紧过去看看！”赵小天一边说着，一边一马当先跑到老人身边。
　　陈曦微和小孟凡则紧随其后。可当他们赶到时，看到的是赵小天面色暗沉地摇了摇头——却原来孟令军老人已经死了。
　　赵小天也没想到，当他扶老人起身的一瞬间，他看到老人的胸口已被鲜血染红，一把匕首赫然插进心窝。
　　不仅赵小天目瞪口呆，陈曦微和小孟凡也是惊慌失措、骇然错愕。陈曦微作为女性的脆弱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自觉地惊慌大叫，随即颓废如泥地瘫倒在地。幸亏此地四下无人，否则陈曦微的恐怖叫声一定会把附近的人都招惹过来。
　　小孟凡并没有叫，也没有哭，八岁的他像个蹉跎半生的男子汉，伫立于原地。但他却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男子汉，自己也根本不配做男子汉，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惧，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人，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自己的爷爷。
　　也就是说，小孟凡不是在故作镇定，而是被吓着了，或者说是被吓傻了。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像极了刚刚印刷出来的白纸，若非五官俱在上面，谁会相信这是一张尚未褪尽稚嫩的俏脸呢？
　　此刻的赵小天可没有工夫安慰小孟凡，自然也没有工夫给予陈曦微以抚慰，好让她不再害怕鲜血和死亡。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给程勇打去电话。
　　匆匆撂下电话，赵小天忙将老人的尸体平放在土地上，并从屋子里拿出一席被子把尸体盖得严严实实，这才来到陈曦微的身边，扶她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曦微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可若非赵小天从旁搀扶，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跌倒。可即便这样，她还是问了一句，失魂落魄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赵小天淡淡地说，以为宽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曦微的脸色，发现她仍未从惊骇恐怖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没什么？既然没什么，老人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死了呢？”陈曦微目光呆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赵小天，迷惘地说。
　　换作平常，赵小天一定会跟她讲道理，但现在却不会，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暂且丧失了的心智。赵小天只能极尽温柔地将她搂在怀中，并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我说没事就没事，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呢。”
　　“你？”陈曦微茫茫然地说，并一头扎进他的胸膛，“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小天哥哥，真想不到，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
　　“现在知道还不晚，以后懂得珍惜就好啦。”赵小天也只能是尽量安慰她，并不时瞥一眼小孟凡，发现他仍死死地盯着爷爷身上盖着的裹尸布。
　　“我……我还好，可我就是怕小孟凡，他……”
　　陈曦微在这个时候还能为小孟凡着想，可见她的爱得有多么伟大！
　　“你能这么说，即说明你已经懂得珍惜身边的鲜活生命了。放心吧，小孟凡他会没事的。”
　　“可是……”陈曦微还是不放心小孟凡。
　　“别说了，尽量让自己舒缓心情，放松下来。”赵小天轻拍陈曦微的肩膀，安抚说。
　　“放松？你说得可真轻巧，我现在都浑身无力了。”
　　“那就别说话，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嘛。”
　　这时的陈曦微才总算是体味到了赵小天给予的精神上的治疗和心灵上的温暖。她已无言，而是尽可能地依偎在赵小天宽广的襟怀里，贴近他的胸膛，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做个小女人。
　　“小孟凡，你没事吧。”赵小天真怕突遭变故的小孟凡做出什么傻事来，或是一个不小心就疯掉了。
　　“我没事。”小孟凡坚强地说。
　　“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心情会好些，别压抑太久。”赵小天劝道。
　　“别担心，真的，我没事。”
　　小孟凡看起来很坚强，但赵小天和陈曦微却晓得他是装出来的。孟成龙夫妇的死未能给小孟凡带来巨大的影响，因为小孟凡虽然是他们的儿子，但由于他们常年在外地打工，难免跟小孟凡疏远，所谓的亲情自是淡化了许多。但孟令军老人可不一样，打从小孟凡断奶之后，老人就一直带着他生活，所以小孟凡对爷爷的感情可谓不言而喻、非比寻常。同样的，老人的死给小孟凡带来的影响亦是不言而喻、非比寻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