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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十一

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8-28 19:04:31      字数:4378

  十
  1995年,在巢北县,单季杂交稻早已经完全代替以前的双季稻耕种模式。八十年代末期,乡政府通过安装在田间地头的大喇叭,天天在喊杂交稻的好处,像婆婆劝小姑嫁人一样,鼓励大家种植杂交稻,派专门的农技员到各村指导农户育秧,栽种。
  那段时间,乡间里把杂交稻传的神乎其神,说以后啊,只要在田里的四个田拐和田中央载五把稻秧苗,就可以长得满田都是稻子,那稻秧子啊,就像爬墙虎一样,扯着藤蔓子长,长一节生几个根,长一节生几个根,每一个根上都能长几株秧苗。有人反对说,这样扯下去,最后几株苗刚发出来,先头的那些秧苗都扯上稻穗了,同一块田地,有的能割了,有的还在发芽。
  不管怎么说,人们期待着这个美好的愿望,空谈着这样的愿望实现时,就不用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兰花不这样想,她不空想,她很实际。她满意地站在田埂上,田里的水倒映着她一张充满活力的脸,她就是这样满面红光,一直这样精力充沛。没有人看出她是寡妇,她不忧伤,不颓废,更就没有像俗人所说的,一张寡妇脸。寡妇脸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我从字典上没有查出由来,而寡妇通常与倒霉连在一起;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非通常是贬义,鳏夫门前是没有是非的,只有寡妇有。兰花是寡妇,她没有所谓的是非。崔家村的崔文东是个鳏夫,他却是非一大堆,然而,永远没有人说,鳏夫门前是非多。这就是这,男人主宰的社会。
  包子铺今天没有营业。上午,兰花从育秧田把秧苗拔好,用稻草困成一个个秧剂子,挑到大田里散开,准备好,下午开始分栽。
  兰花把上衣束在裤腰上,免得胸前的两个宝贝在弯腰时,被路人透过两腿的空隙看见。兰花曾亲眼看见别的妇女这样的风景。插秧时,弯着腰,臀部高高翘起,胸腔的两个宝贝在两跨前坠着,像两坨吊晒的咸肉,引得闲逛的呆子文林哇哇乱叫,乱笑,乱蹦,指手画脚,手舞足蹈。起初人们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以为疯病又犯了,没人理睬;后来知道后,乱轰一顿,把他撵走,说下次再也不让他吃饭了。但是,说归说,呆子崔文林这个抗战老兵还是照样在崔家村轮流吃着百家饭。
  桑树扁担挑着布兜里的稻秧子,压在兰花的肩上,她咻咻地喘着粗气,脊沟里溻湿了。田埂上的茅草根子戳得兰花的脚底板痒痒的,兰花放下担子,弯下腰用力拔去田埂檐下的几株矮小的,还没有长大的黄蒿,扔到田头的大坎子下面。所谓大坎子,就是一条灌溉渠,就是那年乡政府副乡长陈雷亲自抓的那条引“巢工程”。灌溉渠由大张村经周家庄、崔家村、谷冲崔,绕过桴槎山,在山脚下的小李弯村打个结,向巢湖的支流奔去,像一条粗大的血管,曲折蜿蜒。
  兰花把布兜里的像鸡毛毽子一样的秧剂子一个个均匀地抛在田里,又顺便把田埂上的一些杂生的蒲草和蕨菜用手撸撸,一并扔到大坎子下去。
  今天不会有人来帮忙,因为农忙季节,大家都忙,季节不等人,晚栽一天,稻的长势都不一样,收成也不一样。比如,左边的田是头天栽的秧,右边的田是第二天栽的秧,长起来就不一样。同样是开花,一个是稻花穗压弯了稻头,一个是直直怒指云霄;同样是抽穗灌浆,一个是饱满圆润,一个是谷壳瘪塌,就像土墙与砖墙一样,经纬分明,截然不同。所以,大家都在抓季节,都在自己家田里忙。
