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洗龙井村〔2〕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1-26 19:22:37 字数:11790
第九章 血洗龙井村〔2〕
几乎是同时,松岩少尉带着一群日本兵,强行住进了崔老五家中。老五的妻子腆着个大肚子,即将临盆生产。松岩吩咐老五去屋后的山溪挑水,尔后对他老婆说:“妈妈的,咱们大日本皇军要瞧瞧你肚中的小东西咧!嘿嘿……”
她婆婆一听,急了,扑通一声跪在松岩跟前,哀求道:“长官,行行好吧!莫……莫伤害俺媳妇呀……”
老人的话未落音,蹬着皮靴的松岩飞起一脚,踢在老人头上,“你个老东西死了死了的有!”
老人朝后一仰,头部碰在砖墙上,“砰”的一声,浆血迸流,哼都没有哼一声,就伸腿西去了。
紧接着,几个日本兵把老五的老婆按倒在地,松岩抽出寒光闪闪的战刀,一刀下去,那孕妇穿着的棉袍“嗤”地被切开了,再一刀下去,那腆起的大肚子又被切开了。松岩屠夫般地割了孕妇的子宫软带,立时一个血球从肚里滚落出来,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尔后松岩用刀尖戳着血球,举过头顶,在空中把玩,围观的日本兵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
村外,刀子般的秋风,摇得树木呜呜地哀吼起来,似千人万人在恸哭、在悲嚎……
日本兵开进龙井村仅三天,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六百多个日本兵,每天以两头牛、五头猪、二十只羊和狗、二百五十只鸡和鸭的消化速度来“保护韩民利益”。他们把小猪小羊抛到水泊里,以搏一笑。把屎屙在老百姓的菜坛里……哪个不交“保护费”,他们就叫你鼻下无风,就放火烧屋,整个龙井村鬼哭狼嚎,笼罩在血腥的恐怖之中。
日本兵成天在村子里乱窜,追女人、撵鸡逮猪捉鸭,把一个和睦安泰的村子,搅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年轻女子吓不过,就沾上假须,女扮男装;那鸡追急了,就往屋上飞,蹲在屋脊上几天几夜不敢下来;全村的耕牛不几天就被日本皇军“保护”光了,几头未断奶的牛犊子,满岭满坡乱跑,急着寻它们的妈妈。一到晚上,它们就在山坡上哀嚎:“哞——!哞哞……!”
家犬虽然不说话,但它们最通晓人性,它们见那一队队日本兵在村子里乱砍乱杀,那么多房屋被烧,那么多邻里乡亲携儿带女离乡背井,逃荒避难;那么多鸡妹妹被撵到屋上不敢下来,它们就难过极了,它们哭,它们流泪。它们很恐惧日本皇军也来“保护它们的利益”,所以纷纷逃离家园,汇集到两三里之外的兔儿岭,一到夜深更静,便对着龙井村,高一阵低一阵地哀嚎:“呜呜……呜呜呜……”
这哀鸣,叫人毛骨悚然,揪心撕肺啊!
…………
次日上午,北风如刀,搅得沙尘满天飞舞。
在龙井村东头程府门前宽阔的禾场上,敲锣打鼓,鞭炮阵阵,硬是给这血腥笼罩着的龙井村凭添了几分毛骨悚然的热闹。在斋藤的一手导演之下,这里即将举行一个举世罕见的庆典,一个日本帝国的政府机关即将诞生在中国的领土上,成为一个令中国人汗颜恐惧的“恶性肿瘤。”
吃过早饭,禾场上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绅士,这全是程光第的几个汉奸朋友——尽管他们是程光笫的老友,又因程光第成为日本皇军的朋友,他们自然也就成了日本皇军的朋友,但头一次和这些凶神恶煞的“屠夫”们打交道,仍然显得缩头缩脑。
身着日军将官服的斋藤,佩挂战刀,倒剪双手,做着马脸,恶煞般地立在程府门前。在程光第的一再鼓励下,劣绅们缩头缩脑地来到斋藤面前,双手作揖,齐声道:“我们代表大清国良民,对贵国派出所的成立,表示最最最热烈的祝贺!”
斋藤的马脸上挤出几丝僵硬的笑,也用中国的礼仪方式——抱拳还礼:“多谢,大大地多谢!”
