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流年三十九 教导

三十九教导
卞氏走了，家里便只剩下李晓军姐弟俩、他们的爸爸和他们的后母。原先紧张的空气一下子平静下来，就像有丧事的人家刚刚把死者埋葬了，并把来吊丧的人打发走，他们现在可以舒心地歇息一会儿，谈谈家常了。
潘玉莲从革制提包里取出两个罐头：一个五香鱼的，一个兔肉的。李晓军做厨师，杀了一只小公鸡，炒了仅有的几只鸡蛋；就着院子里自种的蔬菜拌了个黄瓜，熬了西红柿汤；又到附近门市部买了半斤凤河白干，大家围着饭桌，实现了大团圆。
刚才人们脸上在那种特定的气氛下所具有的各种表情消逝了，现在统统变得像门外初晴的天空一样了。
李晓军将酒斟在一只黑碗内，大家轮着喝。李驰华说不会喝酒，李晓军也只是象征性的端一端酒碗。他的父亲和他的后妈都喝酒。
几口老烧下肚，李之岳脸变得红润起来，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晓军，你得好好感谢你妈呀，按她对你的关心程度，她是你当之无愧的亲妈。她一听说你妈改嫁了，就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惦记着你一个人在家里没法过，做出决定叫你姐姐回来照顾你，还催着我赶快回来看看你呢。”那位小个子的干部一面说，一面斜睨着他的后妻，就像下级讨好上级似的，看她对他的话满意否。
“还说呢，两个孩子还不都跟咱亲生的一样？你想，一个人在家里，还得上学，能算个家吗？我不惦记谁惦记？——驰华，晓军，你们姐弟俩好好上学，等将来吃上工资，一切都好了。我和你爸爸保证不会把你们撇下不管，两人每月十五块钱的生活费，一个不少。”那肥女人说。在酒力的作用下，她那宽阔的脸盘儿变成绯红色，就像三月桃花一样好看。
李驰华多年跟着她父亲上学，与她的后母接触得多，所以对她也有一定感情。实在说，她的只有初小程度的后母，除了修养差一些，带着点乡间泼妇的习气以外，还不是为人很坏的那种妇女。至于她对卞氏态度恶劣一点，那也是有情可原的，她俩毕竟是前妻与后妻之间的关系，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为了使自己的后母满意，李驰华迎合道：
“晓军马上就上高中了，他什么都会理解的。你们整天为革命操劳，也不容易，今天还特地来送我，安排俺俩的生活。”
“驰华说的倒是实话，干革命嘛，就得累一点。”李之岳自鸣得意地说，“你们姐弟俩都是革命的接班人，要发扬我们老一辈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年轻人吃点苦算不了什么。我们那时候，爬雪山过草地，冒着枪林弹雨，打日本打了八年，打蒋介石又是三年，随时都准备牺牲，什么苦没吃过？好不容易盼着革命胜利，当家做主人了。可是我们不能忘记阶级斗争，要时刻警惕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毛主席号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苏联就是因为忘记了过去，不搞阶级斗争，所以变成修正主义了。”他停一停，端起黑碗喝一口酒，又很有干部风度地用筷子夹一点炒鸡蛋送进嘴里，接着说：“帝国主义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二代和第三代身上，他们亡我之心不死；国内的四类分子、牛鬼蛇神也趁我们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机会纷纷出笼，他们时刻不忘复辟资本主义。所以毛主席很注意培养革命接班人，就是为了保证我们的政权不被夺去，保证我们的江山永不变色。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们当好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他兴冲冲地讲着，不时地抹抹额上的汗水。他的口才很好，据说他一肚子马列主义呢。
对于他的这类教导，李驰华已经习以为常了，李晓军对此却还不是很熟悉。但是，既然他的父亲是革命干部，那么从他口里出来的话，当然没有什么错误，况且这类话他在报纸上也零星地看到一些。李驰华一向对自己的父亲十分崇拜，不亚于崇拜毛泽东，对他的教导也心悦诚服。这也就是她之所以能够原谅她父亲跟她的母亲离婚的主要原因。这就是李驰华省略大前提的三段论。他省略的大前提是：革命干部无论干什么都是为了革命。
她仍然心服口服地听着她父亲那些重复一千遍一万遍的大道理，边听边琢磨那些冠冕堂皇的命题。
而李晓军也像他的姐姐一样，边听边思索，像在课堂上听讲课最生动的老师讲课一样。此时，姐弟俩已将母亲改嫁一事给他们造成的痛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是的,“革命”这个词的威力是无限的，它可以使人们抛头颅撒热血而在所不辞，更何况自己生活中的一点小小的挫折呢。
潘玉莲惬意地听着丈夫的演讲，不时地瞅瞅李驰华姐弟俩的脸，看看他们接受到什么程度。
“听见了吗？晓军。你爸爸可是经过南征北战的老革命，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什么都懂得。我呢，虽然识不了多少字，可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干革命呢。我在我的鞋厂里参加对四类分子的管制工作，时时刻刻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不让那些阶级敌人反天。我的阶级觉悟是很高的。”那女人毫不害臊地自诩道，“说句实在话吧，我也算大半个老革命了，马列主义懂得也不算少呢。”
李晓军听着她的后妈的自夸，觉得不舒服，但是没有表现出来。至于李驰华，则早就习惯于她那一套了。她知道她的后妈不过是街道鞋厂里的临时工，谈什么老革命。
但是李晓军的爸爸却借此向不太了解的儿子夸他的后妻道：“别看你妈年纪不大，可也经风雨、见世面了，鞋厂里谁不知道她呢？说起话来像个男子汉，做起事来风行雷厉，能干得很呢。”
李晓军虽然不太相信，可也只得连连点头。
“咱这家庭真是革命家庭呀。”李之岳又说，“现在毛主席又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这是防止修正主义和平演变的一个重要措施呢。你们学校里学得怎么样了，晓军？”
李晓军说：“也开始了，还不太热烈。”
“那不行哟。我跟你们俩说，在这个运动中，你们一定不能落在后面，一定要当个先进分子。雷锋的几句名言你们背过了吗？”革命干部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李晓军背诵道。
“还不错，真是革命的后代呀。人家你姐姐在学校里还是学雷锋标兵呢，”潘玉莲满面笑容地夸奖她的儿女道，“她背的雷锋名言还多呢。”
李驰华不好意思地歪头笑了笑，像个腼腆的小姑娘。
“对待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句话您姐弟俩必须牢牢记住。对敌人讲什么人情味儿，讲人情味儿你就要掉脑袋。”老干部警告他的子女说。
“你爸爸说对了，我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对待那些坏人的。”革命干部的后妻说，“我天天睁大眼睛监督着他们，防止他们搞破坏。有一个坏人偷了一把上鞋的锥子，叫我发现了，我当场把那锥子夺下来，还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人吓得直发抖。”
“你妈妈总是很勇敢的。”老干部又夸奖他的后妻道，“她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强。她知道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就得提高革命警惕性，不能叫阶级敌人把我们的江山夺了去。”
酒差不多喝完了，李晓军又做了面疙瘩。他们每人喝了几碗。也许累了，老革命与他的后妻上了他前妻用的床和衣躺下，不一会儿打起酣来。天黑了下来，从河岸草丛里飞过来的蚊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李晓军取过几根自制的黄蒿绳子，用火柴点着，屋里便充满了一种刺激性很强的气味儿。不一会儿，成群的蚊子便被驱出门外。李驰华也累了，她睡在李晓军的床上。李晓军到西屋另打了个地铺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