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间岛”水落石出〔1〕

第十三章“间岛”水落石出
隆冬，东京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了大街小巷，为常年白头的富士山又换上了一顶晶莹亮丽的帽子。
此时，大清王朝的特使唐绍仪，在驻日公使李家驹的陪同下，乘着挂有龙王旗的小汽车，朝晚稻田大道疾驰而去。
“李公使，”特使唐绍仪从车窗外收回目光，忧心忡忡地说：“为使中日边务谈判不至限于僵局，避免边界争端拖得越久，事变越多，所以鄙职才受朝廷之命，前来日本与小村寿太郎外相交涉。在鄙职受命之时，军机处五大臣曾授意于我，他们打算在延吉厅择一、二处开放商埠，作为我大清在外交上的让步，以期日方放弃欲设日官于延吉厅籍以保护韩民之要求，使其界务争端早日解决。”
“钦差大人所言极是。”李家驹若有所思地：“凭鄙职与日本人打交道的经验，日本人既聪明又狡诈，占有欲极强。日驻华公使伊集院所言保护，其实是要审判、警察、司法行政之权。彼如任其实行保护，那我大清之主权乃名存实亡矣！”
“嗯，李公使言之有理。”唐绍仪颔首道：“你对在延吉厅开放商埠一事，不知有何高见？”
“禀钦差大人，鄙职觉得延吉厅不宜开放。”李家驹心事颇重地：“通商口岸顾名思义，是为商而设，非为农而设，延吉厅之韩民享有土地权，再不得视之为韩民。在越垦的地方自行出资购地之韩民，应与华民同等纳税交课，一律服从我大清国之法律，日人不得籍行领事裁判权而从中干预。”
“所言极好！”唐绍仪笑了笑，颔首道：“李公使，请你把这些意见尽快写个条陈，我把它带回国去，赶紧禀明朝廷。”
李家驹应道：“在下遵令。”
他们一路商讨着，不知不觉，小车己行驶到了日外务省，便嘎然停下，唐绍仪、李家驹先后下了车。他们抬眼望去，见台阶上日外相小村寿太郎及其随员，正虚笑着向他们招手咧。于三个月前，山县有朋首相改组内阁时，小村寿太郎接替林薰做了日本国的外相。
唐绍仪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去，与其握手，客套了一番之后，便被小村寿太郎请进了会客厅。
客厅十分宽敞豪华。供有暖气，舒适暖和。正面墙上挂着两张地图：左侧为《东亚地图》，右侧是《世界地图》。北墙靠边摆着一长溜玻璃柜，里面陈设着各种支那古玩，是军部送给外务省的纪念品，全是在甲午战争中从中国劫掠而来的。唐绍仪见了，不禁心头一酸，国之大耻，欲哭无泪啊！
客套之后，唐绍仪正色道：“外相阁下，今天鄙职受大清王朝钦派，前来贵国，与阁下协商有关‘间岛’事宜。贵国之斋藤少将，以保护韩民利益为名，于半年前带兵侵犯我大清国界，先后侵占了我龙井村、头道沟、光霁峪等边地。半年多来，贵军击毙击伤韩民多人，韩民苦不堪言；擅钉界桩，欲掠我大清国土；不久又派兵强占了我天宝山银矿，盗运矿石等等。我大清国对此表示强烈抗议，并请贵国政府约束驻韩日军的行为！”说罢，唐绍仪起身，郑重其事地递上国书。
小村寿太郎接过国书根本看也没看，却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电报递给唐绍仪，道：“特使先生，这是斋藤少将前天从龙井村发来的一份急电，指控贵国吉强军在天宝山银矿击毙我大日本皇军武藤敬二少佐等二人，还扣押我日职工作人员二十余人。对贵国政府这种擅开边衅的行径，我代表大日本政府表示强烈抗议！”
“外相阁下，”唐绍仪不卑不亢地反驳道：“那是因为贵军侵占了我天宝山银矿，我军在执行捍卫大清领土主权、奋起还击之时而击毙的，完全是贵军咎由自取！”
小村寿太郎外相一听此言，鼻孔下那一撮仁丹胡轻轻地抖动了两下，便道：“特使先生，日清两国军队在边界上的摩擦，完全是因为间岛归属未定所致，故间岛一案速结，实为日清两国政府当务之急矣！”他扫视了一眼唐绍仪、李家驹后，继而又道：“鄙职惟望贵国政府体谅我大日本政府关于此案之诚意，于此枝节细事，勿执成见，强我日本政府之所难。”
“外相阁下，我大清国早有解决间岛界务纷争之诚意，”唐绍仪狐疑地望着小村寿太郎，郑重其事地指出：“此事日久不能解决，是因为我国以界务为重，而贵国却以‘保护韩民’为重，各执一见，争执不下罢了。”
“特使先生，”小村寿太郎狡黠地笑了一下，暗示道：“若贵国承认我国在延吉有保护韩民之权，我国也将承认贵国在延吉有领土主权。其实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延吉所有韩民，如通商口岸之韩侨，统归我国保护，此外别无他望。若能如此，此事不难解决。”
