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万里追寻《大东舆地图》〔1〕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2-23 14:49:22 字数:11388
第十二章万里追寻《大东舆地图》
在通往牛犊峰的崎岖山径上,两匹战马踏着晨雾,沿图们江北岸东进长白山。走着走着,坡越走越陡,路愈走愈瘦,当他们来到圈马崮时,只见山石突兀,怪石嶙峋,石隙里积满了枯枝败叶,已无路可走。无奈,韩大江对身后的宋教仁喊道:“宋先生,马已无路可走了,咱们步行吧!”说罢,他翻身跳下马来。
“好的。”宋教仁应着,也随后翻身下马。
韩大江吩咐两个骑兵弟兄打道回府,并请他们转告都司大人:“只要有我韩大江在,宋先生的安全就没问题,请他老人家放心吧。”
当他们踏进牛犊峰,翻过分水岭,抬头一望,只见全是原始森林,那高大的树冠密不透风,藤类植物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地上一直布满空中,地面是一层厚厚的腐质沉积物,一踏下去,便吱吱作响,他们身上的汗味吸引了无数的小飞虫,它们像发现了唐僧肉一样缠着他们飞来绕去,林下潮湿的地方处处都得小心蚂蝗。蟒蛇在冬眠之前,又凶又饿,企望饱食“最后一顿晚餐”,所以,在森林里穿行要十分当心。
韩大江身魁力大,加上腿长手长,爬山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他一步不停地跨涧登峰,翻山越岭,宋教仁紧随其后。他们携带的行李很沉重,宋教仁右肩挎着沉重的资料夹囊,左肩挎着干粮包,装有数十个高粱米饭团子。韩大江右肩同样挎着干粮包,左肩挎一支大肚匣子枪,还加一百多发子弹,腰里还挂有一把锋利无比的马刀。尽管是暮秋,十分阴冷,但他们还是汗爬水滴,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饿了,他们从干粮包里掏出一个高粱米饭团子,边啃边走。渴了,用手捧点山涧里还没有冻结的溪水,呼啦哗啦地喝上一顿。
下午,当他们淌过蛤蟆溪,爬上灶王台,宋教仁感觉到脸上一阵钻心的痛。用手一摸,发觉有一个圆圆的、软软的东西紧紧地叮在脸上。就在他正要伸手拽扯之时,韩大江却赶紧制止道:“不能扯,快用手掌使劲地拍打!”宋教仁照韩大江说的办法,用力在脸上拍打了两巴掌,那东西果真滚落下地,足有蚕豆般大小的一个红球,他用脚一蹬,立时鲜血四溅。韩大江告诉他,这是长白山一种特产的蜱,是一种吸血的卵圆形节肢动物,一种与蚂蝗类似的“拼命三郎”,它将口器深深地扎入人的皮肤,发现后只能猛力拍打,若是拽扯的话,它的口器就会断在你的皮肤之中,不及时割开皮肤取出口器,还会红肿化脓。到第三天,一只蜱正在宋教仁脖颈上吸血,宋教仁在疼痛之时,竟然忘记了韩大江教给他的方法,用力猛拽,结果脖子上留下了一只蜱的口器。韩大江见了便笑道:“宋先生,这是长白山蜱吻之纪念啵!”
宋教仁笑道:“真是吻得我刺心的痛喽!”
对于宋教仁这样一个从未爬过大山的洋学生来说,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艰辛。他拄着树棍,一步一颤地迈动着双腿,棘刺和树枝挂破了他的衣裤,黑白相间地倒挂在身上。藤葛的纠绊,隐蔽在腐林败叶中的树桩及乱石,经常把他绊倒在地,他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被绊倒,膝盖蹭得鲜血淋沥,血肉模糊。大约走了四十余里,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山坳里,他们发现了一座不知是哪个朝代残存下来的古城遗址,能见到横七竖八的残垣断壁。蓦地,宋教仁背后的干粮包似乎被什么人拽了一把,待他扭头一看,我的天呀!一只黑熊正拽住他的干粮包不放,宋教仁也不松,两个对拉起来,形成了拉锯状态,僵持不下。或许是宋教仁的“吝啬”激怒了黑熊,只见它龇牙咧嘴,那雪亮的长牙历历在目,接连不断地凶猛咆哮着,浑身的臭气以及猛力击打地面而扬起的尘灰,使人不寒而栗,虽然黑熊的利爪一时还抓不到他,但它仍一次一次地用力向前扑来,看见它的利爪在石壁上抓出条条白痕,一时宋教仁吓呆了。这时,韩大江一边取枪,瞄准了黑熊,一边拼命地喊:“宋先生!快扔下干粮包……”
宋教仁赶紧松手,黑熊一屁股坐到败叶上,用利爪几下便将他的干粮包撕扯得粉碎,贪婪地大嚼着高粱米饭团子和烧饼。
宋教仁望着黑熊那大啃大嚼的样子,心里气极了:“你就那么干嚼,别哽着了,我再给你撒一泡热尿!”
