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妙授回春之一

　　于校长看得出，这位同门师兄瘦是瘦了一点，可是说起话来声音响亮神采飞扬，确实不像有病的样子……不过最近老师和学生们反映他性情古怪脾气暴戾明明就是一种病态。于校长要说做思想工作解心结矛盾堪称一流高手，可是面对同门师兄这样子的不合情理偏偏还吃不透其缘由因素，直头等于狗咬刺猬——没处下口！于校长晓得这一回得摸准了症结所在，才可以对症下药，看来暂且只有从长计议！
　　喝足了茶，师兄弟俩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眼看上课的时间快到了，便一道往办公室而去。师兄弟俩沿冬青夹道上大路，穿走廊，刚拐了个弯，只见前面有一人飘然而行。“老右派！”章松璟一声唤，如今他跟祝志平的关系已成莫逆，而这种戳旧伤的行为也只有他章松璟有本事兜得和谐！当然场合的选择必须拿捏得准。
　　祝志平果然没生气，听声音循旧例，舍章松璟其谁？“小日本！”来而不往非礼也，祝志平见附近无人，未转身便回了一句。可是等他转过身来却见和章松璟同行的还有于校长，不觉多少有点尴尬，赶紧补了个招呼。
　　不过于校长并不在意他们的这种逗趣方式，昔日的竞争对手若不是自己的精心化解也成不了今天的亲密朋友！作为领导的他自然多了一点成就感。于校长见他二人之间友好得已无半点语言顾忌，不觉心头一动，看来能查出“小日本”病态根由者非“老右派”莫属！三个人说说笑笑转眼间就到了校长办公室，祝、章二人向校长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往自己的办公室而去，却听于校长问道：“祝老师，听说春节前你的两个女儿同一天举行婚礼，可有这回事？有没有什么要大家帮衬的？我们可是要讨杯喜酒吃吃的哟。”
　　于校长突然提出这个话题原本是想借话把祝志平留下来单独谈点事的，可是章松璟一听这话劲头比祝志平还足，不但不再前行反而步上了台阶，怪眼一翻道：“他要敢小气免了这顿喜酒，就算他是他的老祖宗‘祝枝山’转世，我也要拔下他‘洞里赤链蛇’两颗门牙来！”
　　校长如此关心自己祝志平岂敢拿大？只是有些话站在大路上不便多讲。祝志平干脆跟着章松璟跨上台阶，并跟进校长室解释道：“是这样的，男方催得紧，炜炜和她姐姐也都超晚婚年龄了，尽管不曾做什么准备，我和她妈也只好同意了。只是一切形式从简。年前让两对小夫妻旅行结婚，新年里再补办几桌喜酒请亲朋好友们聚一聚。不事先告诉大家是怕惊扰了大家，章老师你放心，小菜对不对胃口我不敢夸口，至于酒么，有这个量包你尽情地醉，只是到时候爬不上护士长的床，我们的舒护士长就算有心提携你一把，无奈童山濯濯没抓拿……”章松璟拿他的假牙开涮，他便借章松璟的秃顶说话，“要是惹恼了舒护士长，一切后果自负！”
　　章松璟见自己又不曾占着便宜，便想利用祝志平嫁女的话题好歹找补一点道：“上得了床上不了床这倒不劳你来费心，倒是你自己的事要多多的留神。两个女儿一道嫁，一不小心上错了花轿，演一出姐妹易嫁。到时候亲家女婿论起理来可就有点说不清了！”
　　祝志平可一点都不担心：“没事没事，我那两个女儿一个像爹，一个像娘，绝对的错不了！倒是章老师你要未雨绸缪早设提防。你那双胞胎千金完全是一套模子里刻出来的，到时候找的消费者要是个稀里马虎的，弄不好就会乱套。假如对方同样也是一对双胞胎。啧啧啧啧！那简直就是十八只老鼠爬古筝——乱弹琴啦！”
　　祝、章二人一有机会便以唇枪舌剑来缓解工作压力，于校长早已司空见惯且喜闻乐见，只是他心中的计划给搅得落了空未免有点遗憾！不过耽搁个一时半刻也关系不大，当天下午他找了个空当和祝老师单独探讨了章老师近来不太正常的表现，并请祝老师帮着查一查章松璟不正常的根源。祝志平尽管明白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但他本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所以表示只等有个适当的时机。