劣绅刚退下,一进会会首金海龙领着一帮游手好闲的混混儿,插科打诨地来到禾场里,又由程光第引着去给斋藤行贺礼。金海龙嬉皮笑脸,抱拳道:“对贵国派出所的成立,我们一进会表示一百二十分的祝贺!只要大日本皇军管饭,我们一进会愿意为皇军效劳。嘿嘿……”
斋藤见了这个油腔滑调的二混混,只觉反胃,但觉得眼下这些混混儿还派得上用场,所以他强迫自已挤出一脸笑来:“嘿嘿,药西药西!”
…………
恭贺完毕,在松田少佐的指挥下,开来了一个中队的日军,拖来了四门迫击炮。
庆典由攸杉中佐主持。仪式第一项,鸣礼炮。这礼炮有些别开生面,由82迫击炮代替铁铳,炮手对准老爷岭,轰轰隆隆地放了十二炮,由步枪代替鞭炮,一个中队的日本兵举起步枪,朝空中“噼噼叭叭”地打了好一阵,在树林中栖息的鸟雀惊恐万状,扑楞楞地飞向远方。
仪式第二项挂牌。由斋藤少将把一块很长的招牌,郑重其事地挂在程府的门墙上。长牌黑底白字,用中日两国文字写了两行字:
大日本帝国驻大韩王国统监府间岛派出所。
牌子挂好,迫击炮又对着老爷岭放了十几炮,日步兵又噼噼叭叭地放了一阵枪。
仪式第三项,请大日本帝国统监府间岛派出所所长——斋藤讲话。斋藤扫视了一眼禾场上稀稀拉拉的几个汉奸和混混儿,脸上有几分不爽,干咳了两声后,便用流利的中语说道:
尊敬的韩国民众,尊敬的清国朋友!
本职之来间岛,乃仰体大韩王国国王陛下之圣意,
依照我大日本统监阁下之命令,前来间岛保护韩民利
益,增进其福利,并与清国朋友一道把间岛建设成为
我大日本帝国的共荣区……
……
仪式第四项,请清国朋友程光第大人讲话。
攸杉中佐的话未落音,只见身着绸缎长袍的程光第,如临风之柳,摇头晃脑地走到前面,向各位“贵宾”,向大日本皇军,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干咳了几声后,便拖腔带调地说:
尊敬的斋藤将军,尊敬的大日本帝国皇军!尊敬的各位朋友!
首先,对大日本帝国统监府间岛派出所的成立,鄙人代表清国政府,表示最最最热烈的祝贺!近几年来,鄙人巴望着大日本帝国皇军早些开到间岛来,保护韩民利益。前几天,终于把皇军盼来了,鄙人心里是十二万分高兴啊!往后,大日本皇军如有什么困难,比如肉呀,鱼呀,米呀,女人呀,等等等等,鄙人将鼎力帮助解决……
程光第的话未落音,坐在下面的日军便噼噼叭叭地拍起巴掌来了。斋藤伸起大拇指龇牙咧嘴地笑道:“程大人是我们大日本皇军大大的朋友,哈哈哈!……”
仪式第五项,由刚上任的斋藤所长检阅大日本皇军。在攸杉中佐的指挥下,二百名日军分成四个方队:第一方队端着步枪,第二方队抬着歪把子机枪,第三方队拖着迫击炮,第四方队全部高举寒光闪闪的战刀,一个个直着脖子,挺着胸,昂着头,跨着僵直的双腿,“垮垮垮”地从斋藤面前走了过出,禾场上搅起团团尘灰……
最后一项仪程,是表演文艺节目。一进会会首金海龙大显身手。他引着一群混混儿,戴着牛头马面,有的抡着板斧,有的舞着鬼王旗,在禾场上乱蹦乱跳,群魔乱舞……
…………
仅短短几天,张兆麟已是满脸胡髭拉茬,一脸的憔悴,一下苍老了许多。他急、他恨、他气,这急、恨、气交织在一起,嘶咬着他的心啊!他眼睁睁地看着斋藤带着日本兵,不费吹灰之力,过了江,长驱直入,占领了我龙井村,而且还自编自导上演了一幕恶作剧,成立了一个什么间岛派出所……他心急如焚啊!
特别是日本兵在龙井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把好端端一个龙井村搅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他怎能不恨啊?!可气的是,在日军渡江之前,他曾火烧屁股般地向边务帮办傅良佐报告了军情,并请示对过江犯境之日军是打还是放?可眼下日本兵都占领我龙井村一个礼拜了,傅良佐屁都还没有响一个。大敌当前,国难当头,面对这样的庸吏昏官,不把火爆性子的张兆麟的肺气炸才怪咧!