“嘿嘿,宋先生你又犯书生病了!”韩大江拽起宋教仁就走,匆匆地离开了险地。
“宋先生,黑瞎子的横力极大,它和你抢东西,你不能和它对拽。”
“是呀,刚才差点把我的胳膊拽了去,好险啦!”
韩大江边走边说:“山里人对付黑瞎子,事先预备一个竹筒,若是路上遇着了黑瞎子抢东西,它视力极差,你把竹筒朝它面前一伸,它抱着竹筒龇牙咧嘴的大笑,这时人就可以脱身走了。”
“嘿嘿,这黑瞎子还蛮有趣咧。”
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出了树林,眼前是一处断壁悬崖,朝下一看,令人全身发麻。宋教仁摸了下资料夹囊,便和韩大江打趣说:“大江,还好,这包资料万幸尚未被黑瞎子夺去,不然,我真会气得要跳这悬崖。”
“宋先生,你又犯书生气啦。”韩大江笑道:“即使它把包夺去了,那也是没得法的事,可您……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呀?!”
“大江,”宋教仁笑道:“我说句玩笑话,可你就当了真。”
“对于你的安全,”韩大江很生气地说,“我可是和都司大人立下了军令状啵!”
“嘿嘿,大江,往后我注意便是了。”宋教仁傻笑道:“这可恶的黑瞎子把干粮包夺走了,往后倒真有些麻烦了。”
“不要紧咧,”韩大江笑道:“我这里还有偌大一包高粱米饭团子咧,咱们均着吃吧。再说,这深山老林里到处都有野果、有蘑菇,碰巧还能捉个狍子烧着吃呢。山上到处都是山珍野味,还能饿着咱们不成?!”说着,他从包里摸出一个高粱米饭团子,递给宋教仁,自己再摸出一个来,塞到嘴里嚼着。打过晌午,他取下腰里的绳索,牢牢地拴在一个树桩上,他拽住绳子用力地拉了几把,叮嘱道:“宋先生,双手抓紧,双脚踏在石壁上,往下滑;即使脚下蹲了空,手里千万莫松开绳索。”
“好的。大江你放心吧!”说罢,宋教仁抓起绳索,双脚朝石崖上一蹬,嗤溜溜地滑下深崖。
紧接着,韩大江也嗤溜溜地滑了下去,望着宋教仁惊讶道:“宋先生,看不出你还藏有几手真功夫咧!”
“嘿嘿,”宋教仁笑道:“不瞒大江说,我曾祖父曾是个武状元,所以我们宋氏后代都爱习武。在我儿时,就练过撑竿跳跃、荡绳越涧这些小玩艺儿咧。”
“看不出宋先生能文善武,令人佩服之至啵!”
