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怕见面

    李妈见欧阳清梅问，便又低垂下脑袋，伏在枕头上喘着。枕头也是脏兮兮的，满是油垢，散发着厚重的油腻味儿。李岩也随即不安起来局促着耷拉着脑袋垂手站在旁边，倒是欧阳清梅笑着说:“难不成是想龙儿了不成。”两人都不吱声，欧阳清梅却叹道:“都不说，我就替你们说吧，你们是心里有愧，郁结于心，散不去。心就病了，久了身体自然也就病倒了。许是睡着了，也会梦到我大红姐和孩子吧，本来我今天来是要和你们商量商量龙儿的事，看到你们这样却是我万万料到的。想着人的心肠终归不是木石。”
    李妈却挣扎又欠起身体，说:“红子她妹妹，你聪明人，婶子也瞒不住你，自那日后只要合上眼就看到你姐血淋淋的和我索要那两个孩子，我去了那马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怎么也不许我碰那孩子一个手指头的啊！那次去索性就是院都没让我踏入一步，就被赶了出来，也怨不上人家这样对我，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却亲孙子都能给卖了。和谁说，也是没理的。”又转向李岩说:“岩儿，去把那钱给你妹子拿出来。”李岩会意忙打开地下落着的木箱，取出一个布袋递到欧阳清梅手中。欧阳清梅正要问，李妈却先说道:“梅姑娘这是给孩子预备下的，我没敢动。”就又无力耷拉下脑袋，枕着枕头喘息着。
    欧阳清梅拉开布袋的细绳掏出银元一数却有二十个便说:“怎么这么多，不是八个嘛！”
    李岩接着说:“娘说了，只要马家把孩子还给咱们，多出几个也应该，余下的就也留给孩子使，你又帮着拉扯着霜儿呢！”欧阳清梅见李妈如此也不便再斥责，自己今日来李家，也是为了这八个大洋而来，自己正想着也不可和李家人撕破脸皮的。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在李家母子前提及一句赎李龙的话，还没来得及提那八个大洋的话。这李家母子却拱手相送这二十个银元，却少了不少周旋。欧阳清梅看炕沿上摞着的被自己码放整齐的两摞银元，就也话锋一转满脸堆喜的说:“婶子，龙儿我也先接过来了，你呢就放宽心养身体吧。谁沒个糊涂呢！不过是一时被迷住了，现在醒过来也就好了。这龙儿本是亲孙又不是堵在你心窝的石头，会真压的你喘不过气的。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也不过是五百年，难道又能压着一辈子不成。”欧阳清梅看着李妈一脸可怜就也继续开解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又是儿子的儿子，怎么会不疼这儿子的儿子，怕是要比疼儿子还要疼这大孙子吧。”几句听着是暖心窝的话在李妈听来竟是绵里藏针，但看着李龙眉眼都是活脱脱李柱小的时候，李妈的眼神就不似刚才软绵无力了。欧阳清梅又说:“我明天在来，今晚你们就安心睡觉吧，俺姐不会来了，她只是要她这双儿女，并不会要你们谁的命，我姐的心肠软着呢！只念着别人对她的好，别人对她的不好，她断断记不住的。如今骨肉已团聚，我们做长辈的就别在生是非了，同心协力就把孩子拉扯大吧。”淡淡的几句话，仿佛欧阳清梅竟知道李妈夜夜都梦到郭红姑和自己索要孩子的情景一般。
李妈又听着欧阳清梅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的说话，这李龙可不就正如欧阳清梅所说的是压在自己心口的石头，如今这石头被欧阳清梅挪开了，岂不是就放下心了。又听欧阳清梅嘴里一口一口“我们”的说着，忙惊讶着赶着问:“梅姑娘嘴里说的我们可是指的你们和我们嘛！”
　　欧阳清梅看着李妈如此迫不及待，又好笑又无奈，倒也莞尔一笑:“难道婶子又要置之不管这两个没娘的孩子了吗？”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
李妈回味着欧阳清梅说着的每一句话，已失声哭倒在炕上。李岩要劝，欧阳清梅却阻止轻声说:“索性就让婶子哭吧，哭开了，这几个月郁结于心的结就解开了，在吃几副汤药，调理几天也就好了。”李岩只点头，李妈果然是越哭越自责，如今孩子回来，压的梦魇也就散了，索性狠狠的哭了一场，郁结的愁苦果然也被泪水冲洗化开了。清水果然可以洗涤一切污垢，泪水也能洗涤人心里的愁苦。
　　 李龙早被李妈吓得也更加大哭起来，李岩看着母亲儿子哭，也想起和郭红姑的洞烛夜。
李岩想着和郭红姑在烛光摇曳下如何缠绵翻滚，哑在喉间的昔日山盟海誓再也喊不出了，也哽咽着喉咙蹲在地上了。欧阳清梅看着棚顶各处都吊着蛛网，那对烛台，那对曾经插着红烛的烛台也是落寞的立在窗台上，也是灰尘满满。李岩抬起婆娑的泪眼，却看见自己刚才没注意儿子的头上赫然戴着的一顶虎头帽，正是郭红姑的针线。突然想起那郭红姑一针一线在油灯下,挺着大肚子辛苦做着这虎头帽子的种种来，更是想念那过世的郭红姑的种种好来。