　　年终岁底是教师们最忙的时候，做学生的再么辛苦，终考过后还可以喘口气轻松轻松，可是老师们阅卷、评优、会议、写成绩报告单……还有快过年了，辞旧迎新谁也不得跳出三界外，哪有半点闲空？
　　祝志平尤其忙，他还得加上两个女儿同时出嫁的事，所以对于于校长交待的任务一拖便拖到了新年里。
　　按照计划，祝志平嫁女的喜酒定在年初六，而他也正是打算借着这一天喜酒的喜气欢欢喜喜乐乐和和地将于校长交待的任务一并完成了。
　　喜宴设在石桥大队饭店，这是林广郎经理的主意。
　　石桥街有个老说法：一天，二地，三井，四茅坑，五路头……即大年初一是天的生日，初二是地的生日……初五是五路财神菩萨的生日，所以商贾生意人初五会起个大早，高香巨烛鱼肉果品礼敬了五路财神爷后这才生意开张！前些年似乎淡忘了些，这两年渐渐地又讲究了起来。所以到了初五这一天，林广郎经理明知饭店在新年头里上元节前是做不出什么生意来的，却还是起了大早，敬过财神菩萨后开门应景。
　　因是年前祝志平为了喜宴的安排和林广郎商量时，林广郎就喜宴的规格规模提议祝志平将喜宴设在饭店里——锅碗瓢盆台凳桌椅样样齐全，帮手又专业，地方也宽敞。酒宴过后祝志平只需结付酒菜作料成本费即可，省却了许多筹办采购调度接待以及挑拣洗刷一系列的杂务。而饭店虽说开了张却并未正常营业，不但没有什么损失，还得了个开门见喜的彩头。更何况唐伟国、林广郎和祝志平的关系非同一般，这祝老师人缘又好，还多次帮过饭店的忙，所以饭店里所有人等一听说祝老师家要在饭店里头摆酒宴，无不积极踊跃主动帮忙！
　　正月初六下午六时喜宴正式开席。来得最早的是罗老爹和老锣槌，罗老爹的腿脚愈发的不便了，若不是祝家老侄倌嫁女，他是决不出门的！不过祝志平年前就和踏三轮车的乐老二说好了，要他临时绑一张舒适结实的软椅，把罗老爹安全准时地接到宴席上，散席后再送回。祝志平最亲近的长辈也就罗家老头老太这二人了。随后于校长夫妇、章松璟夫妇、文重儒夫妇、周伯同夫妇、唐平之夫……夫人胡丽君独自来的。
　　唐平之按约定大年三十回石桥街吃了年夜饭，那是做给儿女们看的表面文章，年夜饭结束唐平之虽然有心与胡丽君再续前缘共度良宵，怎奈胡丽君严词拒绝。其实唐平之也觉得不能期望过高所以预留了后路。他是骑着自行车来家的，女儿珏珏看着父母双双进入后进，却不知父亲大门进后门出玩了一出“暗渡陈仓”。大年初一珏珏给父母拜年，琦琦带着妻子和孩子回来拜年，问起爹爹，胡丽君一句“公司轮到他值班，一早就回县城了。”合不合情理无妨，但能搪塞便行。状况僵成这样，胡丽君自然不会把老祝家请吃喜酒的事告诉唐平之的，宴席上知己者问起唐平之怎的没有来，也将“轮到他值班”拿来应付。
　　再就是王小满夫妇、文念孝夫妇、唐伟国夫妇、林广郎夫妇、黄伯澹夫妇以及煤球厂的老伙计们和几个近亲加上两对新人，刚好四桌，若不是祝志平坚拒婉谢，一些想报师恩的学生都来了的话，只怕再摆个十桌八桌的也应付不过来！
　　酒一巡又一巡地筛，菜一道又一道地上，王团长既是宴会总指挥又兼菜肴解说员，弄到后来连他自己也糊涂了已经上了多少道菜，不由得感慨道：“我这一辈婚寿喜庆待客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年轻时不要说像我这样的苦哈哈了，就像罗老爹这样子有身价的，他比我高寿，当然比我更清楚‘六肴头’席面是常例，‘八肴头’席面算高档了！‘六大四’是待贵客的，‘十二江馔’就连做厨子的一生一世也遇不到几回。再看如今，就今天这席面，两个‘十二江馔’都有了，‘二十四汇馔’几时听说过？等一歇还有蟹黄汤包……啧啧啧，现在的后生家算是长在天堂里了。”
　　王团长愈说愈来劲，却不知章松璟听着他“等一歇还有蟹黄汤包”时一下子变了脸色，神经质地捏抹着喉部还呛咳个不停。这一并不惹人注意的插曲自然犹如清风过桃林，引不出多大共鸣，不过和章松璟同席坐在对面的主人祝志平却注意到章老师的神情大变，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祝志平心头似乎一亮：“莫非是……我原说去年秋冬有两次约了这个小日本去吃蟹黄汤包，这小日本怎么会一反往日爽快的脾气，推辞不迭不说，还如见蛇蝎差一点落荒而逃。当时因是无心，虽觉不大正常却也只怀疑他经济上被护士长控制过严，怕无力还人情一时惶恐而已！这回看来竟像是吃了汤包什么苦头。可是去年重阳节前一天来这里帮忙这小日本吃起汤包来那喉咙直头就是水磨石砌的！怎么从那以后……”祝志平正自用心梳理，却被端着蟹黄汤包进来的曹喇叭一声“蟹黄汤包来哉”打断了思路，只见刚渐渐恢复常态的章松璟又举止失常神情怪异起来，尤其那双原本威风兮兮的环眼，竟然游移在蟹黄汤包和曹喇叭之外，显得惶然不知所措。