  兰花把桑树扁担竖起来,一头插在水田里,一头擎着空了的布兜。裤脚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纤长的小腿。五月的天,下水已经不冷了,在没有杂交稻的年代。早稻插秧时穿的是棉裤,脚伸到水里,砭入骨髓,兰花母亲的关节炎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兰花赤着脚走在泥泞的田埂上,烂泥从兰花的脚趾间挤出,像一个个未开放的花蕾。她双手拎着一束束秧剂子,下到田里,细长的,曲线柔美的小腿,很快被淤泥没过,无数细小的气泡,顺着腿边,围成一圈,兰花感到那泥水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腿跟部。她把一束秧剂子按趟数甩到指定的位置,绿色的秧剂子像毽子一样在空中划一个优美的弧线,根朝下,稳稳地落下,白亮亮的水面上,像停歇着一只只羽毛丰满的绿色大雁。
  左右邻家的田都载完了,只剩下兰花家这一个田夹在中间还没有栽。
  “今天要是栽不完,明天,我来帮你栽,我家剩下缺口塘那边一个田,明天让文义一个人去收收尾。大嫂,你别急,中午,你带圆圆就在我家随便扒落一口饭吧,省得你回去烧。”李凤萍挑着一担子秧苗路过兰花的田,站在田埂上喊道。
  “好哦,你高塘那个大田今天一天可能栽完?”兰花已经栽了一趟半了,本打算上午拔秧苗,下午栽,由于起得早,一大早就把秧苗拔齐了,上午还能赶栽几趟。
  她直起腰,眼睑微微有点肿。她用满是泥浆的手,把头上的大草帽向上推了推,露出高挺宽宽的额头,一绺黑发从帽檐下伸出,弯弯的,搭在眉毛上方,像汉字的一撇;汗水沿着鬓角划成一道道褪了色的竖线;鼻尖和嘴唇上的汗,原来像珍珠一样附在细细的茸毛上,玲珑剔透,随着兰花一抬头,汇聚成一条条细长的水流,流入兰花的嘴里,咸咸的。她用套着护袖的胳膊用力一擦,露出小桥红润的秀唇。
  “估计今天也剩不了多少……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今天中午还在你家蹭食堂啦。”兰花的丹凤眼笑成一条缝,弯成月牙的小嘴露出白白整齐的牙齿,一颗硕大的汗珠顺着下巴,“吧嗒”一声滴入水中,漾起一个铜钱大的涟漪。
  李凤萍把放下的担子重新又挑了起来,扁担两头在她宽厚的肩膀上,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跳动着,肥大的屁股左右摇摆,脚下像是生了风,一弯腰,一抬头功夫,兰花只看见远远的一个小点了。
  田野里,插秧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的水田都已经插上秧了,只剩下零星的没有劳力的人家还在田里忙碌着。兰花家右边的秧田是崔文东家的,也早已插好了。哪能跟人家比呢,人家是大队干部,农忙时,也能请到人帮着栽秧啊。兰花家这个田好不容易抢到水,去娘家叫弟弟张闯来耙田,弟媳崔文仁说:“今年啊,你叫我二哥文义帮你家耙一下吧,我家还有三四亩田秧没栽。”
  兰花没有吱声,默默地回来了。她借来耙子,拉来和文义家等几家伙份子的牛,自己手持缰绳,站在耙上。牛认生,不怎么听兰花的,所以,今年的秧田被她弄得高低不平,有的地方露出泥来,有的地方,秧栽下去,看不见秧头,所以,她只得把水放的浅浅的。
  兰花弯着腰,屁股撅的老高,左手拿着秧剂子,右手把捆秧剂子的稻草按入淤泥的深部,然后轻轻抹平自己站的脚窝,右手从秧剂子里分出三四根秧苗,拇指和右手掌心握住秧苗的根部,四个手指合并成铲状,带着秧苗的根须一同直插入泥中;水不能太深,否则秧苗站不住,会倒,手从泥中抽出来之后,秧根部不需要培土添泥,因为水会带着淤泥瞬间滑进去把秧苗根部压住。
  一只绿莹莹的蝴蝶,贴着水面飞来,落在兰花栽好的秧苗上。兰花心中欢喜,把手里的水向蝴蝶撒去,水撒成水线,蝴蝶飞了起来,打一转,飞到远一点的秧苗上,像是在观察,继而又飞落到兰花的草帽檐上。兰花看到那绿色透明的小翅膀上有几个白色的圆点,大小有序,兰花想看它的眼睛,却找不到眼睛在哪,她轻轻把草帽摘下来,想好好看看它。它那一双生动的小翅膀抖动一下,一个优美的弧线在兰花眼前划过,落在更远一点田埂上车前草的花瓣上。兰花不去理会,那绿蝴蝶又飞过来,煽动着小翅膀在兰花周围悠然地划着弧线。它好像在说,这是怎样的孤单,让这个美丽的少妇把一只蝴蝶当作自己的伙伴。兰花眼里,它就是个小精灵。
  
  十一