“几手小孩子活计,不值一提。”宋教仁谦和地笑道:“只有韩队长双手打枪,百发百中,那才是真功夫咧。”
“嘿嘿,宋先生过誉了。”
蓦然听到雁阵的鸣叫,循音望去,只见一队大雁高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不久便消失在茫茫的天际了。
少许,他们又走进了一片密不见天的大森林。这里全是红松、针杉、白杨、桦树、椴树、葛藤,以及羊齿植物,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来的灌木丛,它们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偌大的天网。连绵的秋雨,淋得树皮变软了,散发出一种惬意的树皮的清香,而在松针枯叶朽木铺成的地面上,生了一层苔藓,散发出一种辛辣刺鼻的气味。穿梭在这密林中,见不到天和地,辨不出东西南北中,冷不防传来不知是什么鸟“喔……喔……”的怪叫声,令人毛发直竖。
韩大江、宋教仁,他们一前一后,在这片密林中走了几个时辰,怎么也走不出这片密林。他们向东走,不多时,脚前出现一堵绝谷;便向西拐,走了一个多时辰,眼前又是一方悬崖,望不到底,也不知到底有多深;再向左拐,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又是一堵绝壁挡住了出路……韩大江心里直发毛,嘀咕道:“屌毛灰!鬼迷了路啵?!”尽管在这阴冷阴冷的残秋季节,可他们身上却被汗水浸了个透。
蓦地,宋教仁见脚下横着一根枯木,枯木上似乎长满了青苔,可当宋教仁踩上去时,那枯木竟然滑动起来了。
宋教仁定眼一看,我的天!原来是一条水桶般粗的大蟒蛇。它躺在这里装死,等待猎物的到来,饱餐一顿后,便好进入冬眠。当宋教仁再看时,发现那巨蟒已抬起头来,调转身躯,对着宋教仁张开了血盆大口,那雪白的镣牙尖刀般的锋利。
“砰!砰!”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大江以最快的动作掏出盒子枪,打开保险,对准那巨蟒的血盆大口,连发两枪。巨蟒中弹后,腾地跃起丈余高,把三棵桦树卷了三个圈,并“嗤唧”、“嗤唧”尖厉的怪叫,那树被巨蟒缠卷得巨烈地摇晃起来,被摇下来的浆果和树叶如同落雨一般……
“砰砰砰……”
韩大江又对准巨蟒连发数枪。接着,那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喷出几口污血,又吐出几团烟雾,发出一连串的“嗤唧”、“嗤唧”的尖厉叫声。
不多时,巨蟒如同枯木般地从桦树杆上滑落下来,在地上弹上弹下,继而又在地上打起滚来,由剧到缓,渐惭地,它僵直地困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好险啦!”
宋教仁惊恐万状,全身毛发直竖,半晌才缓过气来,他走过去,在巨蟒身上跺了几脚,唏嘘道:“这条巨蟒怕是有两吨重啵。”
韩大江把盒子枪插入枪套,也是惊叹不已地说:“我在长白山混了几十年,还是头次见到这么大的蟒蛇。淫威之巨,倒真有些吓人呐。”
宋教仁叹道:“可惜我们俩身在异地,弄不动它,这蟒胆、蟒皮可是无价之宝喽。”
韩大江接过话头:“这蟒蛇肉也是一道美味啵。”
“哟哟,这是谁留下的标记?!”宋教仁指着刚才被巨蟒缠绞的那棵桦树上,在其人头高的地方,有块被刀子刮掉了树皮而留下来巴掌般大小的一片白楂。
韩大江兴奋得满身紧张,迅速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大声嚷道:“宋先生,是刀砍的痕迹,没错,没错!”他转过身来,望着宋教仁笑道:“可能是猎人狩猎时,担心迷路而留下的路标。再在周围找找,看是否还有刀痕的树。”
宋教仁朝着白楂相背的方向,仔细地寻找着前面的每一棵树。从树枝到树杆,从树杆到树根,他一棵一棵地搜索着。“唉!这里又有一棵!”宋教仁突然一声惊叫:“韩队长,快过来喽!”说着,他跑向前去,在离第一棵树四五米远的地方又有一棵红松的树杆上,在齐人头高的地方,又是一片同样刀削的白楂。宋教仁回头打量了一下,从第一棵刀削过的白楂树,再到他发现的第二棵,在这百米的距离中,排成从东南到西北的一条直线。于是,他俩再向西北方向寻去,接着又发现了第三棵、第四棵、第五棵……
宋教仁肯定地说:“大江,这即便不是猎人,也是挖参的药农,怕迷失方向留下的路标。”
“对。”韩大江点头称是:“宋先生,咱们就沿着这条路标走吧。”
他们俩循着“白楂”标记,面朝东南,一气走过五十多棵削有“白楂”标记的树,陡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堵如同刀砍斧劈的石壁,中间有一形如“Α”字的石洞,是由两块巨石天然搭架而成。“宋先生,跟着我走吧。”说罢,韩大江递过去一根树枝,牵着宋教仁进了石洞。洞内光线模糊,脚下全是嶙峋怪石,韩大江一手抚着石壁,一手牵着宋教仁,磕磕绊绊,大约走了八九米,眼前陡地一亮,豁然开朗。他们伫立在洞口俯首远眺,脚下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林海,北风呼啸,绿浪翻滚。
有些沉重的宋教仁,走出迷魂谷后,心情一下轻松下来。他望着韩大江,笑道:“大江,咱们现在到了什么位置?”
