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激战图们江〔2〕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1-20 10:19:38 字数:9705
江上起雾了,先是淡淡的,朦朦的,像一层轻纱,渐渐加浓色调,变得昏暗起来。凉风依然轻轻地吹着,江水像被筛子筛碎,在月色下粼粼闪着幽光。
朦胧中,日军的工兵车队,经严密伪装,并安装了消声器,偃无声息地爬到了图们江南岸滩涂,将屁股撅到江边,咕咚咕咚,把浮箱一节一节地抛到江中。紧接着,成群结队的工兵悄无声息地滑入江水中,蚂蚁搬骨头似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迅速把那些浮箱一节一节地衔接起来,插的插闩,打的打绊,只有半个小时,就架通了茂山通向德化的浮桥。在朦胧的月色中,仿如是一条僵直的蜈蚣在江水中爬动。
在月色朦胧的高粱地里,几百人的队伍屏声敛气地穿行着,只听到高粱宽大的叶片被拨动得哗啦哗啦贼响,不过与风拂过高粱地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不会使人感到有什么异样的情况。走在队伍前头的韩登举小声道:“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已接近伏击目标,保持绝对肃静!”随后,队伍中一片嗡嗡声。
少许,韩的队伍进入伏击位置,成月牙队形摆开,火力可以从各个角度交汇到渡口。士兵的身体紧贴着野草和黑土,一动也不动。韩登举压低声音道:“等鬼子一齐上了浮桥,登上我德化滩涂时,听我的命令一齐开火,把这群畜牲打到图们江去喂蟹子喂王八!我可丑话讲在前头,到时谁要草鸡了,老子就嘣了他!”
鸡鸣五更,天空突然暗下去了。不一会,又渐渐地明亮起来,树影子慢慢地淡了,天空渐渐地高了,东方有了鱼肚色。
在晨雾的朦胧之中,日军的车队轰轰隆隆地开至茂山滩涂,随即从车上跳下一群群步兵,不多时,滩涂阵地上已是黑压压一片。日军在浮桥两边架起了八挺歪脖子机枪,和数门迫击炮。这时,佩挂战刀,蹬着马靴的斋藤少将,威风凛凛地来到了渡口。他抽出白晃晃的战刀,朝浮桥上一指:“第一中队马上渡江!过江后,抢占制高点,掩护第二第三中队安全渡江!”
“嗨!”
第一中队长武藤富男敬了一个僵硬的军礼,随即带领三路纵队踏上了浮桥,昂着脖颈朝对岸奔跑过去……
就在此时,从对岸的大堤漫坡上——高粱蔸秆的间缝中伸出无数支黑洞洞的枪管,交汇瞄准了浮桥上的日军,枪口随着日军移动而移动。当武藤富男带领日军距图们江北岸只有五六米远时,吴禄贞一个箭步从高粱地里跃了出来,义正辞严地阻止道:“中佐先生,贵军为什么要渡江越境,侵犯我国领土主权?!”
武藤富男昂着脖颈,傲慢得不可一世:“我部奉统监阁下之命,是渡江去‘间岛’保护韩民利益的!你带人马到此,莫非要滋生事端?!”
吴禄贞抢前一步,怒不可遏地:“你简直是放狗屁!我们奉命保卫自已的国土,滋你甚狗屁事端?!”
武藤富男一时语塞:“你、你……”
吴禄贞厉声喝道:“请贵军立即返回你们的保护国,不得侵犯我国领土;若是不听劝告,一切后果由贵军负责!”
武藤富男傲然不可一世,道:“我大日本皇军没有‘返回’的先例,只有前进的历史!”说罢,命令日军强行登岸。
吴禄贞无话可说,急忙退入高粱地中,给身旁的韩登举打了一个手势。武藤富男以为是对方惧怕自己而躲闪,一时豪气大发,带领日军几步就跃上了滩涂,朝大堤漫坡冲了过来。
“砰!”
韩登举第一枪击中了武藤富男,他死猪般地栽倒在我滩涂阵地上。
韩登举吼道:“打!弟兄们,把这群日本强盗打下图们江喂王八去啊!”