  2003年初秋的一天上午,兰花结束了包子铺的生意,收拾好桌椅。今天是她最后一天营业了。崔正大学毕业了,就在别的大学生都在为找工作发愁的时候,他被合肥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直接从学校作为人才引进过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兰花说,这个孩子争气啊。崔正说,他有能力负担弟弟和妹妹的学费了,不能让妈妈再这么辛苦了,他努力说服母亲关闭包子铺。
  在巢北县石桥镇周家庄这个农村小车站,这个在田野上开了十年的包子铺要关闭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在兰花的人生中,那就是惊天动地的事。
  崔万好家的小百货店早在2000年就搬到石桥镇上去了。他家在镇子的南边,车站边上买了三间地皮,自己盖了三间二层小楼,开了个超市。二楼走廊的栏杆上悬挂着比门板还大的铁皮牌子,上印着“万好超市”四个红色大字;崔万好也早已不零卖猪肉了,他做起了生猪经纪人。他在崔集村的老家门前盖起了一溜排砖石结构的猪圈,他从农户家收购来的猪,统一用车子送到石桥镇各个菜市场,几乎是每隔一天就送一趟。崔万好的老父亲在家负责看护收购上来的猪。
  他家在周家庄车站旁兰花包子铺隔壁的小茅屋租给了崔文清的弟弟崔文明卖炒货,花生啊,瓜子啊,切糖啊,炸果啊,都是些零食。如今的周家庄车站旁盖起来好几家砖瓦结构的房屋,周家庄村里几乎家家都想在车站边上盖个房子。原本是田野上的一个小车站,现在几乎变成一个小集市,自发的小集市。
  崔文清也准备把兰花的包子铺接下来,自己做早点生意。
  兰花在这间小茅屋里由一个少妇熬成一个半老徐娘。这期间,有人劝她改嫁,有人劝她招夫入赘。她咬咬牙,无论多难,她总是内心流着泪,嘴里却说:“挺一挺,就过去了。”
  熊熊的火灶燃烧了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重叠,火苗蛇一样吞噬了青春,吞噬了汗水,如同炼炉,淬去了她欲望的杂质。如果说她没有欲望,那是对她人格的贬低,她是个正常的女人,没有缺陷,白皙漂亮。她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上床的。她对性有着自己的理解。她怎么能与那个鳏夫崔文东相比,他是什么人,他官面上是联合村的什么书记,一肚子男盗女娼,跟他睡过的女人,据说能坐两桌,那些女人或多或少能从他身上得到好处。比如少交点公粮啊,优惠救助啊,而那些女人的男人也或多或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年,他竟然也打起了兰花的主意。他说公粮交期已到,不再收稻谷了,改为现金。兰花说,等几天吧,我到我大姐家去借。已经很晚了,崔文东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一个劲地说,不是他逼得紧,是上面催得急。不肯离去,身体越说越近,甚至凑到兰花脖子。兰花两个大孩子都在学校,圆圆也已经睡了。崔文东一点也没有顾忌了,他竟然搂住兰花的肩,他那个手沾满淫欲,罪恶与不耻,兰花怎么可能让这个手侵略自己呢。这只手玩弄权色,翻雨覆雨,手段熟练,那也只能对付那些精神上的羸弱着,兰花怎么能让他得手呢。他呀,这个鳏夫,在权位上,人人尊敬,在酒桌上,人人佩服,在和那些女人的床上,哎呀呀,怎么说出口呢。这样的人,这样的手,怎敢沾染张兰花的身体,决不允许。也许因为这件事,就有了后来的兰花包子铺违章拆除,这也说不定。
  她四十六岁的人生,孤寂着,灵魂潜伏在这土墙的缝隙中;她身体的细胞融化在土墙瓦屋里的每一寸土里,即使有很多声音传来:走吧,离开这个家,走你自己的人生吧,她也不离开。她是离不开啊,她已经融化了。田野上茅草一轮轮枯黄,屋外田野寒风瑟瑟,砭入骨髓,炉火毒药一样燃烧着兰花的胸膛。不!她对自己说,不要汹涌澎湃,不要川流不息,更不要迸然炸裂,要的是安静地陪伴。她的孩子们,成长需要陪伴,她认为陪伴才是她人生最温暖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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