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临危受命〔1〕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1-01 11:34:46 字数:10187
第二章 临危受命〔1〕
七月骄阳似火。太阳刚刚出来,地面上就像着了火。从珲春通往龙井的马路上,因年久失修,驮着测绘器材的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入夏以来,老天爷没下过一星点儿雨,空气十分干燥,纷杂的脚步踏下去,灰蒙蒙的浮土便沸沸扬扬地腾起来。没走几里路,测绘兵一个个都成了灰面人儿似的。汗珠子开始从灰蒙蒙的脸上往外钻,在他们的额头、脸颊、脖子上“犁”出了一道道汗痕。没多久,不清本色的军装已被汗水浸透。他们一路上憋得慌,不知什么时猴,二猴子领头哼起东北的歌谣来——
獐狍狨鹿满山跑,
开门就是乌拉草。
人参当茶叶,
貂皮多如毛。
…………
旷谷荒原,震荡着空空咣咣的欢驰声。珲春地处中、朝、俄三国交界处,边民戏谑为一脚踏三国。东南与俄罗斯接壤,西南与朝鲜相望。在马车前,吴禄贞和他的同窗好友周维桢策马并头前进。他们一个英俊潇洒,谈吐不凡;一个墩实寡言,头黑脸长,像座黑铁塔。走着,走着,他们用手打在额前,时而望望东南方向的俄罗斯,时而隔江遥望朝鲜境内的景象。蓦地,他们发现朝鲜农浦里一带,一队队凶神恶煞的日本兵正在操练,各种军车进进出出,甚嚣尘上。
吴禄贞收回目光,感叹道:“小日本胃口不小啊!朝鲜本是大清的藩属国,可狡狯的日本人利用朝鲜东学党事件,突然出兵,把袁世凯及吾大清的军队打得落花流尿,朝鲜才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呀!”
周维桢无不气愤地:“眼下,名曰朝鲜,实为日本矣!”
周维桢,字斡臣,湖北麻城人。他与吴禄贞是同生共死的同窗和战友。1890年,他与吴禄贞同赴日本留学,并在日本同时加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组织——兴中会。1900年,他与吴潜回湖北,参加自立军起义,起义失败后,他们又亡命日本。学成归国后,他们俩又同时参加了黄兴在长沙领导的华兴会起义……就在这次来东北之前,吴禄贞竭力向徐世昌推荐周维桢,好不容易才一同来东北筹边……
走着走着,吴极其痛苦地追忆道:“甲午水战,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小日本又夺走了我国宝岛台湾,眼下,又把魔爪伸向了我东北宝地。”
“绶卿兄,”周维桢忧心忡忡地:“日本进军东北,那是迟早的事,我们要有所准备才是呀!”
“不是有所准备!”吴禄贞将右手朝空中一劈,掷地有声地:“要马上准备才行,不然,东北又会成为台湾第二!”
“……”
他们走着聊着,不知不觉已来到边境小镇——敬信。吴禄贞勒住马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便大声喊道:“弟兄们,前面就是一脚踏三国的敬信镇了,大家尽快做好测绘的准备!”
“好呢!”
躺在马车上的二猴子开玩笑道:“吴参议,宋长腿想娶个俄罗斯小妞咧!”
“嘿嘿……他是想开洋荤啵!”
“咯咯……”
嬉笑之时,马车已在敬信停了下来,大家吵儿八伙地跳下车,三下五除二地搬下仪器。他们把马赶到江滩上去吃草,测绘兵便忙乎开了。宋长腿架好测绘仪,认真地测量敬信的海跋高程。二猴子正在标绘等高距离,赵响炮赶紧标绘碑碣、古城遗址,并将界碑、古墓陵、古塔、古亭、贡道等等,一一绘入图中……
这时,吴禄贞跳下马来,先是遥望着俄罗斯,再转向东南,隔江望着朝鲜,语重情长地说:“弟兄们!我的左前方是俄国的哈桑镇,我的右前方是朝鲜国的洪仪里,我的正前方是图们江注入日本海的入海处,也是中、俄、朝三国分界的重要地理标志。对它的方位、距离,经纬度都要测量精密、标绘准确,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是!”大家响亮地应道:“我们要向祖国的每一寸国土负责!”
