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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7-28 17:37:49      字数:4257

  就在这时,魏老三头缠着白色的绷带,一步一磕头走了进来,像电影中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伤兵。他看到我怔了怔,有点不好意思,继而笑了笑,我是从他的笑容里认出了他,没等他开口,小齐惊讶道:“魏老三?怎么回事?”
  “被魏老七和他房份人打的,他们说是我给派出所报的信,才把他老婆带走的。”
  “他们怎么认为是你送的信?”
  “铁四爷的三轮车这几天坏了,在家修,一直没有出车,只有前几天我到乡里进过货,之后,他老婆就被带走了,村里没有其他人出去,他们就认定是我报的警,把我的小店砸了不说,还把我的头打烂了,这事你们可得给我做主。我的小店是我的活路啊,他们仗着房份人多,连我这样的残疾人都不放过啊!”魏老三没有往日的油腔滑调,有的是满腹的委屈:“我不就是救了和我一样命苦的女人嘛,怎么遭这洋罪啊!”
  小齐扶着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同样也用那透明的塑料杯端来一杯水,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抽身走出办公室,不知道她是不是向所长汇报去了。旁边那两个警察也出去了一个。
  我不知道说什么感激的话,一个劲重复着:“让你受苦了,谢谢!”
  “没事,没事,只要你逃出来就好。”
  就在这时,派出所的大院里传出魏老七泼妇一般的声音,粗旷沙哑,霸道无理,肆无忌惮,“李水莲!你个狐狸精,你给我出来,我要早知道你跟魏老三好上了,早就把你锁在家中了,怪我瞎了眼,那么信任你,你却在背后给我戴绿帽子!”
  “什么绿帽子,蓝帽子,人家本身有丈夫,有合法的丈夫!魏老七,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这是小齐的声音。后来听到院子里一片嘈杂吵闹之声,办公室里的那个男警察也快速跑了出去。我和魏老三不敢出去,躲在玻璃窗后面,观察院里的状况。
  只见魏老七满脸通红,喝了不少酒,肥厚的前胸顶着他那件灰巴拉叽,穿了一万年的夹袄,宽大的绿色裤子,裤脚几乎盖住了他绿色回力鞋的鞋带部位,裤子像是随时要从屁股上掉下来。他的身旁是一大群他们的本族人,这些人中,我看到了六婶,这个尖刻的老女人。如果,我生孩子时,对她有过一点感激,这点小小的感激也随着她在后来的日子,对我的刻薄慢慢消化殆尽。
  “魏老七,你带这些人来派出所干什么?”一个更洪亮的,掷地有声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从走廊的东头走来,站在魏老七的跟前,那气势一秒钟就把魏老七压矮了一截,魏老七的语气像泄了气的足球软了不少:“不是,这样的,赵所长,你说这深更半夜,被窝里正热乎着,活生生把老婆从床上带走,怎么回事啊?”
  “魏老七啊,你的问题不小啊,跟我来,我来解决你的问题。”赵所长的一句话,让魏老七充满希望地跟在他后面,他的身后一群人也要跟着过去,张所长一摆手“其他人都到会客厅喝点茶吧,这件事你们也帮不上忙,我同魏老七好好谈谈。”
  魏老七也模仿着赵所长的一挥手对他的族人说“你们喝茶去吧,等我信。”
  眼前的一切,我和魏老三看得真真切切。魏老三握紧拳头,愤愤骂道:“妈的,打了人,还有茶喝。”话音刚落,小齐走了进来,他听到了魏老三的话,对我们说:“魏老三,这一群人当中有没有打你的人?”
  “有!”