正在张兆麟上火之时,排长张延生把一个日军少尉带进了他的办公室,报告道:“禀张大人,这位日本少尉是间岛派出所的通译官村井,他说非要见您不可。”
张兆麟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冷厉地向道:“村井少尉,见鄙人有何贵干啊?!”
村井上前两步,向张兆麟敬了一个僵直的日本军礼,道:“张大人,你好!斋藤将军给您一封亲笔信,令我把这封信亲手面交于您。”说罢,他掏出信来,双手递给了张兆麟。
张兆麟接过信,开了封,抽出信笺,只见上面写了几行歪歪倒倒的中文:
张兆麟大人均鉴:
我大日本政府已和贵国外务部就间岛有关事宜,进行了磋商,日清两国政府已达成共识:在间岛归属尚无定论之时,该地区之韩民事宜,皆由我大日本帝国统监府间岛派出所管理。以免生误会,请贵国驻和龙峪分防公署于三日内撤离…
……
张兆麟看罢,只觉血冲脑门,狂怒之下,他兀自拔出手枪指着村井少尉的脑壳,吼道:“嘿嘿!你个小日本鬼子!真你娘的欺人太盛!老子先崩了你个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再说!”
村井吓得连连后退,向张兆麟告饶:“张大人,鄙人只是奉命给您送信,至于信上所写内容,鄙人全然不晓。如果是这封信冒犯了您的话,您应该去枪毙斋藤才是,与我这跑腿的又有何干?再说,国际公理,不斩来使么?!”
张兆麟握枪的右手在空中微颤,他最终还是未能抠动板机,把枪往桌上重重一搁,吼道:“好!老子今天就留你一条狗命!请你回去转告斋藤:总有一日,老子要和他算总账的!”
村井少尉鸡啄米一般,不住地点着头:“鄙人一定转告!一定转告……”
张兆麟厌恶地一拍桌子:“滚!”
“嗨!”村井敬了一个僵直的军礼,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村井走后,张兆麟挂通了边务公署的电话,火爆爆地:“请傅大人接电话!”
不多时,接收器里传来了傅良佐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张大人,有甚事呀?”
张兆麟忿然道:“傅大人,斋藤率日军过江后,占领了我们龙井村,接着又挂出了间岛派出所的招牌,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把个龙井村搅得儿死娘上吊,鸡飞狗跳墙!眼下,汉人、韩民拖儿携女,纷纷外逃避难……”
“哦……?!”傅良佐感到有些意外和吃惊:“日本军队不是说来保护韩民利益的吗?怎么会这样子呢?!”
“是呀,韩民被他们‘保护’死了,牲畜被他们‘保护’光了……”张兆麟继续报告道:“这几日,日军每天都有十五到二十台军用卡车过江,他们把辎重武器装备、粮食弹药源源不断地运送给斋藤。看来,日军的胃口很大,他们是以制造间岛为借口,先占领我边地作为他们的战略基地,进而侵占我整个东北……”
“咳!咳……”傅良佐干咳了数声后,叹道:“唉,日本人的胃口真大,哪天才填得满呀!”
“傅大人,还有比这更甚更气的事咧!”张兆麟忿然道:“刚才斋藤派他的通译官村井少尉,给在下送来一信,说间岛的韩民事务应由他们间岛派出所管理,限我和龙峪分防公署三日内撤退。”
“他……他斋藤也太……太……咳!咳……”傅咳嗽不止,险些一口气没扯上来。
张兆麟追问道:“我们和龙峪分防公署到底是撤还是留,请傅大人定夺啊!”
“这……这如何是好?咳!咳……”傅良佐只是一个劲地咳嗽,都咳出眼泪来了。
张兆麟有些火了:“我们分防公署的几百号人到底怎么办?!我的帮办大人,你总要有句话吧!”
“这……这……咳!咳……容我考虑一下,咳……再答复你吧。”在张兆麟的一再追问之下,傅良佐最后总算放了个哑屁。
…………
傅良佐放下话筒后,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干咳了数声,正要出门回房,不巧刚走到门口,却被个糟老头儿撞了个满怀。立时,像是有股什么酸馊味儿直往他鼻孔里冲,傅良佐急忙掏出块手巾压在鼻孔上。这时,他把心中的积怨全部泄到这糟老头儿身上:“你个老东西!闭着眼瞎撞什么呀?!是不是被鬼掐住脖子了?!”