“好!”吴禄贞朝大伙满意地笑了笑,便与周维桢朝图们江边走去。
流至入海口的图们江,纳入了数十条支流,加上落差又大,便不再那么温驯了。浪涛一个跟着一个,雪崩似地重叠起来,卷起巨大的漩涡。再流三五百米,便狂怒地冲入日本海,激起层层白浪,随后便是蓝蓝的一片了。吴、周凝视了一会,径自来到江边,顿时觉得凉爽极了,便挽起袖子,先洗了把脸,再用双手捧水喝。吴喝了两捧水,发现新大陆似地感叹起来:“斡臣兄,图们江的水真甜呀!”
周维桢正在捧水喝呢,他抬起头来:“绶卿兄,这水是从长白山流来的,天池之水,圣水呀!”
吴禄贞无不惋惜地说:“这么好的圣水,就这么白白地从祖国的怀抱里流走了,可惜呀!”
“绶卿兄,您要是觉得可惜,就多喝一点吧!”
吴禄贞笑道:“我即使是牛肚马胃,又能装多少呢?!”
“让小伙子们都来喝,把马也牵来喝,解解凉吧!”
“好主意,哈哈!”
…………
次日下午,天空突然乌云翻滚,不多时,便噼噼叭叭地下起暴雨来,粗大的雨粒打在烟尘飞扬的贡道上,激起层层热雾。接着一个又是一个更近更响的霹雳,随后暴雨倾盆似地倒了下来。逼逼剥剥的暴雨,打得路边的阔叶林东一片,西一片,翠色阑珊;淋淋筛筛滴得那池沼里的荷花,上一瓣,下一瓣,红妆零乱。不多时,檐沟长流,沟壑洪盈,整个大地便是白光光一片了。
被暴雨淋得湿漉漉的吴禄贞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冲着大伙高声喊道:“弟兄们,用雨布盖好仪器,保护好地图,咱们这些大男人淋点雨不要紧!”
马车在暴风雨中疾驶了一个多时辰,测绘兵个个被淋成了落汤鸡。雨帘中,他们发现柞板岭前屹立着一座古庙,于是赶着马车,朝古庙驰去。
风雨中,他们把马拴到走廊里,急忙将仪器搬进佛殿,把标绘的边境草图等一应物品放在供桌上。二猴子边放东西边说:“菩萨,借你宝地一用,莫见怪哟,日后咱们再给你重塑金身!”才说了一半,他赶紧抬起头来,望着天井上的亮光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
宋长腿笑道:“看谁叫你贫嘴,菩萨见怪了啵。”他的话未落音,自已也紧跟着打了个喷嚏。
大伙儿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吴禄贞关切地说:“大家快把湿衣脱下来拧干,烤干了再穿上,当心着凉啵!”
说罢,他领着大伙找来几大抱干柴禾,点上火苗,少许便燃起了一堆大火,烧得毕毕剥剥贼响。测绘兵围成一圈,一边烤着湿衣服,一边说笑逗乐,其乐融融。
冷不防,一块油松在火堆里被烧得毕毕剥剥地笑了起来,赵响炮便尖着嗓子嚷道:“火笑亲人到咧!”
“咋啦,赵向炮想媳妇啦?!”
“谁想媳妇啦?!”赵响炮把头一歪:“咱是给大伙儿说说家乡的丰俗习惯呗!”
