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蟹黄汤包之三

　　学校里也晓得章老师最近身体不适，学校领导和几个要好的老师也曾关心过他，叫他好好找个医生看看，多休息休息。可是要强的他偏偏一副“没甚的大不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态度，章松璟不领情，别人自然没有必要多讨没趣！再说教学任务紧，教师压力重，你能够坚持那是最好。
　　第一节课便是语文课上，章老师将诗仙李白的一首七绝《早发白帝城》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虽然喉咙里很不舒服，但是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反倒一时里将痛苦减轻了许多。“《水经注》曰：每至晴初霜旦，林寒间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啭久绝。便是‘两岸猿声啼’的‘啼’处！‘不住’是不止的意思，在这里应当解释为此起彼伏，连续不断……王帅！”章老师讲兴正浓却突然提高音量朝着一个学生道，“你把下面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讲解给大家听听！”
　　王帅是教导主任的亲侄子，仗着自己聪明叔叔宠爱，时常会翘翘小尾巴！他自以为小时候家里长辈就教他诵读唐诗宋词，而李白的这首七绝自己早就倒背如流。所以章老师在讲台上口水飞溅，他却在座位下神游方外。章老师岂能容得眼里揉进沙子？高分贝直点其名着实把王帅吓了一跳，站起来期期艾艾道：“我……这……那……”这小伙子竟连章老师要他回答的问题都未曾听清。
　　“你是不是没有吃早饭，所以开口就是‘饿煞啦’三个字？”老实说，要不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把章老师的“师道尊严”磨去了锋芒，又因为这王帅到底是教导主任的侄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否则只怕他手中的教鞭早已飞了过去！不过王帅口吐的“我……这……那……”三个字经过他的篡改再用挖苦的口气吼了出来，倒是博得个哄堂大笑。章老师这一吼顿觉喉咙里舒服多了，心里又是一动，精神自也乐和了许多，朝王帅道：“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聪明，而丢掉了踏实的美德，早晚有一天会得栽跟斗！好，言归正传，你把‘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句解释给大家听听！”
　　“哦！‘轻舟已过万重山’是说轻便的小船就已经飞驰过了关山万重！”王帅侃侃而答且面有得色：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岂能难得住我？
　　“嗯……这么解释从字面上讲似乎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章老师其实还是很喜欢王帅这类聪明学生的，只是看看这个学生骄傲之气还盛，原本似乎赞许的口气一转道，“只可惜你知识太嫌浅薄，对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连个皮毛都不曾摸着！就说这轻舟，在这里并不是你所解释的什么‘轻便的小船’，而是诗人在指自己当时的心，当时的心情、心境、心神、心潮……‘轻舟已过万重山’是因为诗人流放途中得逢大赦，乘舟顺流而下时抒发情怀，说自己的心已经飞越重重关山……学生学生，这样子称呼你们并不是单单因为你们是在学习的人，其实这个‘生’对你们来说，含意更深的是指：生长、成长、生命力、生存……学生学生，唯有谦虚认真地学习才能蓬勃地生长，才能茁壮地成长，才有旺盛的生命力，才能够更优秀地生存！优胜劣汰，这是自然法则，任谁也不能侥幸！王帅你坐下来，好好听课！同学们，其实古人以轻舟比作自己的心境还多得很。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武陵春》就写道：‘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里的‘轻舟’，‘舴艋舟’，说道的是小船，描写的是心情！‘载不动，许多愁’，有谁看见用船装过愁思来着？”