刹那间,数百支枪口喷着仇恨的怒火,对着冲锋的日军交织成了一堵火墙。抢先上岸的日军全部栽倒在滩涂上,浮桥上的日军扑嗵扑嗵地滚落到江水中。一时间,浮桥上下一片鬼哭狼嚎。
与此同时,日军隔江对射起来。架设在汽车上的八挺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织成了一束束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扇面,又交叉出一个破碎的扇面,高粱在齐声哀鸣,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钻到堤上的子弹,激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的噗噗声。
韩部被对岸日军强大的火力扫射得抬不起头来。韩登举命令士兵以大堤的漫坡作掩体,把身体贴在野草和黑土上。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飞弹落在潜伏地,接二连三地击伤了几个士兵。
这时,潜伏在东侧高粱地里的吴禄贞见状,挺身而上,命令道:“弟兄们!重机枪、迫击炮,瞄准对岸汽车上的火力点狠狠地打!用火力支援西侧阵地上的韩将军!”
陡然间,潜伏在东侧高粱地里的边务公署直属警侦连的十几挺重机枪,还有几门迫击炮,瞄准对岸的汽车狂吼起来,成千上万的枪弹和炮弹,落雨般地倾泻到日军的汽车上,汽车很快着了火,几分钟后,随着几声巨响,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在对岸的滩涂爆炸。浓密的烟雾,像一团团偌大的黑纱,罩在日军的头上。泥土、石块、日军丢弃的枪支,合着炮弹片的尖厉叫声,狂飞乱舞……
北岸韩部的机枪一停下来,蛰伏在对岸漫坡后的日本步兵,又蚂蚁般地涌上浮桥,拼命地向岸这边冲锋。
潜伏在北岸大堤漫坡上的士兵兴奋难抑,食指下意识地贴上了扳机。韩登举见了,低吼道:“憋住劲!”
在机枪、火炮的掩护下,浮桥上的日军继续朝北岸冲过来,三十米、二十米、十五米、五米……
“打!给我狠狠地打!”韩登举一声怒吼,随后五百多支长枪愤怒地吼叫起来,向浮桥上的日军吐着火焰,日军接二连三地栽入江中。混乱之中,不知是北岸韩登举的队伍发射的还是南岸日军发射的一群炮弹,不偏不斜地落在浮桥上,浮桥上的日军被炸飞了起来,浮桥也炸成了几截,被江水卷走。
对岸的歪把子机枪还在疯狂地扫射,嗖嗖地从韩部头上飞过,弹头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太阳升高了。阵阵晨风拂过,把图们江从烟雾中剥落出来,满江飘浮着日军的尸首,水也染红了。十几个没有断气的日军伤兵,还在江面上乱抓乱扒。着了火的浮箱,在江面上冒着残烟,向下游漂去……北岸的高粱地里更是一片狼籍,东倒西歪,一片片地被削去了头……
枪声渐渐地稀落下来。日军汽艇在江面上抢救伤兵、打捞尸首。南岸滩涂上堆了很高一堆血尸。北岸韩登举部的几个士兵打红了眼,见了江面上游动的日军汽艇又要举枪射击,却被吴禄贞制止了:“弟兄们,日军是在打扫战场,不要射击了!”
这时,在茂山待命而没有渡江的日军和车辆灰溜溜地开走了,架设在滩涂阵地上的歪把子机枪和迫击炮也被拖走了。
此次伏击战,吴禄贞部大获全胜,部队伤亡极少。韩部被日军一发迫击炮击中,亡士兵3人,伤12人……
战斗结束后,吴禄贞一把握住韩登举的手:“此次伏击日军,仁兄立了头功,我要向朝廷给你请功!”
“满清王朝的那个什么屌功,我就不要了。”韩登举笑道:“不如贤弟请老夫喝一杯庆功酒吧,为兄的就知足了。”
“韩将军!鄙人尽地主之谊,”张兆麟笑着插言道:“庆功酒我已为二位将军预备好了!”
韩登举大笑道:“好!”