大伙都被他说得嘿嘿地笑了起来。
少许,吴禄贞严肃而又温和地望着大伙,无不动情地说:“弟兄们,这十多天来,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大伙够辛苦的了,可咱们现在还是沿着图们江进行测绘,尽管贡道长年失修坑坑洼洼的,但还是可以行驶马车,但往后上了长白山,全是森山老林,悬崖峭壁,人烟罕至,路也没有,我们还得背着沉重的仪器,翻山越岭,测绘标图那就更困难了。弟兄们,尽管困难很多,我们要把测绘好边务地图,当作是在与手握长枪钢刀的日本鬼子在搏斗,在拼杀!要为保卫祖国的疆土而测绘好边务专图!”
吴的一番话语把大伙鼓动得热血沸腾,齐声道:“为保卫国家的疆土,天大的困难咱们也扛着,就请吴参议放心吧!”
“好!”吴禄贞非常高兴把手一劈:“等边务专图绘制好了,我给各位勇士请功!”
接下便是一片欢声笑语。
次日一早,吴禄贞刚从地铺上起来,透过窗口,忽然发现古庙前的山道上,走过来七八条关东大汉,个个膀粗腰圆,背着猎枪长刀、绳索肩套、锄头铁锹一类工具,心里不由一紧:莫不是遇上设卡的胡子了?便急忙摸出手枪,打开保险,插入裤袋之中,以便应急。待他走出庙来,对着来人仔细瞅了瞅,发现他们不象是胡子。特别是打头的那位老汉,六十上下年岁,头戴大风帽,身披山羊大衣,脚蹬一双黄麻草鞋,腰后挎一支长杆猎枪,嘴角别一杆大烟斗,双颊皱得榆树皮一般,却双目炯炯有神。吴禄贞迎上去,笑道:“大爷,你们去哪呀?”
老汉爽快地应道:“咱们是上长白山放山拿棒槌的!”
吴禄贞知道他们是拿伙进长白山挖山参的,为尊重当地风俗,也不便说破,只是笑道:“哟,大爷你们是进山取宝呀,恭喜发财!正好咱们同道,就一起走吧。”
老人狐疑的目光在吴的脸上舔来舔去,问道:“敢问兄弟,你们是做甚营生的?”
“我们是奉徐总督之命,前来边地测绘边务地图的。”赵响炮马上迎上前来,尖着桑门介绍道:“大爷,这位就是督府的军事参议吴禄贞大人咧。”
老汉爽快地笑道:“吴参议,咱们与大军同道,若是遇着胡子劫货,咱们便有了靠山啵。”
于是,两支队伍合成一股,一路浩浩荡荡,踏上了那条通往长白山的崎岖山径……
清晨,太阳刚刚从杨树林的梢尖上冒头,银白色的露珠还在草地上闪闪发光。走着走着,冷不防土百灵和呱呱鸡发出快乐的和惊慌的叫声从草丛中窜出。它们展开翅膀,斜掠过树梢,像箭一样地向身后的杨树林射去。一路上,吴禄贞与棒槌大爷聊着长白山的风土人情,聊北极熊的贪婪,聊日本人的可恶……后来,老把头聊起几代采参人的悲惨遭遇——
二十年前,老把头哥弟仨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了长白山。老大开荒种地,老二、老三在挂锄(立秋前,庄稼人不再锄草,把锄头挂在房檐底下的横杆上,叫挂锄)季节,就邀人结伙进山挖棒槌。头两年,挖到的棒槌虽然没大货,但都能换回种地的马和牛,小日子渐渐富裕起来,大哥和老二先后娶了媳妇,老三也在山外定了亲,只等来年放山挖到棒槌卖了钱,就为老三成亲。
第二年,也就是甲午那年,日本兵占领了咱们东北。老三和几个棒槌兄弟上山后,忙乎了一秋,拿到了几苗像样的棒槌,正准备收拾下山时,不料他们和山中相邻的几家棒槌窝棚,全被日本兵洗劫一空。在这大祸临头之时,老三和几个棒槌小伙操起铁镐,奋起护参,结果惨遭日本兵杀害……
我大哥鉴于三弟在放山时遭了日本兵洗劫的悲惨结局,便严令三个儿子今后不准进山挖棒槌。但是,没想到我的三个侄子,在我大哥死后不久,个个出息成了放山的能手,长白山远近闻名的参把头咧。