“傅大人,”老头揉着眼屎糊糊的水炮眼,苦笑道:“眼下,俺倒真是被那小日本鬼子掐住脖子了,没活路了咧!”
“你这么莽莽撞撞做甚?!”说罢,傅良佐仔细打量起这糟老头儿来。他穿件油乎乎的长棉袍,腰里扎根野葛藤,像是很久没洗过脸,胡子拉茬,脏兮兮的,很象个邋里邋遢的叫花子。他从糟老头儿脸上收回目光,没好气地:“你找我做甚?!”
糟老头儿眨巴着眼屎糊糊的水泡眼:“傅大人,您是真不认识咱?还是假不认识咱咧?!”
傅良佐重新又在对方脸上打量起来,随后摇了摇头:“真不认得。”
“咱是龙井村的总乡约玄德胜呀!”
“甚么甚么呀?!”傅良佐急忙眨巴着眼睛,又上上下下地把这糟老头儿审视了一遍:“我的玄总乡约哟!才几天不见,咋就糟成了这么个叫花子样咧?!”
“傅大人,不瞒您说,”玄德胜叹道:“唉,我是混在逃难的人群中才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斋藤派人四处捉拿我咧。”
“哦……?!”傅良佐心里一惊,干咳数声,继而问道:“玄总乡约,龙井村眼下被日本兵糟蹋成个何样子了?”
“唉,”玄德胜揩了把泪眼,叹道:“眼下龙井村是儿死娘上吊,狗哭鸡上屋啊!”
“咳!咳……玄总乡约,”傅良佐干咳了几声,打断了对方的话:“你说得太笼统了,听不出要领,能不能……咳!咳……说得具体一点。”
“好咧,”玄德胜颤巍巍地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小本本,打开后,断断续续地念了起来:“报告傅大人,自日本兵占领龙井村以来,到昨日打止,日本兵杀害韩民126人(其中儿童47人,妇女51人),日本兵强暴妇女243人(其中不满15周岁的少女43人),日本兵烧毁农舍172栋,82户韩民无家可归,日本兵宰杀耕牛47头、牲猪524头、鸡鸭3208只……”
正在玄德胜念着日本兵在龙井村犯下的血泪账时,冷不防,矮矮胖胖的吉强军统领胡殿甲,一脸怒气地撞了进来,他把军帽往桌子上一甩,吼道:“奶奶个娘!我延吉厅马上就要被日军占了去,你傅大人到底管不管呀?!”
“我怎么会不管呢?!”傅良佐一脸的无奈,苦笑道:“胡统领,有话好好说吗,不要动不动就动肝火嘛!”
“我是个粗人,不如你傅大人涵养好!”胡殿甲挖苦道:“小日本鬼子侵占我大清的疆土!残杀我大清的臣民!强暴我大清的妇女!你傅大人还这么四平八稳,无动于衷!”
“胡统领,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傅良佐拉下脸来,本想训斥胡殿甲一通的,却感到喉咙里一阵腥痒,干咳起来:“咳!咳!咳……”有气无力地:“对于日军犯境,本官也是无能为力嘛!”
“不对!即使我大清驻中韩边境的军队少得可怜,也不至于让日军长驱直入,轻而易举地占领龙井村啊?!”胡殿甲嚯地站起,怒气难抑,和傅良佐掰着指头算起来:“我们吉强军有六千多人马,韩都司手下有七八千人马,和龙峪分防公署的边防哨卡也有六百多人,几处加起来,总共也有一万多人马呀!可日军第一批渡江犯境的,只有两个中队,七八百人嘛!”
“胡统领,”傅良佐无可奈何地双手一摊,叹道:“唉,朝廷不允许我们‘擅自开衅’,我又有啥法子呢?!”
“傅大人,你张口一个朝廷,闭口一个朝廷,难道朝廷白白养着我们这些兵马,眼睁睁看着日军犯境不闻不问吗?!”胡殿甲越说越上火:“朝廷离我们这么远,他们对于边境上的突发事变,一时半时无法知晓,可保国卫土是我们边防将士的职责嘛!”
“是呀是呀,”玄德胜接过话茬:“两个月前,斋藤指挥日军渡江犯境,吴帮办联合韩都司的部队,在德化渡口把斋藤打得屁滚尿流,那多痛快呀!”