吴禄贞上前,一把挽起韩登举的手就走,“仁兄,咱们一起去分防公署喝庆功酒吧!哈哈哈……”
“哇——!哇——!哇……”
在韩国毗邻中国的边陲小城——会宁东街深巷的古堡外——驻韩日军第一混成旅旅部前,蹲在几蔸秃树上的一群乌鸦,正喋喋不休地聒噪着,忙着为被打得焦头烂额的日军报丧。
斋藤气急败坏地一头钻进办公室,把军帽往桌子上一甩,头发凌乱,一脸疙瘩肉被硝烟熏得乌黑,皮靴和军衣上糊了不少黄泥浆,大粪一般,狼狈至极。他一拳击在桌子上,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吴禄贞呀吴禄贞!我不除掉你,我大日本帝国的霸业难成啊!”
这时,松田少佐走了进来,丧着脸禀报道:“报告将军,战场已打扫完毕,我军阵亡189人,其中少佐以上军官3人,轻重伤兵共计207人。”
“药西——!”斋藤一声长吼僵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松田少佐继续报告道:“我军阵亡将士的尸首已集中到收容队,伤兵集中到旅部卫生所,己作简单包扎,下步如何处置,请将军明示。”
“伤兵立即送东京军部医院治疗。尸体就地处置。”
“就地……?”松田听了,不得要领,便又问道:“将军,‘就地处置’,是用火化,还是用土埋?请将军明示。”
“你个饭桶,死了死了的有!”斋藤怒目圆睁,吼道:“你给我滚!”
松田僵直地一啄头,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药西——!”斋藤一声惨叫,像头被放了血的死猪,陡地往沙发上一倒,闭着双目半晌没了声音。沉默良久,他陡地睁开双眼,挂通了统监办公室的电话:“喂?报告统监阁下:我军今日清晨在茂山渡江时,惨遭清国军队伏击……”
接收器里传来伊藤博文急促的喉音:“甚么甚么呀?我大日本皇军遭到清国军队伏击?!”
“对。”斋藤继续报告道:“我军遭到清国军队伏击,伤亡惨重。”
接收器里哑了,半晌没了声音。
斋藤对着话筒,歇斯底地吼道:“统监阁下,立即抗议清国政府,竟然派兵攻打我前去保护韩民利益的大日本皇军,要求他们进行战争赔偿!不然我大日本皇军就打到清国北京去!”
“好的,好的!”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奉天督帅办公室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徐世昌缓缓起身抓起话筒,“哦,是吴帮办呐,老夫好,很好,有甚急事?请讲!”
接收器里传来了吴禄贞那连珠炮般的声音:“禀都帅,今日凌晨五时,日军一个大队强行渡江……”
“甚么甚么呀,日军强行渡江?!”徐世昌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急切问道:“吴帮办,现在情况怎样了?”
“日军渡江登岸后,我与韩都司奋力劝阻,晓以大义,但日军漠视我弱国领土主权,强行登岸。我军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奋起还击,将强行登岸的日军全部击毙于滩涂阵地,浮桥上的日军,也有不少滚落江中。我们已摧毁了日军架设在图们江上的浮桥!”
徐世昌松了口气,“吴帮办,我军伤亡情况如何?”
“亡3人,伤12人。”
“眼下日军情形如何?”
“日军已惨败返营,尸体及伤兵已全部运走。边境线上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
“全体将士辛苦了!老夫向朝廷给你们请功!”徐世昌眨巴着水泡眼,提醒道:“这平静中很不平静,防止日军报复,要加强边防戒备!”
吴禄贞为之一振:“请督帅放心!”
徐世昌放下话筒,缓缓地坐到太师椅上,闭目不语,看不出他是高兴呢还是发愁。
冷不妨,师爷赵子贤拿着一份电报走了进来,嗡声嗡气地:“禀督帅,珲春副都统陈昭常给您来了一份急电。”
徐世昌缓缓睁开双目,冷冷地问道:“他有甚事?”
“又是告状,告吴禄贞的状喽。”
徐世昌微眯双目,冷冷地吐出一字:“念。”
接下,赵子贤拖腔带调地念了起来——
禀督帅阁下:
自卑职与边务帮办吴禄贞奉朝廷之命,镇守边土,然每遇大事,吴总是独断专行,越俎代庖,自擅其功。今日晨,吴又不与本督办商议,擅开边衅,导致中日两国开战,然边境混乱不堪,边民惶惶不可终日,动摇了国基,贻害无穷,万望督帅明察。
边务督办陈昭常叩上
大清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三日
徐世昌猛地睁开水泡眼,阴着脸道:“他陈大人把中日开衅的责任一脚踢给了吴禄贞,那本帅若要给此役的将士们请功,他还踢不踢呢?”