过了几年,大侄子和人结伙进长白山放山,眼看到霜降了,还不见他下山。家里人十分担忧。没两天,大侄子的结伴伙计哭哭咧咧地来家报信,说他们的窝棚被进山的日本兵烧了,大侄子是把头,因他指挥弟兄们保护棒槌,和日本兵拼杀起来,结果被日本兵一刺刀捅了。
二侄子和三侄子急忙跟着那人进了山,在一条大山沟里找到了大侄子的尸首。大侄子趴在一棵大树旁,左胸上留有一个杯子般大小的血洞,后脑勺也被砸碎,他脚下的草地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身旁扔下一根沾满了鲜血的棒子……一看便明白:他在死前和鬼子搏斗过。
小侄子脾气暴,他见大哥死得惨,立刻对天怒吼:“我大哥死得冤!老子不杀那狗娘养的日本鬼子,我不配做棒槌把头!我不配做中国人!”说罢,他气咻咻地下了山,背着那杆双管猎枪,怎么也拉不住,硬是找日本兵拼命去了。可是,他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过……
老把头叹了口气说:“咱们几代人,在长白山中的棒槌兄弟因为日本兵的抢劫、土匪杀人越货,以及弟兄们自己内讧自残,哪年不是暴死很多弟兄啊!至于迷了山被困死、饿死、冻死在老林子里的棒槌兄弟,那就更多了。”
棒槌大爷说着,又点上了一袋烟,狠狠地叭嗒了两口。
吴禄贞这才明白进山的棒槌兄弟,为什么要在“山神爷”面前喝血酒、立重誓。因为团结一心,才能外抗兵祸匪劫、内避贪心自残哪!
老把头感慨道:“在深山老林中拿棒槌,会遇上许许多多你想不到的凶险,不由你不信呐!”
那年老把头才十岁,跟着大哥进山挖棒槌。那天中午,他在窝棚里睡醒了,发现大哥和放山的伙计们都走了,当然大哥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忽然,他看见一张很丑的老人的灰黑脸,隐藏在窝棚的缝隙里死死定定地看着他,两只眼睛是血红的,挺吓人的。他从来没见过如此丑恶的脸,吓得立即逃出了窝棚……
傍晚,放山的伙计们都跟着大哥回来了。他将看到的情景立刻告诉了大哥。大哥不让大家进窝棚,自已先围着窝棚转了两圈,却没发现什么,只是在他看见那张丑脸的窝棚缝处,看到了几团黏黏糊糊的白色东西。大哥一时把握不准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出于趋吉避凶的心理,他带着棒槌伙计们立即搬了家。
第二天清晨,他们来到旧窝棚一看,整个窝棚被白色的蜘蛛网缠了个严严实实,两只篮球大的蜘蛛趴在窝棚门口的网上严阵以待,那蜘蛛网的丝足有筷子粗,用梭拨棒都挑不断。
当时还是个大孩子的老把头,一眼就认出了昨天中午看到的那张老人的灰黑丑脸——原来是个大蜘蛛!
大哥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庆幸贪睡的小弟发现了异常、庆幸昨晚及时搬了家,否则,几个人非被这从来没有见过的蜘蛛精像缠飞蛾一样地缠上丝,然后毒死,吃掉不可。大哥豪不犹豫地点了松明子,一把火烧了窝棚,那两个蜘蛛精被烧得吱吱大叫,肚皮在大火中噗噗地爆出一团团白浆……
…………
他们跋山涉水匆匆走了多半晌,渐渐走进了长白山余脉的茫茫林海之中。走着走着,在长白山长大的二猴子惊叫起来:“猴头!吴参议快看呀,那就是猴头!”