“痛快个屁呀!咳!咳!咳……”傅良佐干咳了几声,继而冷笑道:“嘿嘿,你们那么好的吴大人,不照样被朝廷罢了戌吗?!”
一提到罢戌,胡殿甲窝在心里的火一下又爬了起来:“即使吴大人被朝廷罢了戌,也比那些酒囊饭袋强得多!”
“咳!咳!咳……”傅良佐一连干咳数声,继而他用颤抖的手指着胡殿甲的脸:“你、你……简直是犯上作乱!”
“是我犯上作乱?!”胡殿甲盛怒之下,也指着傅良佐的鼻子,数落道:“你睁开双眼好生瞧瞧!眼下,斋藤又指挥第二、第三批日军过江犯境,又一连串制造出了什么会宁间岛、钟城间岛、龙井间岛、延吉间岛,又在我局子街、头道沟等要地开设宪兵分遣所多处,所辖地域达千余平方公里之多,他们分土设官,发号施令,俨然成了中国境内的外国政府,难道你我不汗颜吗?!”
“胡统领,”傅良佐一下软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对于强大的日军犯境,朝廷不增兵,咳!咳……你我有这个能力么?!”
“即使我们打他不赢,也要咬他几口!”胡殿甲冷笑道:“明日斋藤若是把延吉占了去,你这大清的边务帮办,哈哈哈哈!……,那就成了大日本皇军的边务帮办喽!”
傅良佐的嘴角抽搐得极厉害:“胡统领!你、你……羞辱本官,咱们督府见!”
“嘿嘿,我羞辱本官?!”胡殿甲嚯地拔出手枪,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搁,炸雷般地吼道:“谁要是把我中华的美好疆土拱手送人,到时,老子这左轮手枪可不认人哪!”
傅良佐吓得直往后退:“你、你、你……可莫乱来哪!咳!咳……”
胡殿甲“砰”地一甩门,拂袖而去。
玄德胜抹了把老泪,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也颤巍巍地走了。出了门,老人抬头望了望那灰蒙蒙的天,叹道: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家又在何处……老人眼前一片茫然。
傅良佐目送着玄德胜那颤动的背影,禁不住一阵剧咳,就着痰盂,吐出一口浓痰,痰中夹带着鲜红的血丝。咳到最后,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鲜红的浓血了。仆人邓阿发见了,这一吓非同小可,慌忙取来温茶,让他漱口后,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尔后安慰道:
“老爷,您身体不好,就不要和那‘丘八’怄气了,大人有大量嘛。再说,朝廷不许你‘擅自开衅’,可胡殿甲那‘丘八’,又责怪你卖国,老爷,你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实在难啊!”
“唉……”傅良佐躺在床上又是一声哀叹:“就你这老伴儿,才懂我的心啊!咳!咳……”
“老爷,先忍着点儿吧,那‘丘八’手里有枪有炮,不好惹呀!”
“咳!咳……”傅良佐一口气扯不上来,差一点儿昏死过去。
…………
深夜,下弦月明净如钩,星空低垂,夜色茫茫。边务公署傅良佐的寝室里灯烛通明,香烟缭绕。恍惚中,傅良佐望着窗外的月牙儿,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假设我擅自作主,命令胡殿甲、张兆麟他们打吧,他想,拼他个鱼死网破,可到时狡诈的日本政府一纸抗议,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朝廷又会斥我给他们“添乱”、给他们“惹祸”,斥我“擅自开衅”,到时拿我问罪,我的前任——吴禄贞不就是我最好的“前车之鉴”么?!
再说,在斋藤渡江犯境之前,我接到张兆麟的敌情报告后,马上就原汁原汤地报告给了抚台陈昭常,可眼下日军已占领我龙井村多日了,抚台仍没有个明确答复。这“不抵抗”的大帽子,怎能扣在鄙人头上呢?!可胡殿甲、张兆麟那几个“丘八”,哪知晓我的苦衷啊!说我不抵抗,说我把大清的疆土拱手送人,咳!咳!咳咳咳……在他们眼里,我倒真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卖国贼了!
鸡叫三遍,下弦月在窗前沉下去了。
他独自望着那被风拂得乱晃的烛光,转而一想,即使我“擅自开衅”,就他们手里那些破枪破炮,战得过装备精良的日军么?