“外相阁下，”一直沉默的驻日公使李家驹，这时接过话头，正色道“越垦韩民，早已入我国籍，服我法令，为我子民，成例具在。我之百姓，由我大清保护，名正言顺矣！贵国政府却把归化中国之归化民，仍以韩民视之，恐怕欠妥吧？”
“公使先生！”小村寿太郎面有愠色地直视着李家驹，提高嗓门道：“我们实已让至极步，若再剔除韩民保护一条，此事万万办不到！”
一时间，客厅里气氛十分紧张，一触即发。
沉默良久，小村寿太郎缓和了一些口气，道：“特使先生，对贵国所请，待鄙职禀明山县首相后，咱们改日再议吧。”
“也好。”唐绍仪笑道：“咱们恭候佳音！”
…………
颐和园“乐寿堂”是慈禧“颐养天年”的处所。虽说西太后才七十有三，但因劳心耗神，凤体欠安，常常肺虚气短，早已不再垂帘听政了。凡遇大事，都在这乐寿堂卧塌之前召见大臣。
这颐和园是以牺牲一个北洋舰队为代价建造起来的，其豪华的程度是可以想像的。那慈禧居住的乐寿堂更是显中之显，贵中之贵了。里外崇阁巍峨，层楼高耸，白玉饰梁，黄金镂槛，里里外外金壁辉煌。两廊里点缀着长春草，不老树，葱茏蓊蔚，既华贵又幽静……西太后把长白山地区，一直视为龙脉之地，所以说，在对待“间岛”的问题上，她就远不如像对待台湾那么“大方”了。自本月十八日以来，不出半月，她老人家就在乐寿堂先后两次召见外务大臣袁世凯。此时，她躺在玉雕睡椅上，微眯双目，暗自思忖：这小日本实在可恶，竟在俺家祖坟上拉屎撒尿！想着想着，不由想起一幕令她惬意的往事来——
那是同治十年，日本天皇派使臣柳原前光至天津，与李鸿章议定通商草约，清廷却迟迟不批，柳原前光一时慌了神，匆匆赶到北京，要求觐见手握生杀大权的西太后。然而，日使却不肯行跪拜礼，柳原前光争辩道：“中国太后与敝国太后相等。敝国自明治维新后，就废除了跪拜礼制，无论是觐见皇帝还是觐见太后，都不行跪拜礼。今日来觐见中国太后，也应彼此相同”云云。然西太后却十分看重礼节，非要他下跪不可！虽然日本人傲慢，但她也有对付日本人的办法：不肯跪拜，老娘就不召见你！害得柳原前光在颐和园大门外等了半月有余……
…………
“奴才觐见太后！”
慈禧正在回忆中得意时，不料袁世凯已跪在门口了。她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爱卿平身。”
袁世凯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腰，说：“奴才恭旨，请太后明示。”
太后向他招了招手：“宫保呀，来，来……靠近些。”
“谢太后。”袁世凯有些受宠若惊地将坐椅挪到太后床边。
“宫保啊，”太后气若游丝地：“这可恶的小日本啊，把俺家祖坟折腾成甚么样子了？”
“禀太后，据徐世昌总督报告，日军少将斋藤率宪兵约800余人从朝鲜的钟城进入我龙井村，并挂起了‘朝鲜统监府间岛派出所’的招牌呢！”
“这可恨的小日本，把俺家祖坟都刨了，龙脉也占了！”西太后猛一睁开她那阴森森的三角眼，倒真有几分骇人：“袁宫保啊，你这外务大臣没去找日方交涉么？”
袁世凯一听，虚汗迸流：“禀太后，会办大臣梁敦彦正在与日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交涉呢。”因在二十年前，袁世凯任朝鲜通商大臣时，在平息朝鲜“东学党”事件中，误入日本人的陷阱，被小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尿，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地逃回国来……自此，不可一世的袁世凯患了“恐日症”。这次与日交涉“间岛”问题，本是他这个外务大臣的份内事，可他慌称身患足疾，行走不便，便把小日本这个癞子头一脚踢给了会办大臣梁敦彦。
西太后有气无力地问道：“交涉得如何了？”
自从唐绍仪返回北京后，将日方的意图禀明西太后，外务部受命匆忙上阵，就间岛领土所属，与日方已举行了两轮谈判。尽管“间岛”毫无疑问确系中国领土，但因满清王朝缺乏熟悉界务的外交人才，对日的阴谋全然不晓，而日方蓄谋已久，准备了大量的假证据，因而搅得会办大臣梁敦彦昏头转向，不知所措。所以，袁世凯只好隐隐晦晦闪烁其词地说：“日人惯于狡狯，这‘间岛’明明不是韩国的国土，他却拿出了不少假证据，甚么地图呀，照片呀……”
西太后眼皮掀了一掀，厉声道：“那全是假的！照他们的证据而言，那不是朝鲜人做了我大清的皇上吗？！”