吴禄贞早就知道这是蘑菇中的珍品,只是没亲眼见过它到底长在何处。于是顺着二猴子指的方向望去。哦,原来这玩艺长在枯树的枝杈上呀。样子很像白猴的脑袋,白生生的,有海碗大小。宋长腿急着要去摘取,二猴子却拦住他,说:“慢,蘑菇讲圈,猴头论对,等我找到那个再采也不迟。”于是大家四处寻找,不一会,果然在另一树的枯杈上找到了另外一个。采下猴头,说:“趁鲜用热水一焯,或放入锅内煮,不用加油,味道鲜美极了。”说着,掰了一小块递给吴禄贞:“吴参议,你尝尝吧,看咱诓你没有?”
吴禄贞接过放到嘴里一尝,可不是,一股难得的清香直渗肺腑。
采下猴头,天近晌午,吴禄贞他们找了个向阳处休息,炊事兵急着挖灶做饭。这时,赵响炮指着前面一棵粗柞树上的大洞,好奇地问道:“那是个什么洞呀?”
老把头告诉他们:“这是黑瞎子的窝。”一听说是黑瞎子窝,大家急着要挪地方休息。老把头却笑道:“大军,放心吧,黑瞎子是不会回来的。”原来,黑瞎子到了冬天,就扒个树洞钻进去过冬,长白山的人管这叫“蹲仓”。在这期间,它从不出树洞,饿了,就舔舔自已那肥厚的掌子。这样,一直呆到来年春暖花开才出洞,去觅食物,寻伴侣,并且一去就不复返了。听到这里,大伙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不一会,宋长腿将猴头汤煮好送上来了,真是香喷喷的。测绘兵把带来的罐头、面包和白酒拿出来,把那几位棒槌伙计也叫了来,围成一圈,开始了别有风趣地野餐。半杯酒下肚后,老把头的话多了:“黑瞎子这牲口可邪乎了,力气大,又能爬树,连老虎都惧它几分咧。不过,黑瞎子是不轻易伤人的。伤人的大都是‘漏子’。如果真遇见,也不要紧,你顺风跑,风一吹,黑瞎子的长毛会遮住它的眼睛,它就看不清你了。如果实在逃不脱,你就脱下衣服挂在小树上,这傻东西就直扑小树,嘶咬起衣服来,这时你就可以金蝉脱壳,逃之夭夭了。”
午后,他们步出了原始深林,行走在一片塔头甸子上。甸子里长满了不算高的小树,挂满了一束束果子,一问才知这野果名叫山丁子。这物件像海棠,只是小了许多。二猴子说这是一种好吃的野果子,霜降后果子才熟,看来,咱们这次没那个口福了。宋长腿感到有些遗憾。一路上,他们领略了多少林海风光呀!树上挂满了酸甜可口的柿子、山里红、山蜜枣信手可摘;林中,一群群野猪嚼着满山坡的橡子;草地上,奔跑着三五成群的狍子;山溪边,马鹿在悠闲地饮水……吴禄贞他们这些来自大平原的军人,头次进入东北的大山,就像走进了一座偌大的植物园,兴奋难抑,兴致好极了。
棒槌岭,四面青山环绕,草深林茂,早己远离人烟。老把头来到棒槌岭的最高处,看看太阳又看看山势,最后看好了两处保存较好的旧窝棚,把身上的背筐一放,便大声喊道:“咱们就在这里‘拿’营子,然后开山拿货!”相传,历朝历代,这里有众多的老山参出土,因此,引诱着四面八方的挖参人来此安营扎寨。棒槌岭也因此而得名。
测绘兵放下行李,七手八脚地架起了两顶帐篷。吴禄贞栓好马,又和周维桢一起用小锄挖出帐篷四周的野草和杂树,为防止暴雨引发山洪,还开了一条排水沟。这时,老把头拎着布兜走过来,在帐篷四周撒了一圈石灰,防止晚上蚊虫毒蚁侵扰。吴禄贞非常感激地说:“老把头,太谢谢您了。”