一提到日军,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个斋藤实在可恶!他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他一手制造出了什么会宁间岛、钟城间岛、茂山间岛、龙井间岛……说不准,再过几日,我这边务公署所在地——延吉,也会成了斋藤那狮子大口中的“延吉间岛”了,到时我这边务帮办立足何处?!“咳!咳!咳咳咳……”他通夜咳嗽不止,只觉得喉咙里又痒又腥,随后,一口浓痰吐到痰盂里,借着微暗的烛光一看,天!这是鲜红的血!立时,他心里凉了个透……
不知不觉,那不远处铜佛寺的梵钟突然“当当当”地响了五下。这尖而脆的钟声,伴随着那刮得呜呜叫的北风,报丧似的,更加显得悲哀凄凉。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在这多事之秋,在这矛盾的夹缝之中,吾今天尚是大清的二品要员,说不准明日便是大日本皇军的枪下鬼或者是他们的阶下囚了;即使福星高照,自已躲过了这一劫,这内外不是人的苦差事,还值得我留恋么?眼下,自己卧病在床,何不托病辞官,抽身走人呢……
天亮后,在仆人邓阿发的侍侯下,他先喝了一小碗人生鸡汤,便吩咐邓阿发传来机要参谋吴昆,由他息声断气地口授了一纸电文:
督帅均鉴:
良佐屡受皇恩,委以重任,本想在职地有所作为,以图报答朝廷。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良佐近日偶染痨疾,卧床不起。在这多事之秋,日军逞咄咄之势,边地不可一日无理事之人。良佐唯恐因已病而误国家大事,所以恳请朝廷开缺回籍眷疴,另委贤达之士接替余职,以确保边地安泰……
…………
秋阳朗照,天空明净高远。
在吉林通往延吉的官道上,吴禄贞、周维桢分乘两匹高头大马,并驾齐驱。他们身后紧随五十余骑快马,一路尘土飞扬,向延吉疾驰而来。
走着走着,吴禄贞抬头望了望路旁山上的景致,见那渐渐枯黄的树叶如灿烂的火炬,那火红沉甸甸而又谦逊无比的高粱,油画般地镶嵌在路的两旁,他不由百感交集,感慨道:“延吉这地方真是块宝地啊!山清水甜,民风淳朴,黑土肥沃,种什么收什么喽!”
“这地方宝贝很多,矿藏木材极其丰富。”周维桢笑道:“不然,斋藤怎么会垂涎三尺咧!”
“日本人看中这块地方,不光是这里的宝贝多,”吴禄贞笑道:“主要是这里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
“对,”周维桢颔首道:“它是通向整个东北的桥头堡。”
“伊藤博文想要夺取我东北,乃至侵占整个中国,他必须首先抢占这个桥头堡,作为他转兵的大本营。”
…………
突然间,西风大作,搅起团团枯叶与尘土,在人们头顶上飞扬弥漫。吴禄贞把手搭在额前,遮着眼前的风沙。倏地,他发现前面灰蒙蒙的路上,有不少难民,五个一伙,十个一群,满身尘土,一头头乱草似的蓬发,一个个瘦削的身躯瑟缩在这通往异乡的官道上。他们步履迟迟,大大的包裹盛满了故土的悲伤。落日楼头,断鸿声里,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远方……
吴禄贞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叹道:“看来,斋藤的这帮日本兵,把我们边地糟蹋成何样了?!”
“我在奉天就曾听人说起过,”周维桢接过话茬,忿然道:“日本兵在我龙井村、六道沟、光霁峪等地杀了不少韩民,烧了不少房屋,弄得很多边民无家可归,拖儿带女,纷纷远走他乡咧。”
“这帮日本强盗真是可恶至极!”
一路沉默无语。拐过两个山坡,周维桢为了打破这沉默窒息的气氛,笑道:“此次绶卿兄再度戌边,这下可解救边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吴禄贞摇了摇头,叹道:“事已至此,我也怕是无回天之力呀!”
周维桢笑道:“我相信绶卿兄是有所作为的!”
“感谢斡臣兄对我的信任。”吴禄贞叹道:“唉,这次朝廷令我二度戌边,我本是拒而不受的。但我想起边地这些对我恩重如山的父老乡亲,在我上次罢戌之时,那些大婶大叔跪在我的马前,不放我走,还哭送我于十里之外……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软了,气也消了,也只好免为其难,迎难而上了!”