　　章老师讲授着“……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可是下了课的他同样也“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刚才课堂上对着王帅那么一吼，喉咙里立刻舒服了许多。这样子的“偏方”真是闻所未闻！要是真个有效，何止气死名医？只怕连华佗都要活转来找他章松璟问个明白探个究竟了。
　　都说“病急乱投医”，我们的章老师来他个病急乱投方似也无可厚非！不过这样子的偏方是要拿学生们的尊严来做代价的。这对于一向以教育工作为荣的章老师来说怎肯轻易地去玷辱他“轻舟”里的神圣？可是不如此又何以减轻喉咙里的痛苦呢？真个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怎载得动这许多愁？要说这人，无奈处往往自我安慰“事急从权”！可是就这么的一从权而得手，二从权而得计，三从权而得意，四得寸进尺……如此的“三从四得”，久而久之便不但习以为常，还玩起来得心应手。一时里章老师竟像是换了个人，从前的他虽也不乏斥责学生的时候，可那只不过偶尔为之，点到即止，甚至过后还会找点话题和被责的学生沟通沟通感情。如今则不同了，骂起并无大错的学生来那整个就是怒发冲冠，吼声如雷，不依不饶，乐此不疲，而且逢课必骂，事无巨细，实在无事，创造时机。弄得他的学生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课”，都不明白他们的老师这是怎么了？
　　事有凑巧，石桥税务所新调来一位所长，他的“千金”转学到石桥中学，就插在章老师的班级里。这个女生人虽高高大大，可是胆子却出奇的小，头一天上课就出了事！
　　班里的同学们都晓得章老师近来火性特别大，所以全都小心翼翼唯恐有错自取其辱。可是这位新来的女生哪里明白个中蹊跷？一个大意手中铅笔“叭”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当时教室里除了章老师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嘎”作响外，那叫一个“万籁俱寂”！这“叭”的一声响，无异于平地狂风卷来满天乌云。同学们晓得情况不妙，一个个正襟危坐未雨绸缪，知道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即刻来矣！
　　这新来的女生哪里晓得其中的厉害！自顾自地弯腰拾那掉在地上的铅笔，冷不防一声叱咤：“你是来烧香的还是来拆庙的？你给我站起来！”饶是同学们有所准备，这一声雷霆之喝还是震得耳鼓嗡嗡作响！这女生几曾经历过如此阵势？再看讲台上的老师，怪眼圆睁，浓眉倒竖，秃顶泛青，阔口含朱，直头就是哪处庙廊里溜出来的泥塑！她想站站不起，坐又坐不安，猛一个哆嗦，失禁处只觉得大腿一热，晓得出了大丑，“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这寒冬数九滴水成冰的天气，身上的棉裤吸水力又强，不多一会儿两条裤腿便“挺括”起来，这滋味真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也亏得棉裤吸水力强，否则潮了凳子湿了地，岂不坍台坍到脚后跟？所以她周边的同学虽然也察觉出突然之间吸入的空气气味不对，不过鼻嗅为虚眼见为实，没有真凭实据就胡乱开口是要惹麻烦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这女生便拾着了一条性命似的逃了回去。满脸戚容进了门，一声不吭冲进闺房便将门紧紧关上。所长太太见女儿神色不大对头，赶紧走到女儿闺房门前伸手一推，却是固若金汤！幸亏身边另有备用钥匙，打开门锁进去一看，一下子便惊呆了！只见女儿连头带脚钻在被窝里抽抽搐搐地正在哭泣，棉衣棉裤乱七八糟丢了一地。当所长太太接触着女儿的棉裤和内裤时，便也陪着女儿浑身颤抖起来。我的个老天爷！这哪里是甚的裤子哟？分明就是武士的甲胄！还散发着阵阵不雅的气味。慌忙把老公叫回来！