老把头摆摆手,憨厚地笑道:“一家人莫讲两家话嘛!”说罢,他把狍子腿皮筒做的烟荷包扔给吴禄贞,笑道:“吴参议,咱们进老林子放山的人,必须学会‘拿’烟,才能防蚁叮蛇咬啵。”
吴禄贞急忙接过老把头的烟荷包,笨拙地卷了一支喇叭筒,狠狠地吸了一口,喷出去,蚊虫立即四散飞逃,自己也被这辛辣的关东老烟呛得涕泪交流。
放山挖棒槌的伙计们把两处旧山窝棚里里外外的野草杂树清理干净,然后砍树做支架,削枝做房箔,割草苫房顶,不到半天,两处棒槌窝棚就修整完毕。
老把头抬头看看天,见日已偏西,便对伙计们说:“大家先‘拿’个火歇歇,然后开山‘拿’饭,今天累了,大伙儿早点‘拿’觉,希望能‘拿’个好景,明天‘拿’个大货。”
随后,伙计们便纷纷找块石头坐下抽烟。
吴禄贞和测绘兵对老把头‘拿’来‘拿’去的话似懂非懂,一年轻的棒槌伙计,急忙解释道:“这是棒槌窝棚的规矩,凡是放山挖棒槌的伙计,为了讨个吉利,不管做什么,都应该说‘拿’,休息抽烟叫‘拿火’,挖棒槌叫‘拿货’,吃饭叫‘拿饭’,喝水叫‘拿水’,做梦叫‘拿景’,挖到六品叶的人参,叫‘拿大货’……棒槌行当的规矩颇多,连树蔸子都不能坐,那是山神爷的饭桌子咧。”
吴禄贞笑道:“我们这些内地人,这次进山,还真学会了不少挖棒槌的知识呢。”说到这里,他吩咐赵响炮拿出地图和指北针,吴禄贞用手指瞄准几个制高点进行交会测试,很快测绘出他们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这时,老把头指着东北方向,道:“吴参议,翻过棒槌岭,那边就是朝鲜的国界了。”
“那就好。”吴禄贞收住笑,朝山下遥望道:“不瞒老把头,这次我们奉督帅之令,来中朝边界测绘,其目的就是要把中朝两国的国界标绘清楚。”
“吴参议,”老把头笑道:“大军国事为重,小民就不打扰了。”握别老把头,吴禄贞指挥测绘兵分两组,一组捡查仪器,整理测绘资料;另一组挖灶做饭,采摘野菜野果……
日暮时分,战士们刚刚开饭,忽见棒槌窝棚前老把头领着放山的伙计们跪下。石案上摆着老把头红包袱中的整套挖参工具和一碗白酒,那只大公鸡缚在石案前,作垂死挣扎。
老把头跪在前面,口中朗朗地虔诚祷告起来:“山神爷爷,棒槌公公,棒槌奶奶:今天,咱领着棒槌伙计放山,希望列位老仙保佑咱们多‘拿大货’,平安下山。”
说到此,老把头领着大伙儿庄重地磕了三个头,接着用猎刀斩断鸡头,将鸡血喷在酒碗中,然后端起鸡血酒,在石案前祭了祭,再次领着大伙发誓:
不昧良心不独吞,
苍天有眼山神鉴。
多挖棒槌拿大货,
同上山来同下山!
…………
次日,吴禄贞领着测绘兵艰难地攀上了长白山顶峰。他们赶紧卸下背上的仪器和行李,个个都张着嘴扯粗气咧。
吴禄贞伫立在悬崖上,朝山下遥望,不禁诗兴大发:“嗬,这可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
大家都忘记了疲劳,纷纷欣赏长白山秀丽的景色。
又约莫走了两个多时辰,测绘兵来到中韩边界。二猴子眼尖,他在一片杂草中,发现了一块长满青苔的古碑,便扯开嗓门大喊起来:“吴参议,快来看呀!这草丛里藏着一块古碑喽!”