韩大江木木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弄不清楚。继而,他从背包里取出地图和指南针,先辨认出方向,把地图与实地对准方位,找到两个明显的山峰,在地图上进行交汇,终于找到了他们所处的位置。他望着宋教仁笑道:“宋先生,现在咱们呆在斧头岭,离长津江还有百余里咧。”
“哦,只百余里了?!”宋教仁心头一喜:“咱们再加把劲,再走两天就到了啵。”
“不行啊,宋先生!”韩大江摇摇头,苦笑道:“这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这长白山坡高沟深,磕磕绊绊,真要用咱们的双脚去丈量,怕是两百里都不止呢!”
宋教仁惊讶道:“原来地图距离与实地距离差异这么大呀?!”
“当然啦!”
他们下了斧头岭,走着走着,听到左测山谷里哗啦哗啦的贼响,循音望去,见前面半山腰里往外喷水,壮观极了,把他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抬眼望去,见斧头岭半山腰,全是乱乱的大青石,从各个石缝间往外喷水。乱石又高又大,喷出来的水又凶又激,远远看去象一条撑山支石的大水柱,也有数千条。还有横石缝泄出宽宽的一些大水帘,挂在大山上,似有数百幅。每条水柱,每幅水帘,急冲之下,撞到山根的石头上,碰的乱碎,像千千万万颗晶莹大小不等的珠子,在夕阳映照下,五颜六色,好看极了。
“大江啊!”宋教仁凝望着远处不断飞泄而下的水柱,感慨道:“这些飞瀑跳落下来虽然碰撞得粉身碎骨,却给人们带来了美好的景色啊。”
“宋先生,”韩大江笑道:“你的诗兴又来了?你们这些呷了洋墨水的人啦,就是多愁善感。”
宋教仁笑道:“这景色,的确比诗情画意还美咧。”
喷泉汇集到山下,便是一条哗哗啦啦的小溪。宋教仁和韩大江说笑着来到溪边,蹲下身子,用手捧水洗脸。叫这清泉一冲,全身为之一爽,一身的疲倦全飞走了。尔后,他们坐在溪边一块青幽幽的的片石上休息,韩大江从包里摸出两个高粱米饭团子,先递给宋教仁一个,自己再往嘴里塞了一个,也没火烤,饭团如铁球,就这么喀喳喀喳地啃了起来。啃完饭团,又跑到溪边上捧水喝,咕噜咕噜地喝了个够,还打了几个极响的饱嗝。
紧接着,韩大江取出指南针,对着前面的野猪岭,瞄了瞄方位,尔后,俩个拄着棍子,一前一后,朝东北方向走去。
他们缘山溪而行,约莫走了一两里,再向右拐入一片岳桦林中。走着走着,只见乱石峥嵘,林密仰不见天,草深俯首不见地。突然,从那密林深处传出一个凶残而低厉的粗嗓门:
天堂有路你不去,
地狱无门你偏来。
若是奸细留下头,
若是路人留下财!
这类似咒语的声音刚落,兀自从一块巨石后面闪出三个黑脸大汉,三条长枪对准了宋教仁、韩大江。打头的那个身魁如牛,满脸横肉,怒目圆睁,吼道:“你们是哪绺子的?!”〔1〕
韩大江长年在长白山与土匪打交道,自然熟悉土匪的黑话,便大声应道:“咱们是韩大绺子的。”
那黑脸大汉眉头一皱,只见他凶狠的双目发出一连串的审问:“你们是韩大绺子的人?这会溜哪路?”〔2〕
“咱们去长津江探冤家,〔3〕”韩大江笑道:“头顶一个天,身穿罗汉衫,你卡你的线,我越我的边〔4〕。”他流利地回答了胡子的黑话,并在回话时作了一个按鼻尖的手势,接着他走上前去,在离那胡子五步远的地方,施了一个坎子礼。
旁边一尖嘴猴样的小胡子,不高兴地嚷道:“六爷,咱们等了这么多日,好不容易拴了这么个肥秧子〔5〕,你让他们溜坡了不成?”
“哈哈!”那被呼为“六爷”的土匪,复又瞪起野狼眼,对着宋教仁他们吼道:“屌毛灰!还不把大饷子敬上来?老子一颗花生豆子,叫你抻了条儿〔6〕!”
宋教仁忍无可忍地吼道:“休得无礼,我要拜见你们大当家的!”
“屌毛灰!先缴了他们的大饷!”