“……”
原来,傅良佐托病辞官后,斋藤见时机已到,便怂恿日军,在我边地扩充地盘,建立日军军事机关,残暴我边民生命的噩耗,一个接一个地传到奉天,急得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急忙给朝廷去了一道奏折,力保吴禄贞再度戌边。他在奏折上写道:
军机处五大臣钧鉴:
自上月日军少将斋藤诓称“保护韩民利益”,率军强渡图们江,先后侵占了我边地龙井村、六道沟、光霁峪等要地,杀人纵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有侵占我整个东北之野心。然在这多事之秋,现任边务帮办傅良佐托病辞职。
因日军作祟,中韩边境险象环生,本职特保奏吴禄贞再度前往延吉督办边务。吴在上任边务任上,勇猛果断,团结友军,用武力狙击日军渡江,立下首功;帮办边务,不遗余力;保守疆土,著有勋劳。眼下边地险恶,吴禄贞洞息边情,文武兼备,声望夙着,本督特保奏晋升吴为陆军协都统,加赏陆军副都统衔,以彰功勋。
……
徐世昌的急奏火急火燎地传递到了设在清宫隆宗门内的军机处。因此奏折涉及到东三省边关告急,五大臣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奕劻、善耆、张之洞、世续、那桐齐刷刷地赶到军机处,召开御前紧急会议,专议徐世昌的急奏。
“肃亲王,诸位中堂大人,昨日本王收到徐世昌一道急奏,东三省边关告急。”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首先发言,他拖腔带调地介绍了徐世昌奏折的主要内容:“上个月初,日军少将斋藤以‘保护韩民利益’为由头,率领日军强渡图们江,越过韩国边界,先后侵占了我大清的龙井村、六道沟、光霁峪等军事要地,杀人纵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眼下,斋藤又将我延吉厅划出了什么会宁间岛、钟城间岛、茂山间岛等五区,又在我局子街、头道沟等要地设日本宪兵分遣所14个,所辖区域达千余平方公里之多。斋藤在那里分土设官,强行韩民纳税,发号施令,俨然成了我大清国国土上的一个外国王朝。吾外务部多次照会日本公使伊集院,严正声明所谓‘间岛’问题纯系子虚乌有,该地区是我大清国的的皇天厚土,无可非议!但日本国对我大清要求他们及时撤出的复照却置若罔闻,真是欺人太甚!一个外国的政权机构公然建立在吾大清的皇天厚土之上,成了一个令国际震惊,令我大清王朝的王公大臣汗颜啊!”
一提到日本又一次侵占我东北边地,这些王公大臣像被鬼捏了一把,直倒冷气。日本这蕞尔小国,又凶又恶野心又大,几十年来,搅得大清国不得安宁,一直是清王朝的最痛最恨。
沉默良久,庆亲王奕劻环视左右,干咳了两声,接下又道:“现任边务帮办傅良佐是个饭桶,他见日本兵打了进来,无法收拾残局,就托病辞了官,现已挂冠而去!在万般无奈之际,徐总督力保前任边务帮办吴禄贞前往延吉督办边务。不知诸位尊意如何?”
“叫我说吗,上次就不该换人,吴禄贞不是在那里干得好好的么,可硬要将他罢戌。”肃亲王善耆有些为吴禄贞打抱不平,说了几句公道话:“闹到这份儿上,收拾不了局面了,又要他回去。虽说日本人怕的就是吴禄贞,也只有再派他去才能镇慑得住,问题是吴禄贞的脾气诸位也有所闻吧,他可不是个随便听摆布的角儿喽!”
“张中堂,”军机大臣那桐望着白发苍苍的张之洞,笑道:“吴禄贞不是和中堂大人您有师生之谊么?由中堂您出面说说,他不会不给面子吧?”