测绘兵立马围过来,七手八脚地铲掉杂草,清除了古碑上陈积下来的泥土和青苔,碑面上立时现出了一个大大的“固”字。
“这是一块固字碑!是十字界碑中的第五块。”吴禄贞引经据典地说:“据《盛京通志》、《吉林通志》以及日本的《满洲地志》记载,这十块碑分别为‘华夏金汤固,山河带砺长’十个字,立于中朝两国的边界上,作为中朝两国分界的主要标志。”
二猴子无不生气地说:“日本人自已著的《满洲地志》上都记载图们江以西是中国的领土,为什么现在又出尔反尔,说图们江以西有一个什么‘间岛’,这不是他们自已掌自已的嘴么?!”
“这小日本呀,”赵响炮接过话茬:“他们为了霸占中国领土,真是脸都不要了!”
“强盗还要什么脸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时,周维桢提醒道:“据史料记载,此处还有一穆字碑,是康熙五十一年乌喇总管穆克登勘边时所立,碑上刻有‘西为鸭绿,东为土门’八字,后来被人移了地方。当年穆克登查边时,韩国还派了一接伴、一观察相随。穆碑实为界碑喽。”
吴禄贞补充道:“斡臣兄,穆碑上的‘土门’就是‘图们’,是从满语‘图们色禽’译音而来的,意为水之源,言众水聚汇之意咧。只有支流多达一百多条的图们江,才配得上万水之称。他们想以穆碑的‘土门’来另指其他江域或地方,以否认图们江为中朝两国的界河,那完全是枉费心机,阴谋是不会得逞的!”
周维桢感慨道:“绶卿兄,日本人明知理亏,故而说‘间岛’属中韩哪方所有尚无定论,而不敢断然说‘间岛’属韩国所有。这一方面反映了日本人的狡狯和试探,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了日本人做贼心虚。”
“斡臣兄分析得极是。伊藤博文总想吞掉‘间岛’这块肥肉,但心里又有些发虚。”吴禄贞说到这里,对着测绘兵说:“弟兄们,把图们江的主要位置、十字碑、穆字碑这些祖先留下来的宝贝,都要标记清楚啵。”
“好呢!”
测绘兵们有的架好仪器测绘高程和经纬度,有的摊开草图标绘界河和界碑所在的具体位置,一个个忙的不亦乐乎。
…………
夜深了,风不刮了,树叶不响了,整个长白山都在静静地安睡。由于测绘兵白天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已十分疲惫,倒下去马上就进入了梦乡,发出阵阵鼾声,甜甜的。由于吴禄贞心中有事,迷糊了一阵子后,很快就醒来了。蓦然间,他听到帐篷外窸窸窣窣乱响,渐渐地,能听到粗粗的喘息声,他心头一紧,急忙摸出手枪,把子弹推上了膛,警惕地静候着。
猛然间,一个黑影朝帐篷扑来……就在此时,吴禄贞兀自举枪“砰”地一枪,接着便是一声狂嗥,一个什么东西骨绿骨碌地滚下坡去。
“出甚么事了?!”
“他妈的!八成是叫胡子摸窝子的来了!”
“胡、胡子……哟!哟,肯定是胡子!”
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的测绘兵,一个个慌慌张张地乱叫乱嚷,穿衣蹬裤,手忙脚乱。吴禄贞、周维桢赶紧揿亮手电,到帐篷外寻找,在一丈多远的坡下,发现了一头中了弹的黑熊,被树蔸夹住了,拼命地挣扎着、狂嗥着。吴、周二人兀自拔出手枪,朝黑熊的头部连击数枪,黑熊哼哼了几声,便不再动弹了。
这时,测绘兵纷纷赶来,惊讶道:“我们以为是胡子摸窝子来了,原来还是这该死的黑瞎子捣蛋呀!”