骂罢,几个胡子就像一群饿极了的狼,一涌而上,三下五除二,不几下便把宋教仁、韩大江两个洗劫一空。
那个尖颏猴精模样的胡子,打开宋教仁的钱囊袋子,用手把袋中的光洋翻弄得哗哗啦啦贼响,无不得意地狞笑道:“哈哈,这回咱们弟兄可拴住个肥秧子了!”
那黑脸大汉从韩大江枪套中拔出盒子枪,在手里摸了摸,龇牙咧嘴地狂笑道:“嗬嗬,这还是一把德国造的五十响盒子炮咧,咱们绺子里还冒得这洋玩艺儿啵,今朝叫咱们弟兄开开洋荤啵。”说着,他推弹上膛,对准前面那棵红松,连发数枪。
“砰砰砰……”
枪声在这幽谷里传得很远。不远处的桦树林里,一群正在叽叽喳喳觅食的山雀,扔下一串惊惶的哀鸣,扑楞楞地飞向远方。
这群胡子,不由宋、韩分说,便三下五除二,把他俩给绑了,用黑布蒙了双眼,左右架住,吼道:“滚!去见我们大王!”
不多时,胡子喽罗把宋、韩二人架到白云峰半山腰的神仙洞。这个山洞是由一块吊悬着的巨大板石,盖顶而成。洞内四通八达,足足可容纳下一个团的兵力。
进了洞,六爷给宋、韩二人去了眼上蒙的进山罩,宋教仁揉揉眼睛,发现洞内烧着一堆熊熊大火,噼噼剥剥贼响,胡子喽罗们正围着火堆烤火,一个个脸黑如炭,胡子拉碴,如野人,似恶煞。
当宋、韩二人被胡子押到火堆前,那被叫作“六爷”的大块头胡子,大喉大嗓地问道:“三爷,大掌柜呢?”
“大哥外去打猎未归,有甚屌事?!火堆里一正在烤火的中年胡子,他歪嘴斜鼻,一对阴阴的老鹰眼,在宋、韩二人脸上刮来刮去,问道:“六爷,这是你拴的秧子啵?”
“刚才弟兄们在神迷峪拴到的。”六爷耀武扬威,神气活现地说:“嘿嘿,还是两个肥秧子啵。”
“先拴到里面去,等大哥回来再发落吧。”
“好咧。”六爷押着宋、韩二人去了后洞。由于石灰岩的风化剥蚀,水的溶解与侵蚀,内洞里长了不少石笋和石柱,天然而成,琳琅满目。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景致,却被这帮乌合之众糟蹋得污秽不堪了。
这时,只听六爷一声断喝:“给老子剥了这两秧子的皮!”
大小胡子闻声一涌而上,七手八脚,不几下便熟练地把宋教仁、韩大江全身剥了个精光,只留下个裤头。
六爷又令胡子喽罗们,从洞底的阴河里提来了几桶凉水,这水凉得刺骨呀!六爷令胡子喽罗不停地朝赤身裸体的宋、韩二人身上浇冷水。不大一会,宋、韩二人被浇了个透湿,身上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全身筛糠似地乱抖。
“六爷,”一刚入伙的小胡子好奇地问道:“干么要给秧子身上浇凉水噻?”
“小鬼头,这不叫凉水,这是仙水咧。”六爷好不得意,绘声绘色地道:“给秧子身上浇了这仙水,一则洗尽他们身上的污秽之气,使之成为仙体;二则用仙水浸泡透了的秧子,那味道才鲜美咧;三则用这仙水冻,冻得秧子乱抖,那是越抖越好啊!等下,大王回山,咱们就开膛取心。在六爷老子动刀之前,你个小鬼头要给秧子猛浇仙水,就在秧子猛抖之时,老子一刀下去,那拳头般大小的人心就会自动跳跃出来,立马开片与人参爆炒,哈哈!那味道啊,又香又脆,吃了还会长生不老咧!”
“六爷,”小鬼头听了惊诧不已,问道:“这人心吃了会长生不老?”
“不是吃了所有的人心都会长生不老。”六爷手舞足蹈地:“哈哈哈!只有用仙水浸泡了的,按六爷的法子去做的人心,吃了才会长生不老咧。”
就在六爷卖弄之时,洞口吵儿八伙地闹成一片,原来是大掌柜王老虎狩猎归来。三爷立马率众喽罗迎了上去,恭维道:“今朝大王一展神威,满载而归啵!”