“陈大人这个人呀,怎么说吧,”赵子贤颇有几分气愤地,“他总是喜欢在别人背后捅刀子,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矣!”
徐世昌眯着眼问:“他这是第几次告吴禄贞的状了?”
赵子贤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这是第三次了。”
“两个共事不过半年,就告了三状!”徐世昌感慨道:“这两个人呐,一个锋芒毕露,一个嫉贤妒能,实难在一起共事啊!”
赵子贤试探地问道:“督帅,您想换他们哪一个呢?”
正在徐世昌沉吟之时,电报房的译电员林爽之跑步送来一份急电,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禀督帅,外务部急电转来日本国外务省的照会,还有军机处的奏批。”
“看来今天是个多事之日啊!”徐世昌接过电报,双目坠着桂元肉般的眼囊,吃力地看了起来——
清国外务部:
今晨五时许,我大日本帝国驻韩第一混成旅,遵照《日韩保护条约》,派兵前往间岛保护韩民利益时,贵国边防军擅自开衅,打死打伤我大日本帝国皇军千余人之多,损失巨大。对贵国政府这种无视国际公法的强盗行径,我大日本帝国深表遗憾,并表示强烈抗议!若贵国政府不惩处战争祸首,因此引发的一切后果,皆由贵国政府负责!
大日本帝国外务省
一九0七年八月十三日
徐世昌看了日本国外务省的“强烈抗议”,立时气得嘴唇痉孪起来,花白的山羊胡乱抖……少许,一拳击到茶几上:“这伙日本强盗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他出兵侵占我大清国国土,却美其名曰‘保护韩民利益’。”
赵子贤也道:“他出兵犯境,反污我擅自开衅。如果真要惩办战争祸首的话,那就应该惩办日本国那个侵略扩张的总指挥——伊藤博文!”
“唉,朝廷是被这小日本的战争讹诈骇破了胆喽!”徐世昌把电报递给了赵子贤:“子贤,你看看这军机处的奏批,这不是吃人饭放狗屁么。”
赵子贤接过电报,憋着气看了起来——
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监:
今南疆与法军开衅多日,今东北又与日军结怨,乱党频频在我腹地兴风作乱,乃吾大清多事之秋,朝廷应接不暇,疲于奔命。望你万免其难,镇静维持,谋和边境,确保朝廷安泰。
军机处五大臣示
大清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三日
“这是什么屁话!”赵子贤一把扔了电报,气愤至极:“难道说,日军强行渡江犯境,我边防守军不闻不问,朝廷就安泰了?!”
“打也不是,放也不是,唉……”徐世昌叹道:“边防军人苦,边防军人难啦!” 赵子贤走后,徐世昌倒剪双手,脸上阴云滚滚,习惯性地在书房里踱起步来。
这天艳阳高照,柔风徐来,远山含黛,近水耀金,天气好极了。吴禄贞的心绪跟这天气一样的好。在友军的配合下,他不仅一举粉碎了日军的入侵,而且他一手筹建的戌边楼也已落成竣工,乃双喜临门矣!在德化,他与韩登举、韩大江等握别后,率边务公署直属警侦连直奔延吉而来。
晌午时分,吴的队伍进入延吉厅。吴禄贞骑着赤兔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身后,便是吴昆一干参谋人员,也都骑着马;再后面便是警侦连的三列纵队,雄纠纠,气昂昂,颇有几分军威。队伍进入光明街后,民众载歌载舞,夹道欢迎,口号声此起彼伏。“保国卫民,大军劳苦功高!”“狠狠地揍小日本鬼子,为中华民族雪恨!”“首战告捷,欢迎大军凯旋!”……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吴禄贞,兴奋难抑,频频向民众挥手致意。
