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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7-29 16:23:41      字数:5007

  第二天,一阵铜锣样的喊声,在院子里想起“起来喽,起来喽,吃早饭楼!”,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空气中飘来大馍的香味,这是酵母与面粉相互亲热产生的美味,此时,我发现这间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走出房间,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这些人都穿着五六十年代的衣服,陈旧,没落。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长条脸的男人,头发像被大公鸡在上面打过架似的,正蹲在食堂门口的地上,嗤溜嗤溜地吃着一碗面条,由于吃得急,上嘴唇布满汗珠和鼻涕,他那个吃相啊,又是吸面条,又是擤鼻涕,又是唏溜唏溜喝面汤,他的嘴在碗边忙得不亦乐乎。那个像古油画的老妇人正坐在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下,端着一碗稀饭喂那个四五岁的孩子,孩子手上拿着馍馍,槐树上结满团团族族的槐花,摇摇曳曳,孩子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踮起脚跟,伸手去够那压得很低的粉嘟嘟的槐花,老妇人“啪”的一声,打在他那只准备够花的手上,手里攥着的半块馍馍骨碌碌滚落在地,男孩子张嘴呜嗒呜嗒哭起来,满嘴的馍馍碎渣随着口水,鼻涕和眼泪流了一下巴磕。老妇人用灰色对襟袄的袖口对着孩子的脸,像抹桌子一样揩了一下。那个目光尖刻的中年妇女正和一个看上去穿着整洁的中年男人,端着碗,一边喝粥,一边聊着什么,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馍馍。收容所的墙上写着几个红色大字“关心弱势群体”
  没有看见魏老三,想是他应该回家了。
  我走进食堂,一个五短身材,壮壮实实的中年男人——想必那铜锣样的嗓音就是他发出的——看了看我,说:“你是昨天晚上来的那个吧”
  我“嗯”了一声。
  他从大灶台的锅台上拿起一个印有碎花的搪瓷缸,反过来沥干水,用一个小碗大的铁勺从大锅里搲点稀饭卡在搪瓷缸里,缸子的边沿淋落几股羹汤,粘粘黏黏,又从旁边的一个竹篮子里拿一个馍给我,说:“不够再来拿,筷子自己拿,在篮子里,小菜也在那”,他顺手指了指窗台下面的一张桌子。
  桌子上的油垢已经盖住了原来的木质颜色,像是一个垂暮老人,岁月的沟痕和污秽,在它身上堆积。篮子的沟沟边边,抹布所不及之处都被油垢霸占,里面剩几根黑色的筷子,塑料篮旁边是一个大的带把的搪瓷缸,里面有炒好的雪里蕻,上面零星散落一些干辣椒段。
  我没有拿筷子,端着稀饭,拿着馍,来到宿舍,坐在我的床沿上。
  今天同昨天一样没有刷牙,只用水漱漱口,也没有梳头,只用手划挠划挠。洗脸更是猥琐,是在井坛子边上,从那个穿白衣服的工作人员洗衣服的盆里用手抄点水,在脸上浮皮潦草地抹了抹,算是洗脸了。
  我突然感到稀饭难以下咽,不是稀饭问题,是心空落了,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下一步,我该如何回去见我的公婆,我的丈夫。在安徽老家那个火车站,我的目标就是带着儿子找到丈夫李顺风;落到魏老七家时,我整天寻思着如何逃跑;如今,真的逃出来了,却没有一点喜悦之情,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究竟怎么啦,为什么活的如此曲折。我脑海中那个时隐时现的影子究竟在我哪一段记忆中被模糊掉了。养母不让我提以前的事,生母更不让我提,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们谈之色变,让我对过去一无所知,让我变得像现在这样痴痴呆呆,一定是个大阴谋,比拐卖我儿子贝多芬的阴谋还要大。
  就在我想着那个大阴谋想不出什么头绪的时候,魏老三拎着个纸袋子出现在我面前,他迎着我诧异的目光,头缠着白色绷带一瘸一拐地走到我的宿舍。宿舍里没有其他人,他把纸袋放在我的床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新的牙刷和一个塑料杯,还有新的牙膏和一条新毛巾。
  “你……我……谢谢!”我哽咽着语无伦次。
  在这世界上,我第一次接受了一个男人不求回报的帮助。我仔细端详这个男孩,他,二十五岁,一米七的个头,瘦瘦小小,皮肤白皙,山里的孩子大多皮肤黝黑,他是个例外,他的嘴唇上有一层厚厚的汗毛,不是胡子,所以显得他看上去只有一二十岁。但他的思想很成熟,我内心突然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突然感觉,他不再是我刚开始认识的男孩,而一个男人的形象从他的身体里走出来,所以,当他要走时想拉我的手,我突然激动的抽回手来,他看看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送得很远。
  收容所是在一个乡政府的集镇附近,我们坐在高高的山上,乡政府所在的集镇就在山脚下,形状像一条鱼,收容所在这条鱼的鱼尾上。这个乡的名字应该叫龙口乡,因为收容所的围墙大门上挂着“毕节龙口收容所”字样的牌子。远处有一片片油菜田,油菜花已开始凋落。
  我说“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
  他说“你不等警察找到你儿子了?”
