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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四十四 争议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3-27 13:00:55      字数:4314

四十四争议
九月底的一个课外活动时间。凤山中学团委办公室。
这是两间相通的宽房子。正中间有一张蓝漆的大办公桌,桌子周围有几把简易的条凳,西边那间,靠前窗是一张旧式的抽屉桌,像是涂满了黑点子,上面竖放着《毛泽东选集》四卷。
正面墙上,从左到右,依次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的黑白画像,显得庄严而肃穆。
大办公桌的后面,端正地坐着团委书记赵一志,即方云汉原来的班主任。他面前靠左的桌面上是一摞用黑糊巴巴的信纸写的发言稿。
一位精瘦的两腮凹陷的三十来岁的干部在翻看着那叠发言稿,不时地跟赵一志说几句话。
“你都看过了吗?”两腮凹陷的干部问赵一志。
“都看了,胡主任,昨天晚上我加了个班呢。”赵一志表功似地说。
“怎么样?材料还可以吗?”
“还可以。不过,总的看还差点劲儿。他们对于学雷锋究竟要学什么好像弄不清楚,大部分也就是做点好人好事,又是拾了几毛钱交了公呀,又是给村里的五包户挑了担水呀,叫人看了不过瘾。”赵一志说,不时地用手摸摸焦黄的门牙。
“就没有一份是合适的吗?”胡言森用希望的目光注视着赵一志说。
“有,张德写的还不错。雷锋说,对待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胡言森一份一份地翻着,终于翻出了张德的发言稿。他蛮有兴致地默读一遍,一贯严肃的瘦脸上出现了满意的微笑。
“好,写的还沾个边儿。现在上面叫抓阶级斗争,可是我们好多人对这个问题还不认识。农村里,地主富农大都保存着变天账,他们时时刻刻准备复辟,夺回他们失去的土地和财产;机关里学校里,潜藏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还在暗地里活动;一些右派,就算摘了帽子,也还是很猖狂,时刻盼着共产党下台……”胡言森说,像开会作报告似的。
“这些人其实也影响到学生。”赵一志发挥道。
“资产阶级正在跟我们争夺青年一代。事实上,有一些青少年学生已经被阶级敌人拉下水了,这不是个好苗头。像方云汉,就是学生里面的反面典型。”胡言森说。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这材料里面还有方云汉的一份。”赵一志说,一面翻那摞材料。
“这材料是谁推荐的?”胡言森奇怪地问道。
“是他的班主任吕斯坦,那个有历史问题的物理教师。”
“噢……”胡言森沉吟道,“他是个值得警惕的人。”
“你看这份材料。”赵一志说,双手递过一份材料给胡言森。
胡言森翻看起来。那材料字写得龙飞凤舞,不好辨认,可他还是细细地看完了。他好像不是在一般地审查材料,而是要从中挖出什么东西来。看完后,他把那份材料往桌上一扔,说:“从材料上看还说得过去。几个学生,自己出钱帮一个孤苦老人治病,作为助人为乐的典型是可以的。”他稍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我怀疑,像方云汉这类不怎么样的学生……”
“胡主任可能还没有看出来,这里有一个大矛盾,就是:张德与他作斗争的那个人,也就是方云汉几个人帮助治疗的那一个。”赵一志说。
“有这样的事吗?那么,那个人肯定有问题了?”胡言森说。
“张德说那是个历史反革命,国民党。”
“如果那样,方云汉的材料就得否定了。你助人为乐,结果成了助阶级敌人为乐了,那算什么先进事迹!”胡言森说,声调低沉而有力,右嘴角上时时显现出的那个窝儿,表明他立场的坚定,处事的果决。
“那怎么办呢?”
“你把方云汉叫来,我们问一问他。”胡言森下命令似地说。
赵一志弓着腰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把方云汉带了进来,然后自己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们让方云汉站在大办公桌的南面,脸朝北。
“方云汉,问你一件事。”赵一志用粗重的声调说,目光也是阴沉的,“你的发言稿里面写的都是事实吗?”
“是事实,老师。”方云汉回答,没有任何的犹豫。
“我再问你,那个挖土的杨老三因为什么叫别人打了?”
“当时他说张德嫌他靠近自己的自留地挖土,才打的他。”
“不是因为他挖拦河大堤吗?”赵一志问道。
“不是因为这,其实离大堤还有十几米远。”
赵一志停顿片刻,又问道:“我再问你,你知道杨老三是个什么人吗?”
“是个好人,村里人都这么说。”方云汉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历史上没有问题吗?”
“我不清楚,不过当时他对我说,他是叫国民党抓了壮丁才当兵的,后来开小差跑回来了。他当兵时也没有干过什么坏事。”方云汉道,为自己的如实回答感到坦然。
“哈哈!”赵一志突然笑了,露出两排又黑又黄的牙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包括杀人犯。”
“我说的,就是我了解的。”方云汉迟疑了一会儿道,“我们完全是为了助人为乐才把他送往医院的。”
“假如有一只狼受了伤,你们把它送往医院,那也是助人为乐吗?”赵一志说,也许他是为自己想起了一个生动的比喻而自鸣得意,阴沉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方云汉奇怪地望着他的前班主任,说:“能那样打比方吗,老师?杨老三是个人呀。”
“人比狼还厉害。你懂得什么叫阶级斗争吗?假如在树林子里发生了阶级斗争,这树林子里有那么多狼虫虎豹,那你是用你的枪打你的阶级敌人呢,还是打狼虫虎豹?”赵一志说,一面注视着方云汉脸色的变化。
“这……”方云汉嗫嚅道,“可能得合伙打狼虫虎豹吧?”