当他们跨进广场,戌边楼迎面撞入他的眼帘,脸上不禁漾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是一幢两层建筑,坐落在光明街的广场上,四周回廊环绕,两檐峭拔飞耸,似雄鹰在这北国边陲振翅腾空,气势雄伟磅礴。在戌边楼的两侧,各悬一横幅,红底金字,耀眼夺目。“热烈庆祝抗击日军入侵首战告捷!”“热烈欢迎我边防将士凯旋归来!”巨幅标语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当吴禄贞、吴昆等登上戌边楼,俯首望去,只见楼下人头攒动,群情鼎沸,锣鼓、筒箫、唢呐、横笛此起彼伏,炮竹、响铳不绝于耳,四周红旗飘扬,整个广场沉浸在一片欢乐喜庆的热烈氛围之中。
吴禄贞登上楼,两名士兵立马抬来了一块红绸覆盖着的匾,请吴揭匾。吴十分庄重地揭开了红绸布,“戌边楼”三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在掌声、鼓乐声中,大匾被悬挂在戌边楼的正中。
不多时,周维桢、柏文蔚、刘一清、胡殿甲等官吏,也陆陆续续地赶了来,他们沿着回廊走着,向四周遥望,山水、哨卡、村落与炊烟,尽收眼底。
负责基建的孙参谋,赶紧上前推开房门,随即大家走进室内。这是配给吴禄贞的新办公室,办公室的正面墙上仍然贴着那张“寸土必保,寸土必争”的条幅。
胡殿甲笑道:“吴大人,你这楼建得气派啊!斋藤那狗日的见了,不气得嗷嗷叫才怪咧。”
吴禄贞大笑道:“算胡统领说对了!我建这座楼是专为气日本人的。他们说这地方‘归属未定’,我就给他来个不信邪,在这儿建座楼给日本人瞧瞧,还特别起了‘戌边楼’这么个名,让斋藤明白这图们江以北全是大清的国土,他休想染指半分!”
周维桢提议道:“绶卿兄的诗文写得极好,适逢今日戌边楼落成之际,何不赋诗一首,为之纪念。”
大家都附和着这个提议:“对,对,古往今来哪座名楼又无诗相配呀?”
吴禄贞颔首道:“好,那我就献丑了!”
周维桢忙替他准备笔墨纸砚。吴禄贞走到窗口,举目远眺,不禁心潮澎湃,提笔一挥而就《戌边楼落成登临有感》——
筹边我亦起高楼,极目星关次第收。
万里请缨歌出塞,十年磨剑笑封侯。
鸿沟浪静金瓯固,雁碛风高铁骑愁。
西望白山云气渺,图们江水自悠悠。
胡殿甲在吴禄贞写时,边看边念。诗一写完他就说:“吴大人的诗连我这个粗人都看懂了,觉得混身是劲儿!哎,你们这些‘细人’当然就更能品出其中滋味了!”
吴昆笑道:“果真名不虚传,吴大人堪称诗之高手!此诗的气魄可与岳鹏举、辛弃疾之作媲美。”
“言之过誉了!”吴禄贞笑道:“卑人哪敢与那二位古贤相比啊!我倒是一向喜爱岳、辛之诗,更敬慕他们的英雄本色!”
就在他们品诗论道之时,冷不妨,总乡约玄德胜率领四十位小伙子,一律穿着朝鲜族服饰“登戈里”,抬着整猪、整羊,还有几大坛高粱烧上了楼。这些犒劳品上都贴着“庆功”二字的红纸条。走在前面的总乡约玄德胜抱拳笑道:“吴将军,我们老百姓托大军的福,打败了小日本鬼子,咱们百姓才享太平啊!”
吴禄贞忙抱拳还礼:“玄总乡约,我们军人吃百姓的饷,受朝廷之托,杀敌保国卫民,是我们的本分,是我们的责任啊,父老乡亲不必如此客气么!”
“吴将军您虽这么说,”玄德胜笑道:“大军为了百姓太平,在前方浴血奋战,连自己的生家性命都不顾,咱们百性犒劳犒劳是应该的嘛!”