  我说“难啊,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说“到安徽的路长着呢”
  我说“别人都叫我傻子,你也这么认为吗?”
  他说“不,我看到你写一手漂亮的字,就知道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一定是脑子受到什么刺激了,忘了很多事。”
  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说了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对我结婚以前的事统统不记得了。”
  他说“我信!”
  我说“说说你吧,你户口本上的名字也叫魏老三吗?”
  他说“是,农村人起名很随便。”
  我说“你为什么不娶个老婆”
  他说“唉——穷啊”
  他沉默了。
  他说“你真打算现在就回老家,不等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说“我建议你在收容所等一段时间,兴许有消息。”
  我说“你有没有看见魏近水?”
  他说“听说昨晚哭闹了一阵子,后来七老爹喂他吃饱了,就不再闹了”
  我说“你的小店被砸,处理好没有?他们没有放出来吧?”
  他说“我的小店还没处理,他们都还拘着”
  我说“你的头还痛吗?”
  他说“有点”
  他说“我们在这山坡上坐一会吧”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快接近山顶。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长满铁鞭草和苜蓿草的山坡上一块平整的地方,拉住我的手,示意我坐下。他自己左腿弯下来跪在地上,右手支撑着整个身体,有病的右腿像一根棍一样浮在半空,又换左手撑起整个身体,调整一下姿势,然后,整个屁股落地,坐在我身旁的狗尾巴草上,终于完成了坐下来的动作。
  我说“分一点报纸给你吧,不然茅草和狗尾巴草会戳人的。”
  他说“没事”
  我说“你打算还继续开小店吗?”
  他沉默了。
  山下,有几个村民带着草帽,背着长篓子在田埂上走动,看不清在忙什么。不远处的山坡上,马齿苋的白色小花正迎着阳光在风中骄傲地摇晃着小脑袋,脚下的车前草平卧着,安详又踏实,一些野虫在草丛中高鸣低啭。我短暂忘记了我的处境,像一个游人一样充满欣赏的心情享受着自然,很快,我就被另一种情绪所打败,我怎么这么没心没肺,把儿子丢了,又与第二个儿子分别了。我该怎么办?老家的公婆,丈夫,他们怎么样了?我将如何面对?
  渐渐的,我感到一阵晕厥,头摇摇晃晃,撑不起来啦,眼皮像顶了千斤重睁不起来。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感觉到魏老三扶住我,把我搂在怀里,我感到他瘦小胸膛的温暖,他呼喊我的名字,我想应答,没有力气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龙口乡卫生院的病床上。邻床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守护者一个打点滴的十来岁男孩,见我醒了,唏嘘道:“总算醒了,你丈夫都急死了,腿脚又不方便,隔一会就跑去问一下医生,医生说你睡着了,他不信。”我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没有力气说话,努力让她觉得我是个正常人,我没有向她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其实也没有关系,解释起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回想起我是在山上来着,后来头晕,后来就不知道了,魏老三如何瘸着一条腿把我从山上挪下来的。
  魏老三从外面回来了,他又是去问医生了,是邻床的大姐把他喊回来的。他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揉捏我的手心,那专心的样子,恍惚觉得还真是像,真像一个丈夫守在妻子的病床前。我仰望着他的脸,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头上白色的绷带,他笑了,一把攥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嘴唇上,喃喃地说:“医生说你没事,只是贫血,补补就好了。”一阵感动又一次涌上心头,嘴上却说:“你好像电影里的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哦”
  他说:“也可能是解放军的负伤英雄。”
  我说:“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他说:“没多少钱,就吊几瓶水,主要是补充营养”