周维桢笑道:“这该死的黑瞎子是送上砧板上的荤,明天好让弟兄们打打牙祭!”说罢,他朝宋长腿打了个手势,大伙一涌而上,把黑瞎子抬了上来,你一脚,我一拳,大伙在它那肥墩墩的屁股上练拳脚咧。
…………
叫黑瞎子这一闹,折腾得测绘兵一夜没睡。天亮后,吴禄贞围着帐篷看了个仔仔细细,又循着草溜子边走边看,有时用手指在树叶上摸摸,然后放在嘴里舔了舔,咦,咋甜的……?草叶上哪来的蜂蜜?他再回头往帐篷上一看,发现帐篷帆布上也浸渍了不少蜂蜜的痕迹。看来,这是有人故意捣鬼,用蜂蜜招引黑瞎子来捣毁我们的帐篷。“好歹毒的用心,一点儿他妈的江湖义气也不讲!”吴禄贞气得额头凸着的青筋,蚯蚓般地蠕动着,疑惑地望了一眼棒槌窝棚那边,见老把头噘着个旱烟袋,蹦儿蹦儿地走过来了。还隔老远,便笑着向吴禄贞打招呼:“吴参议,昨夜里打枪,莫不是胡子找死来了啵?!”
“不是,”吴禄贞不冷不热地应道:“是有人趁咱们外去测绘时,在咱们的帐篷上撒了不少的蜜糖,好招引黑瞎子来捣毁咱们的帐篷咧。”
老把头的马脸拉得更长了,乌黑乌黑的,“这、这……还有这种事?!”
吴禄贞陪着老把头围着帐篷转了一圈。老把头用手指沾了一下帐篷上的糖渍放到嘴边舔了舔,陡地一惊,道:“吴参议,真是冒犯了大军!待老朽回去查他个水落石出,看是哪个王八犊子干的!”
吴禄贞反而安慰老人道:“老把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造成什么恶果,也就算了吧!”
老把头正色道:“不能这么算!不能坏了咱们棒槌伙计的名声!”
老把头回到窝棚,把猎枪往地上一掼,吼道:“你个婊掌的,你们当中哪个干了黑心事?!”
棒槌伙计一下闹懵了:“咱们到底干了甚么黑心事呀?!”
“有人做了,自然心里明白!”老把头又把猎枪往地上一掼:“既然有胆子做,却没有胆子站出来,真是他娘的个孬种!”
这时,只见阴叫鸡耷拉着恼袋,结结巴巴地:“老、老把头,是……是咱干的……”
“你干么要做这黑良心的事呀?!”
“咱、咱是怕那些丘八夺走咱们兄弟的棒槌大货,我只、只……是想把他们那些丘八撵……撵走而已。”
“好呀你!”老把头一声吼:“给老子绑了!”
话音一落,两个棒槌伙计上前一把将阴叫鸡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给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押到测绘兵帐篷外。老把头负荆请罪地说:“吴参议,就是这位伙计黑了良心,冒犯了大军,现在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交给你们,任你们处置吧!”
吴禄贞急忙上前,给阴叫鸡松了绑,笑道:“老把头,我敬佩你的为人以及你们棒槌伙计的规矩,不过,这位弟兄也是初犯,咱们高抬抬手,他低低头,两方相让,不就过去了吗?!”
老把头转向阴叫鸡,嗔道:“你这个黑了心肝的东西!还不快给吴参议叩头谢恩!”
话落,阴叫鸡朝着测绘兵的帐篷叩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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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禄贞率领测绘队,经过半个多月的翻山越岭,艰苦跋涉,已完成了长白山的测绘任务,打算即日打道回奉天,转入室内标图绘制。这几天,老把头领着棒槌伙计寻觅劳作,也是旗开得胜,收获不小,一连拿了六苗二三品小货,拿了二苗四品,特别是拿了一苗价值不菲的六品大货。
这天傍晚,老把头在高兴头上,到山里转了一圈,打了几只野兔和几只斑鸡,俗话说“飞斑走兔”,山珍野味,上等佳肴,该煮的煮了,该炖的炖了,特把吴禄贞、周维桢请到自已的棒槌窝棚,一来庆贺,二来话别饯行,高高兴兴地喝了几海碗。然而,就在这天晚上,老把头的棒槌窝棚里却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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