吴见对方情真意切,只好吩咐勤务排将玄总乡约送来的这些犒劳品收下。
紧接着,楼下鞭炮、锣鼓声响成一片。左边舞龙,右边舞狮,龙爪狮掌交错,台下喝彩声不断。
转眼间,楼下几名花季少年又舞起了“鹤舞。”花裙翻飞,翩翩起舞,仿如仙鹤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
随后,又舞起了朝鲜族的“农乐舞”。小伙子掏肩斜挎两条交叉彩虹绸带,姑娘身着彩花长裙。奚琴、筒箫、唢呐、横笛伴奏着“采桑调”和“农夫谣,”小伙子们不住地摇动着象帽,许多白色和彩色的圆环,交相辉映,姑娘们手击长鼓,欢快地起舞,在小伙子长象帽甩出的圆环中舞进舞出,鼓乐大作,五彩翻飞,好看极了。
犒劳文娱活动,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民众才陆陆续续离去。
随后,吴禄贞、周维桢、胡殿甲、柏文蔚等上了楼,进了办公室,边品茶边交谈。吴禄贞今天的心绪极好,尽管他率领队伍从和龙峪回延吉,走了百多里山路,迎来送往,又忙乎了大半天,但他全然不觉得累。
蓦然间,吴昆大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异样,嗫嚅道:“吴大人,这……这是督府刚发来的急电。”
吴禄贞接过一看,脸色陡变。他将电报甩给周维桢,愤而大笑道:“哈哈!你们看看,朝廷就是这么奖赏我们前方将士的啊!”
周维桢接过电报,急忙看了起来——
吉林省暨边务公署:
因外交交涉之需,防止日人节外生枝,和平解决中日边境争端,朝廷已委任陈昭常为吉林省巡抚兼边务公署督办,二品衔侯选道傅良佐为边务公署帮办,吴禄贞即日回奉天,另有委用。……
周维桢看了电报,悲愤交架,不禁仰天长啸:“陈昭常这个肉食官僚,反而高升为一省巡抚了,而绶卿兄领着我们弟兄和日寇浴血奋战,置生家性命于不顾,反而被朝廷罢了戌,公理何在?正义何在啊?!”
“她奶奶个毬!”胡殿甲吼道:“朝廷气数将尽矣!我等还为他卖命做甚?不如早些回家种田去!”
“在这火口上,绶卿兄突然被朝廷罢戌,会不会是陈昭常在背后使了什么绊子?”柏文蔚想起一件往事,提醒道:“前几日,我去珲春办事,结识了陈昭常的一位幕僚,名叫周志涛。此人颇为正直,也很钦佩绶卿兄的才干。他曾叮嘱过我,说陈昭常是个喜欢在别人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他几次向朝廷告状,说绶卿兄独断专行,自擅其功呢,要我转告绶卿兄,多提防他一点才是。”
“陈昭常这个肉食官僚,”吴昆无不气愤地:“他正事不办,别人办了他还妒火顿生!”
“小人之心是防不胜防啊!”吴禄贞感慨道:“清王朝早已成为腐败透了顶的聋子瞎子,这种罢戌之事,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嘿嘿……我还没来得及打扫一下身上的尘土,就被罢了戌!嘿嘿……”
“绶卿兄,你戌边尽心尽力,百姓心中有杆秤,是非曲直,自有公断!百姓对您的爱戴,才是至高的奖励!”周维桢开导他说:“你也不必难过,想开些才是。”
吴禄贞自嘲道:“是朝廷给我放几天假,叫我好好地打扫打扫身上的卫生吧。”说到此,他收住笑,正色道:“各位兄弟,你们也不必为我难过,也不要受我的影响。我走后,你们说话办事,更要谨慎从事,不要授陈以口实,当心他借机杀人。以静待动,耐心观察他一段时间再说吧!”
大家齐声道:“请吴大人放心,今后咱们一定谨慎从事!”