  我说:“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忽然,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味道钻入我的鼻孔。
  我说:“对,就是这种气味,这种气味与我那一段想不起来的记忆有关。”他煽动鼻翼说:“这是药味呀”
  一个护士端着一个白色瓷盘走入我们的病房,盘子里放着药水,注射器及酒精,药棉,随之而来的药味充盈整个病房。病房里除了我和那个小男孩,其他几个床都是空的。护士叫男孩妈妈站起来让出凳子,因为病房里好像就一个凳子。她把白瓷盘放在凳子上,连同凳子一起搬到男孩床边,男孩吓得放声大哭,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打针,妈妈,我不打针。”护士把一个小拇指长的小玻璃瓶握在左手,用一个圆片在细长的瓶颈部划了一圈,右手拿个镊子——对,镊子,人字形,捏起像捏弹簧一样,能恢复原状——对准小玻璃瓶颈刚才划过圈的地方,用右手的镊子用力一磕,呱嗒一声瓶口碎裂在垃圾桶里——对,瓶口敲得光滑平整,没有碎玻璃渣——把注射针反复抽拉,排除里面的气体,把针头伸到开过口的小瓶子的药水里缓缓抽出,药水顺着针管里的孔缓缓进入注射器里,再用药棉把屁股擦三遍。我的记忆随着护士手的动作,随着小男孩哇哇的哭声,在一点一点醒来。我好像记得了,我以前好像是个护士,或许是个医生,我不戴她的帽子,我穿着白大褂字……护士所做的一切,我好熟悉。
  他说:“你饿了吧,我去到街上买点吃的”
  我说:“好吧,你自己先吃点,回来带点给我就行了。”
  他回来时,用白色泡沫饭盒带两份饭,我们在病房内吃了晚饭。
  我想回到收容所去,因为在医院多住一天,就多增加一天的费用,我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了,他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说:“明天吧,今天看看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明天我们就出院。”,他用了“我们”这个词。我知道,他是想和我多呆一会儿,因为回到收容所,他晚上就该回家了。
  就在这晚半夜,一股焦糊味把我们呛醒,首先是邻床的大姐,她警觉地拉开门,向走廊上张望,寻找焦糊的源头,我也披着衣服下了床,在另一张空床上将就着睡下的魏老三见我起床,他也坐了起来。一阵“哎哟——哎哟——”的汽车鸣叫声,由远处传来,魏老三说:“不好,一定有地方失大火了,消防车都出动了”,约半小时后,卫生院的大门口开始骚动起来,值夜班的几个护士跑来跑去,一个医生睁着惺忪的睡眼,出来看了看,迅速跑回去,穿上白大褂,叫护士赶紧打开抢救室的灯,准备器械。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我们看见院门口所有的灯都亮着,外面照得像白昼,一辆救护车停在院门口,车顶的灯闪着,车尾部的门开着,从车上陆陆续续有走出来的,有被抬出来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脸黑灰,像非洲黑人,有的脸上,胳膊上都有血,呻吟声,哭声,说话声,在半夜里让人倍感恐怖。魏老三要把我从窗口拉开,我突然看到一副担架上,一个穿灰色对襟夹袄的人,平躺着,头发乱糟糟遮住半边脸,另半边脸也是黑黢黢的,好像是收容所的那个像古油画般的老太太,她的孙子呢?孙子在吗?……
  魏老三说:“什么,收容所?你在这别动,我去看看。”
  我看见邻床的大姐也在门口,边向护士打听着什么,边帮着抬担架,扶病人。不一会,我就看见魏老三也加入了抬担架的人群中。他们忙了大约半个小时。
  急救室门口的走廊上满是人,有捂着脸蹲着的,有一只胳膊托着另一只胳膊的,还有的担架直接放在走廊上。
  护士们从急救室里跑进跑出,拿器械的,拿药的,不断有医生和护士从家里赶来,急急忙忙穿上白大褂进入急救室。随后,陆陆续续有人被推进我们的病房,空着的床铺很快被住满。
  那些轻伤的,等待包扎的人,在走廊上,哼哼唧唧。邻床的大姐跑回来,抻头看看她熟睡的儿子,松了口气,对我说:“这些人都是从收容所来的人,听说收容所着火了,120医生说,有四五个直接拉到火葬场去了,烧的真惨啊。”
  魏老三这时候也回来了,他沮丧着脸看着我说:“你晕倒啊还真是个福。”又别脸问邻床的大姐:“你可听说什么原因失火的?”
  “听说好像是有人在房间里烤东西吃,具体不太清楚。”
  我在庆幸我昨晚没回去的同时,起身在我们病房挨个床铺,看看是否有我看见过的人,没有那个古油画般的老人和她的孙子,没有那个在厨房门口蓬头垢面吃面的男青年,也没有目光犀利的中年女人。邻床的大姐又出去打探消息去了,我也想出去看看,魏老三一把拉住我,示意我不要出去。我捏紧他的手心,小声说:“谢谢你,天一亮,我们就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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