“哈哈哈哈!今朝我王老虎托弟兄们的福,手气好,一枪一个,打了四只鹿麂,两头野猪,外加一只黑猴子喽!”
三爷有些不解地:“大王,这黑猴……?”
“哈哈哈!是这黑猴子找死咧!”王老虎边说边把猎枪扔给喽罗,笑道:“老子正在瞄准那只逃跑的鹿麂时,冷不防,黑猴子从树上扔下一野果子,‘砰咚’一声,正中他爷脑门,老子火起,调转枪口,只一枪就把这该死的东西从树梢上打落下来。”
“哈哈哈!”三爷附和道:“这该死的黑猴胆大包天,竟敢扔野果子砸咱们的大王!找死,找死喽!”
王老虎说话之时,喽罗们把这些猎物扔到洞口的角落里,立时,猎物身上的血腥味弥漫到整个山洞。
进了洞,王老虎溜了喽罗们一眼,阔而黑的脸上呈不悦之色,问三爷道:“老六呢?!”
三爷应道:“报告大王,六爷今朝拴了两肥秧子,现正在洞里侍弄咧。”
“哦?老六拴了两肥秧子,肥成个啥样?咱去瞅瞅!”说着,他在喽罗们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朝“老地方”走去,还隔老远,便粗门大嗓地问道:“老六,今朝你拴了两肥秧子啵?!”
六爷急忙起身,笑道:“报告大王,秧子拴在这儿呢!”
冻得浑身乱抖的宋教仁,循音望去,只见那走过来的“大王”,年过四十,牛高马大,脸阔如盆,双目外臌如铜铃,满脸坚而挺的胡须,如同刺猬的刺一般,斜斜地刺向阔脸的两旁。他头戴甩耳绒帽,身上披着一张还散发着血腥味的东北虎的皮,他猛地刹住脚步,屠夫般地上下打量着宋教仁、韩大江:“你们是哪绺子的?!”
“报告大、大王,”韩大江上牙磕着下牙:“鄙人是夹夹……夹皮沟……韩都司的……警卫队长,名叫韩……韩大江。”
“你是韩都司的警卫队长?”王老虎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韩大江的脸,阴浸浸地问:“去年,我王老虎去你们夹皮沟拜望韩都司时,怎么没见着你呀?”
“大王,你……你是去年什么时候去夹皮沟的?”
“去年八月十六!”
“这就对……对了。”韩大江急忙解释道:“去年八月初,在下奉……奉韩都司之命,护……护送太太回山东曲阜敬香,八月底才……才回都司府咧。”
“哦……?”王老虎仍然狐疑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厉声问道:“都司府的客厅里,挂着一张什么图?”
韩大江脱口而出:“一张双虎图。”
接着,王老虎急起直问:“韩都司有几个相公?”
“四个!”
“都司大人的烟竿上坠有何物?”
“坠有一玛瑙烟坠。”
“哈哈哈!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王老虎拉下脸来,对着六爷大声喝道:“老六你干的好事!快给老子放人!”
立时,六爷给宋教仁、韩大江松了绑,穿上了衣服,“刀下囚”一跃成了座上宾,被请到大洞去烤火祛寒。
王老虎这时大笑道:“不瞒韩队长,刚才说的那个玛瑙烟坠,还是我王老虎去年去夹皮沟时,送给你们都司大人的见面礼咧。”
韩大江故作惊讶状,说:“难怪我们都司大人,把那烟斗视为宝物咧,成日不离身的。”
“哈哈哈哈,那感情好。”王老虎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问道:“韩队长,这会你们溜哪路噻?”
韩大江笑道:“禀大王,在下奉韩都司之命,护送您眼前这位宋教仁先生去朝鲜,为了和日本人打官司,去寻找一张朝鲜人绘制的《大东舆地图》咧。”
王老虎大惑不解地嚷道:“吃这么大的苦,翻山越岭去找那张图,有甚屌用啊?!”
“大王,您可莫小视那张图啵,用处大着咧。”韩大江收住笑,正色道:“日本驻朝鲜国统监伊藤博文,胡诌什么:延吉是朝鲜的延伸。具体我也讲不透彻,还是请宋先生给你讲讲吧。”
“大王,是这样的,”宋教仁接过话茬:“自日本占领朝鲜以后,活脱脱地制造出了一个什么‘间岛’来,把图们江以北的一大片中国领土说是朝鲜的领土,因为目前朝鲜成了日本的保护国,‘朝鲜也就是日本的延伸’,说白了,朝鲜,包括中国的东三省都要被日本占了去!”