  “那好,你跟我来指认”
  小齐领着魏老三走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小齐在我们前面进了一个房间,她向我们招招手,我们刚一伸头,就透过一个玻璃墙看见六婶她们坐在隔壁的房间。我和魏老三同时缩了回来,他大概是被打怕了。小齐说:“进来吧,没事,她们看不见我们。”
  我和魏老三别别扭扭,磨磨唧唧蹩进去。只见在这个房间的一面墙上嵌着一个窗户大小的透明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六婶一帮人坐在一个圆桌前,每人前面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杯,杯子里盛满水。
  他们果然看不见我们,无论魏老三做什么动作,他们丝毫没有反应,魏老三装作挥拳,打一个白衣服人的腰,“叫你打我!”没有反应;左右开弓打那个灰衣服人的嘴巴子,“叫你扇我!”也没有反应;飞起一脚踹那个坐在桌边的准备喝茶的男人,“叫你踢我!”,魏老三越做越兴奋,小齐打断他说:“好了,好了,你看看哪些人打了你。”魏老三一个一个指认,他们在隔壁房间大声谈论着,谈论什么,这边听不见,愤怒着,愤怒什么,这边也听不见,他们撸起袖子,腆着肚子,互相点着烟,把桌子上塑料杯的开水一饮而尽,一甩手,仍在墙角。我看见六婶并没有坐下来,她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走动,像是在思考国家大事。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那个房间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原因是给他们倒开水的警察临走时把门带上,从外面锁了起来。
  被指认打人的人被一个年轻的警察一个一个依次带出那个房间。
  当时,我很想知道那个墙上的那块玻璃的反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们能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们。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样的玻璃很多,像大街上的路牌一样多。
  我那晚被送到收容所去,小齐说,已经跟收容所方面联系好了,派出所派一辆车把我送去。
  魏老三说,他也想跟我一道去。小齐说:“你也不是无家可归,你去收容所干什么,人家可接受你哟。”
  “那我回去,他们再打我这么办?”
  “还敢打你?没有王法喽,再说,打你的人不都被拘了吗?”
  “那我小店也被砸了,头被打破了,医院看了不少钱。”
  “你到医院的钱和你小店损失的钱都让魏老七出,他跑不了。”
  “我的头不是魏老七打破的,是六婶用竹竿戳破的。”
  “那就找魏六婶要,她家的经济情况还好些。”转脸小齐又对我说:“李水莲,你在收容所呆一段时间,我们正在寻找你被拐的儿子,魏老七是否参与拐卖你的儿子,我们也正在调查。”
  在我们离开派出所时,魏老七还没有被放出来。我在车上突然有一种担心,魏近水,我那两岁的儿子,其实一周岁还没有,跟着魏老七他爹,现在是否挨饿,是否在哭闹,他的小脸突然闪现在车窗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在问:妈妈,你到哪里去?他的身后是路边一排排在黄昏中一闪而过的,依次向后倒去的大杨树。
  不由自主地,眼泪噗噜噜往下掉,我急忙用袖口把不争气的眼泪揩去,本来我是不想哭的,应该高兴的。鼻涕又下来了,要是在平时,我只要用两个手指一捏鼻子,用力一擤,鼻涕就会随着我的手指甩向远方,它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稳稳地落在草丛或者哪个旮旯,或者魏老七家的土墙上,经受日月精华的洗礼,直至干瘪,消失,或者物质转换。可今天不行,今天在警察的车里,是个文明的小环境。于是,我用力把鼻涕吸回去,鼻涕经过我的口腔,咽喉,咸咸的,进去我的食道,直至胃里。我痛恨我猥琐的表现,这不是我,不是我。我的脸上应该有重获自由的笑容,怎么可能有泪水,这不应该是我。
  这时,一只手递过来一张纸巾,细声细语地说:“想近水了吧。”我抬眼,泪痕蒙蒙中,看见坐在我旁边的魏老三正看着我,车上就我和他,还有前面的司机,见我迟疑,没接他的纸,他直接拿着纸在我脸上擦拭,由于车子在颠簸,他擦得浮皮潦草。我一把接过纸巾,很戒备地看着他,身体挪了挪,因为刚才离得太近了,他说话的气息像围巾一样缠绕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心跳加速。我看见前面的司机正从车前的反光镜里看着我们,脸上掠过一种诡异的笑容,让人很不舒服。
  在收容所的厕所里发现口袋里多了一团纸,不知魏老三什么时候悄悄地把一包火柴盒一般大小的纸巾塞到我口袋里。这种纸我从来没用过,只是在派出所里看见小齐递给我的纸巾是从这火柴盒样的纸袋里抽出来的。