　　"呦呦……，这是谁来了啊！”欧阳清梅推开门笑着对进院的男人说。
　　 进院儿的男人也同样是笑容满面，说:“怎么的我这刚出门三、四个月就不认识了人，难不成拣了高枝。”
欧阳清梅笑说:“可不是说中了，可不就拣了高枝飞了嘛！只等我哥哥回来就操办了。”
男人又说:“这丫头到底是谁惯的说话越口无遮拦了。”
欧阳清梅更是笑容可掬:“对啊，这是谁惯的呢！我竟不知道。你难道是认识我的嘛！”
　　两人只顾打趣说笑郭老太太抱着孩子站在两人身后也都没有觉察。却是妮儿的发出的一连串的“嘛嘛嘛”雅嫩发音，倒让欧阳清梅一回头。郭老太太也笑呵呵的对进院的男人，说:“锁儿，你可回来了，怪不得昨夜的灯花爆了又爆，原来是你回来了，让娘好想！快都进来吧，这大冷天的，在外面站着说话也不知道不冷啊！。”
　　妮儿眨巴着黑豆般的眼睛看着郭金锁。郭金锁放下拎着的包裹，就要抱过欧阳清梅怀里的孩子，说:“妮儿，越长越像你娘小时候了，却比红姑白净一些。让舅舅亲亲。”一面说一面就要把脸贴着妮儿的小脸。
欧阳清梅却一把又抢过昵儿，说:“扎着孩子，妮儿细皮嫩肉比不得你皮糙肉厚的。走，妮儿跟娘进屋，咱不理他，娘咱也进屋吧，让风吹到，腿又要痛了。就让他自己冻在外面吧，他又不冷！”说着就抱着妮儿搀着郭老太太要进屋。
　　郭金锁傻笑着也跟在后面说:“我怎么就是不怕冷的了。娘让儿子搀着吧。”欧阳清梅抿嘴逗着孩子笑，又露出那两颗小虎牙却回头狠狠的瞪了郭金锁一眼。郭金锁却装作没看见，却说:“这大冷天我兄弟怎么也没在家，又去上哪儿玩去了？我还给他做了一件好玩的东西呢！这小子看到了不定怎么喜欢呢！”郭金锁兴头着问。
　　郭老太太说:“出门学徒去了，还没到回来的日子呢！”
　　郭金锁问:“学徒？学什么徒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郭老太太又叹道说:“哎，你也沒个信，不声不响就走了。红姑又扔下这两个，梅子又要做旗袍贴补家用，没旗袍做，就给别人洗衣服。又要伺候我和这两个。我一个老废物不过是喘口闲气，一点正忙帮不上，还都是倒忙。又养了你们两个犊子死的死，走的走，全不在身边，又丢下你这不咽气的娘。梅子为了省口嚼用，又不能饿着我和这两个，也只能把石头送去学徒，我怎么就不咽气呢！死了倒省了梅子少挨一份累了。”说着话的郭氏便又哭啼啼的了。
　　听着郭老太太如此抱怨，郭金锁也难过着说:“都是儿子不孝，石头在哪儿学徒呢，我去给接回来，才多大的孩子，能学到什么！”
　　欧阳清梅却闻声从外屋进来说:“接什么接，好好的，那天我去看石头了，挺好的，还胖了点呢！”
　　“我信不过你，我还是自己去看看。”说着话的郭金锁就要推门走出去。
　　“我是他姐怎么做不得他的主了啊！”欧阳清梅却也提高声量回着郭金锁。
“那也是俺弟，这事不用你管了。”郭金锁憨笑着说。
　　郭老太太也附和着说:“锁儿，你去看看吧，好像在……在街东头的一家什么药铺子学徒，你去找找，把那孩子给我接回来，这大冷天的也没件正经的棉衣穿，好不容易买了二斤棉花，还先紧着给你絮了棉袄棉裤，还有这两个，还有就是我这老骨头。梅子穿的都是红姑剩下的，或是哪位太太给的，那石头走前还是一身单衣，我们这不是亲的，梅子倒照顾的比亲的还亲，只是可怜了那石头小子，守着这样能干又能赚钱的亲姐姐，竟没有一件过冬的衣裳御寒。要是红子在，我也不用说这些，自有红子料理那石头，如今我就是废物，不过是看着这两个。锁子，明天你去街上给娘称回二斤棉花来，我把梅子那床被絮些棉花。”
　　“知道了，娘。我明儿就去称。”郭金锁答。
　　 “娘，我那床被不用絮棉花的，絮多了又要热了。哥，你也别给我买。”欧阳清梅说。
　　 “不是你盖的那床，是你从河南老家带出来的那床。”郭氏说。
　　 欧阳清梅听着郭氏竟提起那床千疮百孔的被窝，几次都要扔了，自己又舍不得，看着又想起自己的亲娘，爹，余庆，和弟弟逃难所有的艰辛来的亲娘的嫁妆，就笑着说:“那床被窝我都扔了。”
　　“丫头你的心事瞒不过娘，那床被窝你不但没扔，你还常常的拿出来。丫头，娘并不糊涂，那是永远的念想，怎么能说扔就扔呢。”
　　“娘，不用了，那床被窝都快烂掉了，补也补不好了。”欧阳清梅眼含泪珠。
　　“锁子只管明天去称上两斤棉花，娘还有一块压箱底的布头，娘就着那床被窝原有的样给你缝补上，娘年轻的时候女红也是厉害的，当然了是比不上你亲娘和你的，但是缝补那样一床被窝娘的手艺还是可以的。”郭氏搂着李龙说。“好孩子，听娘的话，把石头当学徒的地方告诉给锁子让他把孩子接回来。”
　　 欧阳清梅也不吱声了，只埋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郭金锁自然知道欧阳清梅的脾气，再问也是不会告诉的，只好自己出门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