王老虎一拳击在老虎凳上:“这小日本还了得?!”
“到时,若是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你呆的这长白山,也归日本所有了。”
王老虎一听,气得双目外臌如铜铃:“奶奶个毬,老子带领弟兄们冲下山去,把这帮日本鬼子砍一个少一个喽!”
沉默少许,王老虎又问:“你们找的那张图,对中国有何用?”
“用处大着咧,”宋教仁打了个喷嚏,擤了一泡鼻涕,笑道:“这张地图是朝鲜学子古山子绘制的,图上标明了中韩两国以图们江为界,延吉及长白山自古以来都是中国的领土。”
韩大江补充道:“若是掌握了这张《大东舆地图》,我们就有了证据,就可以戳穿日人的谎言。”
“你们为了保国,都是好样的!”王老虎竖起了大拇指,咧开大嘴笑道:“明朝,我王老虎亲自为二位兄弟送行。”
宋教仁颔首道:“谢谢大王。”
王老虎收住笑,象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刚才不久,我听到迷神峪有几声枪响,难道是二位贤弟所为?”
宋教仁笑道:“刚才我们在迷神峪迷了路,慌乱之时,竟然遇到了一条巨蟒,它向鄙人张开血盆大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队长对准巨蟒连发数枪,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渐渐就不动弹了。”
“好啊!韩队长为本寨除了一大祸害!”王老虎皱了皱八字眉,道出了心中的苦衷:“那迷神峪是本寨弟兄拴秧子的必径之路。近几年来,这畜牲一连吞食了本寨五六个好弟兄。去年立夏后,我带领三十多个弟兄去捕杀这畜牲,不曾想到,自已倒险些丢了性命。那天,我带领弟兄们在迷神峪寻了它很久,最后发现它一字儿似的躺在长龙沟困懒觉,我命令弟兄们同时向这畜牲开火,它不但不跑,还咬住了本寨一个最胖的弟兄——三犊子,一口就吞食了。愤怒之下,我向它连发三枪,它抬起巨头,张开血盆大口,朝我喷来一口毒烟,我立时只觉眼前一片昏黑……弟兄们把我抬回神仙洞后,昏睡了三天三夜,险些去西天报了到啵!”
这时,三爷也奉承道:“韩队长神枪啊!击毙了这条巨蟒,咱们弟兄往后进出迷神峪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
“老三!”王老虎把手一劈,咧开大嘴一声吼:“你立马带弟兄下山,把那畜牲给老子抬了来!”
“中!”三爷应着,随后把手一挥:“弟兄们!跟我走啊!”一群胡子喽罗紧随三爷,吵儿八火地下山去了。
这时,宋教仁借着夕阳的余辉,眺望洞外的景致:这洞口正对着斧头岭半山腰的千百眼喷泉汇成的激流,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五颜六色,好看极了。
“嗬——依哟——嗬嘿!”
“嗬——依哟——嗬嘿!”
不多时,在三爷的带领下,抬着巨蟒的胡子喽罗们,喊着浊重的号子,出了迷神峪,朝神仙洞这边来了。
王老虎闻声迎出洞来,他身旁簇拥着不少胡子喽罗看热闹咧。王老虎不停地朝山下打着手势,大声鼓着劲:“弟兄们,再加把劲,给老子把这怪物抬上来!”
只半袋烟的功夫,胡子喽罗们一个个累得汗爬水滴,终于把巨蟒抬上了神仙洞,“伊——哟!”喽罗们一声号子,“砰”地一声,巨蟒被扔到洞外的石坪上。
巨蟒僵直地困在地上,比水桶还粗,足有三丈余长,身上的黑皮上都生了一层毛绒绒的青苔。胡子喽罗们望着、摸着这怪物,一个个唏嘘不已。
“砰!砰!砰!”
冷不防,王老虎拔出盒子枪,朝巨蟒的头上连击三枪,咧开大嘴吼道:“你这畜牲!吞食了我六个弟兄,今朝老子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为被你吞食的弟兄们报仇!”
胡子喽罗们齐声吼道:“为弟兄们报仇!”
“弟兄们!”王老虎大手一挥,吼道:“还愣着干么?!拿家伙来,动手呀!”