　　在父母的追问下，女儿只得羞羞答答，悲悲戚戚，颠颠倒倒，断断续续地将课堂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这所长有个雅号人称“大炮”，一听“掌上明珠”遭遇如此委屈，不由得暴跳如雷，跳上自行车便赶到学校，找着了于校长劈头就是一顿质问，当然，有损“掌上明珠”体面的情节不提也罢。
　　于校长当了这许多年的校长，风风雨雨变变幻幻一路走来，处理矛盾的手段早已砥砺至运斤成风的火候了。他先是任由那大炮所长乒乒乓乓狂轰滥炸去，好整以暇只是陪他一对耳朵。等那大炮所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轰炸得乏了力，强弩之末般的嘀咕道：“还为人师表呢，怎的像个李逵、鲁智深……”这才接过话来说道：“谢谢你的批评指教，我们一定虚心接受，努力改进！看样子你是来帮你的女儿退学的。总务科在后面，要不要我叫个人陪你过去？”
　　“不是不是，我不是来退学的。”石桥中学的教学质量即使与县中相比也仅在伯仲之间，大炮所长的掌上明珠这一回转学来石桥中学还是求税务局长找了石桥公社书记，书记亲自出面打了招呼才得成功的！一见于校长让他去办退学手续不由得慌了神，“炮筒子”一下子软了，急急巴巴道：“我、我只是来反、反映情、情况，没有退学的意……思……”
　　“你只是来反映情况的？”于校长逼视着大炮所长，慢条斯理地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万炮齐发，我可没有听出哪一发炮弹只是为了反映情况的……当然了，这应该是你所长大人对我们石桥中学青眼有加才这样子来关心的，按理说一个造臭老九的地方是出不了李逵、鲁智深那样的英雄好汉的。为了令爱的前途着想，退学转学确是你所长大人的明智之举！”
　　大炮所长晓得不妙，赶紧打招呼道：“于校长，你千万不要计较我，我这个大炮天生就是臭脾气。遇到事情一急就要乱开炮，不过有口无心！我真的只是来反映情况，于校长千万不要误会……”
　　于校长见大炮所长平静了下来便微微一笑道：“那好，什么情况你说来听听，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一定虚心接受努力改进！”
　　要说反映情况，大炮所长只晓得掌上明珠挨了老师训斥，不过单就这一情况似乎反映的价值并没多大。有几个老师没有训斥过学生？而有关掌上明珠吓湿了裤子的情况虽然值得反映，却又实在反映不出口来。这一情况传了开来，只怕再么不愿继续转学也得继续转学了！其实于校长心里有数，章松璟近来确实不大像话，如果不是大炮所长来势汹汹，出言不逊，他不但不会“阴险”到如此的四两拨千斤，还会得上门拜访接受批评听取意见。于校长见自己阴兮兮几句话弄得个以“大炮”著称的税务所长手足无措诚惶诚恐，不觉内疚起来，又是敬烟又是奉茶，并真诚地表示工作没有做好，自己愿意接受批评！又提出如果大炮所长的掌上明珠实在胆子太小，可以找一个女老师做班主任的班级把她安插进去……宾主相谈甚悦，大炮所长告辞而去，于校长又一直把他送到校门口，满天乌云就此散去。
　　于校长送走客人，回到办公室横思竖想，如果任由章松璟如此状况继续下去，岂不乱了套？必须找他认真地谈一谈了。
　　午餐过后，于校长把章老师请到自己家里。泡好香茗，点上香烟，于校长开门见山道：“期终考试也快了，向后大抵以复习为主。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有病就要赶紧看，没病也要休息休息调理调理。硬撑着要是撑坏了事，别人该说我这个做师弟的冷血了！从明天开始你先休息起来再讲，不要担心班级里的事。就算帮帮我的忙，免得有人戳我脊梁骨！”
　　“哪个说我有病了？”章松璟根本不领这份情，“瘦……瘦一点有甚的关系？我天生脸上不堆肉！再说千金难买老来瘦，瘦一点有甚的不好？六○年那会儿有些人倒是胖子。只是胖得厉害的人骨头都成了鼓槌。”这章松璟居然有本事把“三年自然灾害”时的浮肿病借来胡搅蛮缠。不过他和这位校长师弟一直以来感情还是不错的，不忍心一点都不给面子。一本正经拍了拍胸脯，眼睛一瞪道，“哪个敢说你冷血戳你脊梁骨，我不骂得他眼乌珠里头冒出鼻涕来，我就不叫章松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