　　“苍蝇！”祝志平几几乎脱口而出。他一下子回忆起那天章松璟与曹喇叭斗气打赌的事来。“莫不是那天他真的把苍蝇吃进了肚里？这才造成了这几个月来的病态？这岂不是一个新版杯弓蛇影的故事？”
　　席终人散，章松璟夫妇也告辞欲去。可是祝志平岂肯放过这进一步探清章松璟病态根源的大好时机？挽留道：“十几天都不曾在一起聊聊了，这样子的妇唱夫随，章老师你也真是个模范丈夫的典范了吧。”
　　舒丽萍晓得丈夫和祝志平在一起是不会得豁边到哪里去的，尤其对于丈夫的身体状况能有祝老师陪他说说笑笑只会有益！凑趣道：“其实我家老章是怕祝师母看着两对新人恩恩爱爱甜甜蜜蜜，也心肝子发痒，不忍心留下来当个不知趣的电灯泡。祝老师你不能冤枉了人哟。”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舒护士长的嘴上工夫虽然有点火候，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言辞间难免小有破绽。祝志平是何等水平，岂能让她占了便宜去？装作歉疚道：“我真个是冤枉了他了！不过么，我们章老师这‘电灯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不会有人怪他的！”
　　一阵欢笑过后，祝志平让林广郎打开办公室门，沏好香茗又朝林广郎使了个眼色。林广郎自然领会他二人有私事要谈，知趣地走了出去还反手将门关上。“章老师，今天没有吃好吧？是小菜不对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有什么不对劲的可要说出来，否则知已知交的岂不是太虚了？”
　　章松璟自然不会爽快地承认自己“不对劲”，癞蛤蟆垫床脚——硬撑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今天吃得痛快极了……”
　　祝志平却毫不留情地戳穿道：“还痛快极了？不说别的，单说今天的蟹黄汤包吧——蟹黄蟹肉是去年入冬后差不多最后一批螃蟹中挑出来的，拆了蟹黄蟹肉托人寄在城里冷库中，昨天下午才去取回来的！还有皮、肉、老母鸡，都是王师傅亲自选料处理。这样子讲究的蟹黄汤包在饭店里的卖货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可是你连碰都不曾碰。这就叫痛快？莫非是我祝志平做错了什么，还是从前那个讨厌虚伪的章松璟真的变了？”
　　“祝老师你快不要多心……”面对祝志平的咄咄逼问，章松璟心底的那道防线几欲崩溃，只是熬得一时是一时乃人之通病。章松璟继续辩解道，“今天这样子的场面，这么多的客人，不比你我之间可以不拘形迹放浪形骸。那是一种超越世俗的潇洒，该装斯文的时候还是要装装斯文的。”
　　“章松璟呀章松璟，辣块妈妈朋友没得做了！”打草惊蛇他深藏不露，敲山震虎他搪塞支吾，对这个顽固的小日本祝志平知道不下猛药是不行了，一句“乡骂”出口，连祝志平自己都吓了一跳，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粗鲁，竟也能粗得这么痛快，“都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开口一个知已，闭口一个莫逆，还甚吗里个‘装出个斯文样子来’！你当别人的眼睛和大脑都是个摆设么？我只是不忍伤你的自尊心罢了！你和曹喇叭还有蟹黄汤包，还有那个……我不说明了是因为你是个明白人。明白是什么留下来的后遗症？一句话，杯弓蛇影加讳疾忌医！以至连累了亲友同事和许多无辜的学生不太平，哪里还有一点通情达理为人师表的气味！”