随即,喽罗们扛出斧头、砍刀,剥的剥皮,开的开膛,剁的剁,砍的砍,还有几个蠢喽罗,急着从巨蟒的肠子里面寻找同伴的骨骸……整个石坪上开了锅,叽哩哇啦闹成一片,热闹非凡。
晚上没有月亮,天黑如锅底,北风呼啸。然而,前后左右十二根松明子,把个神仙洞照得通明透亮。
洞外的石坪上架起了三口大锅,一锅蟒蛇肉,一锅东北虎肉,一锅鹿麂肉。这只东北虎,是前天王老虎带着弟兄们打猎,从鬼门谷打来的。今天,他特别高兴,说什么要来一锅龙虎斗,所以他吩咐弟兄们把这只东北虎也一锅煮了。
灶里火光熊熊,烧得哔哔剥剥贼响,锅里煮得咕噜咕噜乱叫,蒸气绕洞,把个神仙洞弄得香喷喷的,撩拨得胡子喽罗们不住地抽着鼻子,涎水直往上涌,羡道:“妈妈的,真香啊!”
不多时,肉己出锅,酒已上桌。在神仙洞的正中央的石墩上摆了一桌:一大钵巨蟒肉,一大钵东北虎肉,一大钵鹿麂肉,还加一大坛自酿的高粱烧。在这石墩的四周,也是同样的酒菜,摆了十来桌。
王老虎把宋教仁、韩大江请到首席,然后他站起来,向四周的喽罗们一挥手,咧开大嘴吩咐道:“弟兄们!今天我王老虎高兴啊,不分老少,不分大小,大伙通通上桌一起干!”
早已在下面咽着涎水的胡子喽罗们,一听这话,哄地一声涌向桌子,各归各位,眼巴巴地望着那几大钵肉,等着王老虎发话咧。
这时,身披老虎皮的王老虎,兀自起身,高高举起酒碗,大声道:“弟兄们!为欢迎宋先生、韩队长光临咱们神仙洞,先干了第一碗!”说罢,他先后与宋、韩二位贵客重重地一碰酒碗,尔后一仰脖子,一大碗高粱烧全倒下肚去。
四周的胡子喽罗们一阵阵狂笑,酒碗碰得乒乒乓乓贼响,咕噜咕噜地响成一片。
少许,王老虎又举起了大海碗,笑道:“各位兄弟!为感谢贵客击毙巨蟒,为本寨除了一大祸害,咱们再干了这第二大碗吧!”
尽管宋教仁不胜酒力,但他深知山大王豪爽,生恐因敬酒不吃,惹出什么不快来,给自己的寻图计划带来麻烦。于是,他只好强忍着喝下了第二海碗。为表示客人的礼仪和敬意,宋教仁又起身,举起海碗,分别和王老虎以及山寨的各位大小头领碰了碰碗,笑道:“为感谢大王及各位头领的热情款待,为感谢各位弟兄的帮衬,咱们再干了这第三碗吧!”说罢,一仰脖子,又干了一大碗。看来,这喝酒也是逼出来的咧。
酒过三巡,你敬我劝,猜拳行令,气氛十分热烈。胡子喽罗们,也一个个“五啊、六啊、八仙寿啊、巧巧对啊!全来到啊……”猜拳碰大碗,大喝狂饮起来。
“请问大王,”宋教仁放下筷子,笑着问道:“从神仙洞到长津江,还有多少里路噻?”
“整整一百六十里,三天的路程。”王老虎把嚼着的一块蟒蛇肉咽了下去,又呷了一大口高粱烧,笑道:“其他的路都还免免强强走得,就是过天王台太难啦!”
“不能避开不走天王台么?”
“哪能呢?!”王老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笑道:“长白山处处有路,但冬天要过去,那就非要走天王台不可!”
宋教仁诧异道:“哪为啥?”
“冬天林中有穿山风,谁要碰上它就要遭殃。因为这些年长白山的树木被日本鬼子伐出了很多道口子,所以这几年穿山风特别多。牛犊峰以南是大冰山,这里的冰长年不化,坡高冰滑,鸟儿歇脚都打滑,更不用说人了!大冰山以南是一条大绝谷,一眼望不到底,人根本就过不去。大绝谷西南是一堵二十多里长的乌拉大石壁。从乌拉大石壁再向南就是天王台了。”说到这里,王老虎打住话头,又倒了一大碗高粱烧,吃了两块老虎肉,故弄玄虚地念了两句民谣:
天王台,天王台,
上得去,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