“他的脾气老臣是知道的,吃软不吃硬,吃正不吃邪,”张之洞叹道:“唉,闹到这个份儿上,老臣也只能先去探探他的口气罢了。”
“肃王爷,”军机大臣世续笑着对肃亲王善耆道:“凭王爷您的面子,我看还是说得他动的吧。”
肃亲王善耆苦着脸,似笑非笑地:“难哪!我先派一个与他相好的人去,探探他的口气后,我们再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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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菊花胡同十三号,是吴禄贞安居在北京的家。这是一个古朴整洁的四合院,院内点缀着几束花木,还算雅致。
此时,吴禄贞已回到北京两天了。因新驻华的日公使伊集院来华不久,表示了他对解决“间岛”问题的“诚意”,我外务部尚书袁世凯信以为真,急电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请他派一位熟悉延吉边务的人士速来北京以备谘询。徐世昌眼珠子一转,就汤下面,委派吴禄贞火速回京,一来听候外务部调遣,二来看看妻儿老母,享享人生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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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吴禄贞用过早点,因挂记着外务部调遣咨询,也不敢外出,他先在小院里舞了一会剑,练了一阵拳脚,便回到书房,抱着那本砖头般厚的《东北备陈录》,认真地看了起来。才看几页,他妻子静淑急匆匆地来到书房,小声道:“绶卿,有位自称是你老同学的京官,说有要事见你。”
吴禄贞一喜,他知道是谁来了,便问妻子:“静淑,他人呢?”
静淑回道:“他在客厅里,下人正在侍候用茶咧。”
吴禄贞扔下书本,兴冲冲地朝客厅走去,来到门口,便笑道:“良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啊!”
“老同学了,还这么客气干么?!”良弼起身,在吴禄贞身上打量起来:“学兄这几年在边地奔忙,好不容易进京一趟,学弟我也应该上门看看吗。”
“老同学现已是朝廷重臣,还挂记着我们这些边疆小吏,实在难得。”吴禄贞被良弼的诚意感动了,忙招呼道:“老同学,请坐,坐下谈吧!”
落座后,两位留日老同学寒暄了一些分别后的情形,特别是吴禄贞介绍了日军少将斋藤在我延吉边地逞凶害民的情形。尔后,良弼话锋一转,把延吉边地如何如何离不开吴禄贞,把庆亲王、肃亲王以及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如何如何推荐他再度赴延督办边务的情况,如实转告。最后笑道:“老同学,下面就等你一句话,我也好回去给二位王爷回个准信儿。”
吴禄贞笑道:“我说老同学,嘿嘿……,你今天不是来看望老同学的,原来是作说客的呀?!”
“学弟受二位亲王之托,”良弼笑道:“也是为我大清社稷着想嘛。再说,在国家危难之时,当然要起用栋梁之材吗!”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吴禄贞绷着脸,很生气地说:“当初斥我‘擅开边衅’,给朝廷‘惹祸’,怎么现在就不怕我去惹祸了?!”
“上次罢戌,朝廷的确委屈了学兄。”良弼把责任一脚踢给了陈昭常,“要怪也只能怪你们陈大人,他鸡肠鼠肚,嫉贤妒能,向朝廷告了你几状,朝廷离你们天高地远,又不甚了解东北边地情形,所以就错误地将你罢了戌。”
“我的心已冷。”吴禄贞阴沉着脸,心情很沉重地:“眼下,日军已把边地糟蹋成了那个惨样,积疴难返,学弟也无回天之术啊!”
“我也知道,眼下边地局势严重,”良弼笑道:“不过,也是英雄施展才华的大好时机,时势造英雄吗!”
吴禄贞一个劲地抽着烟,沉默不语。
沉默了良久,良弼有些沉不住气了,催促道:“老同学,你给不给二位亲王面子,给不给学弟面子,也该给我个准信儿呀!”
吴禄贞犹豫不决地:“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良弼继续开导道:“老同学,就延吉边务问题,昨天军机处五大臣进行了紧急磋商,如果你同意再度赴延戌边,朝廷将授予你延吉边务督办,晋升为陆军副都统,二品武官衔,并特受钦差大臣,这样也算朝廷不认错地给你认了错,也算跟你给足了面子吧?!”
吴禄贞叹道:“老同学,老实说,加官晋级并打动不了我,我心中所惦记的倒是那儿倍受日军骚扰、欺凌、蹂躏、度日如年的百姓!”
“学兄,”良弼心头一喜,笑道:“听口气,你同意二度戌边了?”
“老同学,”吴禄贞郑重其实地:“要我同意赴任,必须依我三个条件!”
良弼笑道:“哪三个条件?请讲!”
吴禄贞郑重其事地说:“第一,独任督办延吉边务;第二,陈昭常是个小人,所以我要求,延吉边务不受吉林巡抚节制,向朝廷专折奏事……”
“学兄所提条件,全是为了边务,嘿嘿,也在情理之中嘛。”良弼笑道:“我这就去给二位王爷回话,你就等我的信儿吧。”说罢,良弼起身,匆匆告辞。
吴禄贞随他出门,一直把他送上了车才转身回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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