　　祝志平铿铿锵锵一席话说得章松璟面如纸灰：“老祝呀老祝，你晓得这几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么？自从曹喇叭那个狗操的鬼五鬼六不晓得怎么弄了只活苍蝇来，被我不小心吸进了喉咙……”章松璟心一横，将自己的难堪和痛苦，误解和无奈，统统地说了出来。
　　祝志平听完章松璟的诉说不由得心里一紧：“这么个神精肉壮达观豪放的人，竟会被一只小小的苍蝇折磨成这样，这人脆弱的一面怎的就如此不堪一击？”祝志平沉吟有顷，开导道：“老章呀老章，你这其实就是心病，你怎么也会闹出个杯弓蛇影的笑话来的？你倒想想看，一只苍蝇有多强的生命力？别说这几个月酒菜茶饭的冲刷，就是你每天咽进去的口涎，也早就把它消解得无影无踪了！怎么可能到今天还在你的喉咙里作怪。除非它是孙悟空变的！你要听我劝，我可以武断地说一句，你的喉咙里什么事都没有，有的只是你的心病！你只需告诉自己，我的喉咙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光光溜溜，直直通通！当然最好不要无事生非胡思乱想！你这件事我会继续替你保密，不过心病须得心来医，只有你自己心念正常了，才会安然无恙，也才能让这种尴尬不继续尴尬，让这个笑话不成为笑话。你用心想一想，为什么你一发怒一骂人就感觉着舒服一点？这明明就是分散了注意力的缘故。要是你喉咙里真的有什么问题，岂是分散一下注意力就能够解决的？这怒气伤肝，真玩出点毛病来那就麻烦了。”
　　祝志平说得有理，章松璟听得入耳。只可叹章松璟心结太重心魔太深，难以自拔！开学后，章松璟的同事和学生，谁也没觉得这章老师的状态比年前有什么改观。于校长看看不是个头，又把祝志平找来催问有没有查出点说法。祝志平对章松璟有过保密承诺，所以不便全部摊开，含糊其辞地说：“章松璟因为不小心吃了不怎么干净的食物引起了一点心理障碍，只需时间久了他本人自然会走出阴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祝志平话虽这么说，底气并不足，他尽管晓得心病还须心药医，偏就找不到一个能开出“心药”的心医来！他本人虽也马马虎虎算个“学富五车”，只可惜他那“五车书”里却没装医书更没有心医之书。一时里无计可施的祝志平怏怏不乐地离开了校长室。边走边想着心事，一不留神差点撞在了什么物事上。
　　祝志平收敛心神一看，两个油漆匠师傅正对着块旧黑板大动干戈，看来是在整旧成新。事不关己，祝志平正欲移步离去，却猛地发现油漆匠师傅们的行为有点奇怪，不由得疑问道：“师傅，这好好一块木质黑板原来旧虽旧却还马马虎虎可以用用，你们怎么不弄点呢子打打平，反而挖得千疮百孔。还有这条缝，本来只有一丝丝，现在都被你们铲成灌溉渠了。”
　　那个师傅模样的笑着解释道：“老师这你就不如我们有经验了，要是不这样子弄，泥子是嵌不牢刮不平的。其实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这样的，粘焊补钉泥水匠甚至医生都是这样，重症病人如果碰到有水平的医生，怎样子治疗，是另一回事，不过病情会得往轻了说，稳定病人的情绪宽慰病人的心最要紧。免得病人病不死反倒给吓死了。病情没多大关系的会得往重了说，让病人不疏忽大意免得小病养成大病。这就叫心理战术，是医生的高明处尤其还有个更大的好处，让病人的感觉跟着用药的效果往一天比一天轻、一天比一天好处走。这信心一足肯定事半功倍，病人康复起来就容易得多了。老师你说这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之道是不是都有相通的？”
　　“这漆匠师傅虽然饶舌，不过看起来也算个肚皮里有点货色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果然有理。”祝志平心里感慨道。一路行去突然心头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