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天色逐渐转暗，云层挡住了月，且没有星。但这并不影响园区里的人们继续乐此不疲地漫步，或者说是锻炼身体，因为还有灯，灯光完全可以弥补星月的光辉，甚至比星月还要明亮。
　　然于小孟凡，赵小天、陈曦微的存在能不能如灯光一般弥补亲生父母的缺失？他不知道。不过即便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也应该明白亲生和领养的区别，这也是他怀疑、迷惘，甚或痛苦的根本原因。
　　陈曦微的深吻给了小孟凡怎样的感觉？是欣喜、是感动、还是愈加茫然？应该是前者，因为小孩子只知道吻代表爱，而非虚伪的做作。
　　“现在你应该放心了吧？”陈曦微笑对小孟凡。
　　“还是不放心。”
　　“哎哟，这孩子，心事可真重，比我还重。”
　　“因为他经历得比你多。”赵小天说。
　　“八岁的孩子，八十岁的心，我也真是服了。小东西，乖儿子，我可跟你说，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既然收养你，就不会抛弃你，除非你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
　　“不会不会。”小孟凡连连摆手说。
　　“不会就好。”陈曦微又在小孟凡的另一侧脸颊亲了一口，并说，“臭小子，这样就不会再担心了吧。好了，那边有假山，你去玩吧，我和爸爸有事要谈。”
　　小孟凡还真想去假山玩玩，但还是怕被遗弃，虽然口头上答应了，但身子却未动丝毫，而且眼珠乱转，心下戃慌。
　　“去吧，没事的，我们会在这里等着你，尽管放心。还有，可别打扰我们谈话哟，因为我们正准备商量你爷爷交给我们的事。”赵小天说。
　　当听到关于亲生父母的事，小孟凡便不好再执着撒泼了，唯有怅然而去。假山之处，空无一人，此缘于黑天之故，不过这倒是可以令其尽情。但对于他来说，假山不像是游玩的场所，更像是冥思的场所——这对新父母可能不会要我了。
　　当小孟凡偶尔看到别家的孩子在父母或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陪伴下娇养纵容，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敢奢望享有这样的待遇，他只是希望能够有亲人陪伴在自己身边，然而……他只能是孤坐于假山之巅。对于从小就不得不锻炼的小孟凡来说，爬个假山轻松简单，但当面对生活时，却并不轻松简单。
　　赵小天和陈曦微仍对坐横椅。
　　“你是怎么想的？”赵小天忽然问道。
　　“你是说关于小孟凡？”陈曦微说。
　　“这不废话嘛，除了他还有什么事能让我们这么操心。”
　　“你怎么看？”
　　“别避重就轻，我现在问你呢。”
　　“我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
　　“会。”
　　“我就知道。哎，真没想到，爸爸妈妈这么快就答应我们收养他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两口答应了，你却要反悔了？”
　　“是有那么一点。”陈曦微猛然发觉赵小天的脸色极不好看，忙解释说，“我告诉你，你可别把我当成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的混蛋啊。我只不过是感慨感慨，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只是由于他的存在，使得你失去了很多自由时间，是不？”
　　“所以我才要感慨，发发牢骚呀，这也不可以吗？”
　　“可以，但最好不要在小孟凡面前讲出来。你可以跟我说呀，实在不高兴了，你骂我两句解解气也行呀，总归不应该伤害孩子呀。”
　　赵小天能够理解陈曦微的苦处，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玩乐、去享受，更何况她有这个条件。但是，小孟凡的出现直接阻碍了她的潇洒随性，使之受困于束缚，况且这个束缚竟来源于她的一腔轸悯，以至于现在她竟有些后悔。
　　“你告诉我，我这算不算作茧自缚？”陈曦微矛盾的思想无法折中，只好向赵小天索求药方。
　　“不算。”赵小天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算？”
　　“是啊，这又怎么能算是作茧自缚呢。”
　　“可这么一来，我就没有时间跟姐妹们玩啦，也没时间陪你啦。”
　　“胡说！你不是有一整天的休息嘛，自然可以跟你的姐妹们玩去呀。至于我嘛，只要我闲来无事，一定会回来陪你和小孟凡一起玩的。”赵小天笑着说，“不过你要是认为抚养小孟凡从而导致你有了压力，并且你寄希望于卸去这份压力，曦微，千万不要这么做，你的良心会受到谴责的。”赵小天的面孔也随着直白的话语变得冷酷。
　　“我也知道，所以我的心里才会难受，感觉好压抑，也好困惑。”
　　“别困惑，这是你应该做的，因为当初正是你选择承担了这份压力。还有，我们将来有了子女，你也会有压力，甚至比现在还要大，总不能你就这么一直玩到老吧。”
　　“当然不能。哎哟，本来是让你安慰我的，没想到你说的话通通是在教育我，连一句宽心的话都没有，讨厌死了。”
　　“其实不仅你有压力，我也有压力，我又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教育他呢，那不是在推卸责任嘛。”赵小天遂伸出手来搂住她，并继续说，“就当你我提前体验了一把做父母的感觉好啦，省着将来还得从头学起。况且伺候小孟凡要轻松多了，他都八岁了，也明白了很多道理，教起来自然不必太费神，不是吗。”