  当晚,那个司机把我们送到收容所,同工作人员办了下手续就回去了。我到收容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厕所。
  收容所就一排平房,一个院子,两侧分别是厨房和厕所,都是小红砖砌的,厕所分男女。
  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魏老三告诉我,他已经把我的床铺好了,六个人一间房,在走廊的最东头的那个门,靠近厨房。
  “你呢?你睡哪里?”我边走边问。
  “我在最西边,他们只允许我住一晚,明天,我就得回家。”在宿舍门口,他又塞给我一包纸巾,说:“女孩子,口袋里要常准备纸巾。”我望着他一步一磕头地向西走去,突然感到这孩子身上有一种男人的吸引力,我有想抱他的冲动。
  一个穿白衣服的收容所阿姨,正在最东头的那个宿舍忙着什么,见我进来,指了指靠门一边的床,对我说:“你就睡这张床吧。”我点了点头,“呣”的应了一声,悄悄走到我的床边,坐在床沿上。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六张床分两排,中间是过道。床单也是土黄色的,上面好像印有红字,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留下斑斑驳驳的红印。有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四十多岁的妇女坐在我这一排最里面的床边,脚伸在一个盆里洗脚,见我进来,目光亮了一下,面部却无表情,看我的目光让人很厌恶。她和我中间的床上空着,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对面一排靠里的一张床上,靠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褪了色的灰色对襟袄子披在身上,胸前盖着土黄色的被子,也是面无表情,眼睛微闭,发黄的墙面衬着她铜褐色的沟壑交错的脸,像一幅悬挂多年的画,需要用鸡毛掸子掸一掸上面多年积垢的灰尘。她旁边的那张床上,睡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均匀的呼吸,看上去很健康。我对面这张床也是空的。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收容所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那个目光刻薄的四十多岁妇女已经洗好脚,趿拉着一双男式布鞋,端着水,经过我床前出门去倒水,一股肥皂的腥味风一样从我眼前刮过,停留数秒,仍不肯散去。我不知道她的盆,她的肥皂和毛巾都从哪里得到的,我也有心想洗洗,又不想问她,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在她的肥皂风还没有刮回来之前,我脱了鞋,用脚趾把鞋往床肚里面挪了挪,怕她那双趿拉的男士鞋,看似无意地把我孤苦的,伶仃的,唯一的这双鞋,踢得东一个,西一个,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我快速钻进被窝,用被头盖住自己的脸,一股霉味钻进鼻孔,静听外面的动静,然而,很久没听到她回来的声音,渐渐的,我不再想这件事,也有些困了。心里忽然想到近水,今晚是离开他第二个晚上,不知道他是否睡了,是否在哭闹要妈妈,这样肉体与精神双重之痛,像割肉一样,挖走身体里的心肝五脏,痛在内,也痛在外。就像当年躺在魏老七家的床上第一次醒来,发现贝多芬不见了,那撕裂之痛,谁人能够理解。如今,旧的伤疤还没有结痂,新的伤口有被撕裂,虽然,我心里厌恶这个儿子,但真要离开,心中那酸楚与凄凉无法用文字表达。好久,我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中,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划破安静的夜,由远及近,随后,门吱呀一声轻轻被推开,那个洗脚的妇女,穿着她那件蓝色上衣,满脸红晕,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又轻轻把门关上,手里的盆不见了,高抬脚,迈小步,目光四下瞅了瞅,见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她,便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关了灯,一阵百雀羚的香脂风从我脸上轻轻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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