“这就不对了,方云汉。在一切斗争中,阶级斗争是最残酷的,有多少革命前辈,为了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都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英勇地牺牲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呀。可是,有一些人好了疮疤忘了疼,忘记了阶级苦,帮人不分阶级,这是很危险的。”
“老师,您的意思是,我代表我和黄蔚、高捷三个人写的发言稿不合格?”方云汉直率地问道。
“叫你说呢?你能在大会上坦率地说,你是救了一个国民党?”
“这……我不能。”
“那么,这个材料就不能用了。”
方云汉的头一下子耷拉下来,心好像被他的前班主任泼了一瓢冷水。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满怀希望地想在学雷锋运动中表现一下自己,省得一些人对他有成见,这希望又化为泡影了。他怪自己太幼稚,为什么要去救一个国民党呢?然而,在好多情况下,人们干某一件事往往身不由己。别说是一个活巴巴的人,就是一只小猫,如果受了伤,趴在地上呻吟,你也不可能不动恻隐之心,把它捡起来,给它治疗,何况杨老三挖土并不是有目的地拆社会主义墙角。就算有那种动机,他被打伤了,生命垂危,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方云汉糊涂了。他拿着他的发言稿,他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晕头转向地进了教室。黄蔚、高捷和李晓军迎了上来。
他们来到西山墙下。方云汉垂头丧气地述说了一遍他刚才的经过。
“太不讲理了,他们!”黄蔚说,登时气得脸发紫,“我们去找钱校长。”
高捷也吃惊地瞪起两只灰色的大眼睛,张着口。
“找校长怕也没用。”方云汉心灰意冷地说,“说了算的是赵一志,谁叫咱得罪了他呢!”
“找校长告他!”黄蔚又说。
“我的看法,你们还是慎重一点好。去告状嘛,理由好像也不充分,因为杨老三要真是个国民党,你们就赚一身不是,帮助敌人嘛。”李晓军参谋道,“我看算了吧。学雷锋不有的是好事干吗?为什么非在这棵树上吊死呢?”
“有什么好事可干?我们班里,有的说捡了两毛钱,交了公,其实那钱是自己的;有的扶一位老人过河,也说是学了雷锋才这么干的,毛主席没号召学雷锋的时候,就没有扶老人过河的了?还有的说自己救过一个快淹死的小孩儿。其实,听别人说,那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一个小孩儿佯装快淹死了,大喊救命,那同学就过去把他拖上岸来。我算看透了,人们都千方百计地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一片虚假。”黄蔚气愤地说,“只有咱干的这事算是真的,可人家又不承认,真倒霉!”
“别说了。咱就是当落后分子的命,不必非争那个先进不可!”方云汉道,他现在后悔自己过分重视名誉,要是他不顾及到这虚假的名誉的话,他可以安心地学音乐、读古文、钻研文学,就是当不上先进也心安理得。为什么非要跟着人家一哄而上呢?为什么就像人家一样,做一点好事就大肆宣扬,生怕人家不知道呢?算了,当不上先进也好,反而轻松一点,从此之后再不为此事苦恼了。走自己的路吧,不要赶潮流了。
黄蔚心里一直不平气,自己又去找班主任吕斯坦。那位善良的老人笑了笑,就像无所谓似的,慢条斯理地说:“不叫讲就算了,好好学习就是了,小女孩子生什么气呢。”
黄蔚怎么也想不通,又去团委找到赵一志。
“有什么事吗,黄蔚?”赵一志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笑着问。他的笑是黄蔚很少见到的,所以看着心里很不自在。
“我和方云汉、高捷帮助杨老三治病的事,分明是助人为乐,可学校里为什么不叫方云汉发言?”黄蔚单刀直入地说,脸气得通红。
“这个嘛,嘿嘿,刚才都给方云汉讲了,你问问他就是了。”赵一志道,好像不屑于跟这位小姑娘争辩似的。
“我就是想请教赵老师的。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被人打伤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救一救他?”黄蔚丝毫不肯退让。
“这要用阶级分析的观点来看了。”赵一志没法,只好扳起面孔讲大道理,“如果你们救的是一个贫下中农,你们算是发扬了阶级友爱的精神,助人为乐;可你们救的是一个历史反革命,这就另当别论了。”
“有点历史问题的就一定是反革命吗?”
“至少接近反革命。”
“这道理讲不过去。一个剥削阶级出身的人都不一定是坏人,一个在国民党军队里当了一段时间小兵的人,能算是坏人吗?”黄蔚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再说,就算有问题,他被人打伤,就不该救吗?哪里有这样的规定?”
赵一志沉默下来,他在想怎样来对付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但他没想到黄蔚又攻了上来:
“还有一个问题,请老师给我解决一下。平常咱们都好说‘打人犯法,骂人犯政策’,张德动手打人,把人都打伤了,是不是犯法?”
赵一志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根据,理直气壮地说:
“犯法?那你就不懂了,法律也应该服从阶级斗争。照你这样说,过去打地主分田地都是犯法了?你这思想太危险了!”
“老师,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以常理来看那件事。我觉得,无论谁,要是犯了法,都应该有法律来管,谁也不能随便打人骂人。”黄蔚并没有被赵一志吓倒,反倒很坦然地说,“要是不按法律办事,那就一切都乱套了。”
“你说的只是表面上的道理,用阶级观点看都是错误的——回去吧,那件事就那么定了,不是一个人定的,谁也不能乱改动。”赵一志说。
黄蔚觉得再跟他讲下去也无用,便悻悻地离开团委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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