　　“是，你这么一说也有道理。不过，可别真把他当领养的，就当亲生的，毕竟我还向他承诺过呢，要一如既往待他好，可别疏远了他。”陈曦微的眼睛霍然明亮，而不似之前的游离和黯淡。
　　“想不到这件事你还记着呢。”赵小天笑着说。
　　“废话，这才几天呀，能忘吗。”
　　“看样子，你心意已决，不再迷茫纠结了。”
　　“不纠结了，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谁让我贱呢，非要充好人。”
　　“在小孟凡心里，你就是好人。”
　　“行啦，别臭白话了，快去把小孟凡叫过来，别再让他以为我们想要趁机逃跑嘞。”
　　“你为什么不去？”
　　“我懒，我累了，我明天还有课呢。”
　　“一起去，我也累了。另外，他看到你去接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陈曦微拿赵小天实在是没有办法，于是两人一同到假山找小孟凡。
　　小孟凡还在假山之巅端坐，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黑色天空。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想些什么，该去做些什么，毕竟他所能做的事，哪怕是力所能及的，都得靠别人的施舍，自己则无力完成，这是目前看来一个人最大的悲哀。正因为如此，即便小孟凡像极了修行圆满的上仙，伸手便能触及苍穹，然他仍是痛苦的，毕竟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上仙，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你瞧，他在干什么呢？”陈曦微问。
　　“没看清楚。”赵小天说。
　　“他的头在向上昂。”
　　“上面只有天，黑天也是天。”
　　“有志者抬头望天，平庸者低头捡钱，你要说的是这个道理不？”陈曦微笑呵呵地说。
　　赵小天只能是苦笑以对，并说：“你呀，该说你什么好呢。”
　　“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便算是对我最大的褒奖啦。”
　　“但我还是要说，你已具备了文学家的资质。”
　　陈曦微笑着猫在他怀里，且还不忘像捉迷藏似的大声唤小孟凡下来。
　　小孟凡听着熟悉的声音，心头一喜，无端无谓的胡思乱想顿消不见，三步两步跳下假山，忙寻觅声音的出处。
　　“喂，我说你小子就不能稳稳当当地爬下来吗，摔坏了怎么办。”陈曦微压根就没打算跟小孟凡捉迷藏，当他跳下来之后便向他发起了迅猛的攻击。
　　小孟凡不气不恼，仍笑嘻嘻地看着二人。对于小孟凡来说，只要爸妈不离不弃，别说是责骂了，就算是挨顿打也心甘情愿。
　　“问你话呢，怎么不说话呀，摔疼了没有？”陈曦微关切地询问。
　　小孟凡还是没有言语一声，只是摇头，那意思是在说跳下假山根本就不会受伤。
　　“好啦，就别再说咱儿子了，他不也是着急嘛。”
　　“着什么急！我们还真能弃他而去呀，一点都不相信我们。”陈曦微仍在喋喋不休。
　　赵小天示意小孟凡给陈曦微赔礼道歉。
　　小孟凡会意，连忙挽住陈曦微的胳膊，并歉然地说，“对不起啦，妈，让您担心啦。”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知道不。”陈曦微再次叮咛嘱咐。
　　“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让妈妈担心啦。”
　　“这还差不多。”陈曦微的气消了大半，她也体会到了自己对于小孟凡的喜爱程度可说是非常之高，进而她也发觉自己真的不能弃他于不顾。
　　“喂，你小子只怕你妈担心，就不怕你老爸我担心？”赵小天竟吃起了干醋。
　　小孟凡看了赵小天一眼，心下了然，笑说：“你们是一起的，妈妈都担心我呢，您难道就不担心我？再说了，您又没有妈妈这么絮叨。”
　　赵小天与陈曦微对望一眼，并相视一笑。其中陈曦微也不气恼，而是欣慰地说：“经过这件事，你小子总算是长大了，也不会再担心我们会抛弃你了，这样很好。”
　　“我想过了，所以就不再担心了。”小孟凡悠悠地说。
　　“想过了？想过什么？说来听听。”陈曦微追问。
　　“担心也没什么用，你们真想抛弃我，我也没什么办法。就像爸爸跟我讲的关于我亲生父母的事一样，再怎么伤心也没有用，他们是回不来啦。是吧，爸爸。”小孟凡丝毫不显伤感地说，并正视着赵小天。
　　“话是这么说，但你的比喻不是很恰当。”赵小天说。
　　“在我看来都一样，管不了的就不要去管，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小孟凡坦然说。
　　“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啦。”赵小天抚摸着小孟凡的脑袋，甚是欣悦。
　　“所以我说了，这臭小子是真的长大了。”陈曦微亦频频点头，以示嘉许。
　　这声“臭小子”令小孟凡欢喜非常。
　　亲情之间的笑谑能够得以挥发，本是世间至诚之情。当陈曦微能够不计所谓的血缘，揽小孟凡于襟怀，他们俨然成为了家人。
　　赵小天看在眼里，喜上心头，母子之间已再无悔恨和恐慌，所谓至情至善，莫过于此尔。
　　“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家睡觉了，明天还得读书学习呢。”陈曦微说。
　　“嗯。”小孟凡应是。
　　赵小天、陈曦微一同牵着小孟凡的手，三人一起回家，洗漱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