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外面刮着风,一阵接一阵的骤雨鞭打着玻璃窗。这样的天气使整个大自然在受苦,树木痛苦地摇摆着。
晚饭后,吴禄贞先后送走了宽慰他的同志和同事们,他心里很乱,也很苦,他想独自在这书房里静一静,理一理纷乱的思绪。这是他在延吉任上的最后一夜了,新上任的边务帮办傅良佐已经走马上任,明天上午他就要赴奉天督府复命去了。
他习惯地在书房里踱起步来。虽然德化渡口的枪炮声早已停歇下来,可是,他心里却很不平静。他眼前又浮现出了他和韩登举并肩作战的情景……他在室内急骤地走动着,有时却又猝然停步,像那快速行驶的汽车,突然间来了个急刹车似的;一会儿又迈开了沉重的脚步,仿佛行进在泥沼之中,步履十分艰难,迈开一步之后,好一会才又迈开一步……
蓦地,他刹住脚步,径直走到书桌前,研墨展纸,一挥而就,填写了一首《西江月》的词,一泄胸中郁闷。
报到金牌罢戌,空教壮志飞蓬,
关心明月满帘栊,偏是嫦娥情重。
回首乡关何处?长空几阵飞鸿,
凭将秋信寄江东,万里封侯一梦!
他填好词,径直踱到壁柜前,拉开玻璃门,取出一瓶杜康酒,去了盖,便闷闷地自酌自饮起来。哦,消我心愁,唯有杜康啊!
他凝视着窗外,泪水渐渐地模糊了他的视线……
窗外,雨滴更大声地叭哒叭哒地滴了下来。那冰凉的秋雨,好似打在他的心头,一直凉透了他的全身啊!
这是一个秋雨裹着离愁的早晨。天上飘着麻麻细雨,眼前灰蒙蒙一片。
倏然间,边务公署的大门徐徐启开,官吏、差役立于两侧,吴禄贞在吴昆、周维桢等人的簇拥下,从正厅走了出来,随即步下了台阶。
众吏齐声道:“送吴大人!”
“多谢各位!”吴禄贞恳求道:“请按咱们昨晚约好了的,谁也别远送,莫惊动了百姓!”
“请大人一路珍重!”
吴禄贞再次朝大家拱手作别,“各位也请多多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冷不妨,杨凤琴疯疯癫癫地跑了来,还隔老远便尖着嗓门喊道:“吴将军,请等一等!”
吴禄贞见是杨凤琴,便笑道:“杨记者,如今鄙人已是卸职之人,难道你还要找鄙人采访不成?!”
“正是咧。”杨凤琴一口气跑到吴的面前,喘着粗气问道:“吴将军,前天您指挥大军反击日寇入侵,首战告捷,咋这么快就卸了任呢?”
“这个问题么,鄙人无可奉告!”
杨凤琴却仍然笑着:“吴将军,您是对朝廷有意见,还是不愿意接受本记者采访呢?”
“都不是!”吴禄贞挖了她一眼:“一个封疆小吏的任用,是朝廷上考虑的事,你刚才问及鄙人卸职的原因,我当然是无可奉告嘛!”
杨凤琴又问:“吴将军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财力,可是刚刚落成竣工的戌边楼,您仅仅住了一天,就让给了别人,此时此刻有何感想?”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吴禄贞笑道:“我修好戌边楼,让我的后来者住在这里,抗击日寇入侵,保卫国家疆土,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好,吴将军高风亮节!”杨凤琴一丝苦笑僵在脸上,很是尴尬。
“杨记者,失陪了!”吴禄贞双腿一夹,几匹快马“得得”而去。没料到,刚出城门,就被闻讯赶来的百姓拦住了。一老汉跑上来,颤颤巍巍地跪在他的马前:“吴大人,您不能走啊!”
紧接着,几位老年妇女也相继跪在老汉身后,哽哽咽咽地哭诉道:“吴大人,俺们托您的福,才刚过几日安生日子,您咋就要走咧?!”
吴禄贞赶紧翻身下马,又是挽扶,又是以手势请各位老人起来,无不动情地说:“乡亲们!感谢大爷大娘的厚爱,禄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呀!但身不由已,望各位年伯、各位大娘体谅晚辈的苦衷才是……让我上路吧!”
玄总乡约擦了擦泪眼,出来替他解围道:“父老乡亲们呀,吴大人也有他的难处,我们就莫难为他了,给吴大人让开路吧!”
“吴大人,您可千万要回来啊!”众乡亲哭诉着,极不情愿地向路的两旁闪开。
这时的吴禄贞已是泪流满面,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向乡亲们拱手作别。马队“得得”地走到了郊外,可是后面还跟着长长的送行队伍。
乡亲们尾随在马队之后,默默地走着,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