“太后啊，依臣下之见，”袁世凯凑在西太后耳旁，献计道：“若要在外交上战胜日本，光生气还不行，还得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才好。”
西太后有气无力地：“咋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呀？”
“启用我国在日本之留学生，通过驻日公使选用一二名干才，利用其在日本之有利条件而取得证据。用咱们的真证据来驳倒他们的假证据！”这个主意，还是前不久袁世凯在外务部召见吴禄贞时，吴向他建议的。
“这些年，不是外派了不少留洋学生么，”西太后懒洋洋地说，“这事就由宫保去办吧。”
“留洋学生固然很多，只是……”袁世凯却顾虑重重地：“其中不少被孙文的邪端异说所蛊惑，心怀叵测，且又善于伪装，臣下担心……”
“宫保的意思是怕混进革命党是啵？”
“正是此意。”袁世凯媚笑道：“禀太后，鱼目混珠，真假难辨，万一李公使选错了革命党，还望太后网开一面才好。”
“咳！咳……”西太后咳嗽了几声，气喘吁吁地道：“只要能替俺保住祖宗的基业，保住俺老家那一龙脉宝土……可以将功折罪，既往不咎么。”
“谢太后宏量。”
“你还愣在这做么？快去办吧。”
“遵旨！”
…………
出于宋教仁对祖国的挚爱，不负战友吴禄贞的重托，返回东京后，他就着手《间岛问题》一书的撰写。他的东北之行，收益颇多，拍摄下了康熙五十一年中韩两国勘定边界时所立的界碑，还一鼓作气，重新查看了光绪十三年中韩两国再次所立的十座界碑；为他的研究打下了扎实的史证基础。特别是宋教仁从汉城收购来的那张《大东舆地图》，成为间岛所属的重大史证。成了东京帝国大学、早
然而，仅仅依靠现有的资料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稻田大学、东京图书馆、上野图书馆的常客，查阅有关中韩边界的古籍和史料，默默地坐在木椅上抄录、整理、比较和分析，早入晚出，经常废寝忘食。
整整半年，他埋头于《间岛问题》的写作。这部专著长达六万余言，是一部倾注爱国者的心血，闪耀着智慧光芒的专著，一部集政治、历史、天文、地理、民俗、语音学、国际法理学之大成的著作。从历史、地理诸多方面叙述了“间岛”的来龙去脉，论证了“间岛”的所属。他以其敏锐的目光看到，日本人之所以“宁犯不韪不惜汲汲必欲攫取间岛为己有”，其用心“半在间岛，半不在间岛”，因这块宝地是“中日俄三国势力接触之缓冲地带，而且有控引东西临制南北之要区”。日人妄图打通日本——朝鲜——满洲的交通要道，并欲使其三者联为一体，作为他日后向中国及整个东亚进军的军事和物资补给基地。就“间岛”的归宿，他从五个方面驳斥了日方的谬说——
从历史来看，间岛的主权从未属于韩国。他根据两国的史籍典志，详细叙述了这一地区的变迁沿革。唐朝中期，靺鞨族即在此建立了渤海王国，接受唐朝封号。宋、辽时，渤海王国为辽所灭，间岛为渤海遗族女真人所有，成为辽的羁縻地。其时图们江流域均为女真所居，朝鲜高丽王氏开拓疆域，但到建金之后，也仍未扩展到鸭绿江边。迄至元代，图们江南北两岸，仍属女真。明初，明王朝在此建立奴尔干都司，统辖诸部。到明正统年间，朝鲜乘女真各部互杀，驱逐图们江南岸女真人，此时与朝鲜划江为界。后清朝兴起，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间岛遂归于清朝版图。就历史发展而言，间岛“不仅与朝鲜国绝无关系，即与朝鲜民族亦无丝毫之联系。”
从国际法来看，根据国际法关于国境的确定必“基于历史的事实”，“地理的事实与政治的事实”，即必须考察“其领土主权之孰先取得，自然地势之孰为便利，境界条约之如何协定。”
从地理形势来看……
从政治渊源来看……
从日韩两国典籍舆图来看……
……
这天，宋教仁走出上野图书馆的大门，怎么也按捺不住欣喜的心情，他仰天默诵道：“上苍助吾也！”
在与日人的交往中，他深深感到，对于日本这样一个靠吸吮他国“骨髓”而迅速强大起来的小国，一个连续打败了中国和俄国两大国的日本来说，一时胃口大开，野心膨胀，仅持有己方之证据往往难以驳倒对方，只有按中国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兵法，才能无往而不胜。刚才，他在上野图书馆找到了一本《朝鲜王族家谱》，书中十分清楚地记述了中韩两国以图们江为国界。欣喜之后，他立即拍下了这最有力的证据，并匆忙前往黑町印社，请日本技师尽快冲洗放大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