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借口买卫生纸又到魏老三的小店去了。女人的东西，魏老七是绝不帮我买的。
　　魏老三神秘地看看四周，小声说：“你真想走吗？要真想走，我到乡里进货时，帮你到派出所报个案，让警察来带你走，都什么年代了，还买老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种事，警察也管？警察不是抓罪犯的吗，我也不是罪犯，还要带我走？”
　　“你傻呀，警察带你走，又不是把你关起来，是把你送回你老家安徽，你娘家，懂吗？”
　　“就这么简单？”我疑惑地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疑问“警察为什么这么好，他们要钱吗？”
　　“不要钱。”
　　在之前的日子里，特别是在大雪封门的夜里，听着魏老七拉锯一样起伏的鼾声，心里幻想着无数个逃跑的方式，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警察，警察真的会管我的事吗，警察每天保卫着神圣的祖国，保卫着人民的安全，整天奔波在抓犯罪分子的路上，哪有时间管别人买老婆的事呀。魏老三严肃地说：“你等着，我后天去乡里进货，到时候，我帮你报警。记住，千万不能跟七哥说报警的事。不但不能说，你还要装作跟平时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做的事就做，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什么，特别是六婶，这个老婆子比谁都精。记住没？”
　　我使劲点点头，泪满盈眶“谢谢你，老三。”
　　“你多大了？”魏老三问。
　　“我比你大四岁，我29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警察进村的时候，魏老七正在床上趴在我身上干活。我听到村南魏老三家的短尾巴狗叫了两声，就没了动静。之后，屋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魏老七已经汗流浃背地在我身上完成了他生理上的一次长跑。突然，大门被人敲得咚咚响，一个女人的声音：“开门，查户口的！”我知道，是警察来了，来救我了。因为，魏老三那天回来告诉我，警察可能在夜里来。
　　魏老七很不情愿地从我身上把身体挪开，骂了句：“妈的，正在兴头上，给搅了！”便披上他那件灰色的旧夹袄去开门。我也麻利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魏老七他爹在外屋躺着没有起来。进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就在其中一个女警递给魏老七一个登记本的时候，我迅速地从魏老七的身后闪出门外，门口有三个警察，其中两个没有说话，快速拥着我疾步向魏老三家小店门口的那条公路走去，奇怪，魏老三家的那条短尾巴狗没叫吔。公路上早有一辆车等在那里。车上，有个警察司机发动了车子，车灯是关着。我们闪进车里，后面有三个警察气喘吁吁地跑来，像是做贼似的，其中包括那个女警，就在她们刚上来的瞬间，车门快速关上，小车上几乎挤得人坐人。同时，我听到魏老七粗狂的声音传来：“抓人啦——人跑啦——跑啦！快起来，六叔！六婶！”就在魏老七语无伦次的喊声中，村里的灯依次亮了起来，我们的车快速离开村庄。
　　临走前，我隔着车玻璃，无限感激地向魏老三的小店望去。他的小店大门紧闭，看不见一丝亮光。之所以这么快离开，都是魏老三教我这么做的，他说是警察让他转告我的。
　　车子沿着山上的公路一路颠簸着往前开。那个女警察，用手捋了捋我前额耷拉下来的刘海，另一只手拿着纸巾替我擦眼泪，说：“大姐，没事了，没事了，你马上就能回家了。”我终于忍不住，放声抽泣，口中含糊不清吐出几个字“谢谢你们！”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职责，你要是早报警，不就早一点能回家嘛。”
　　“我一直不知道警察还管这事。”我边擦泪边说。
　　“大姐，你糊涂啊，警察不管这事还管什么事啊，不是有句话嘛，有困难找警察啊。”
　　我们的车子到达乡派出所时，还是深夜。我原以为要走一天一夜，没想到，开车三个多小时就到了。
　　我在那个乡派出所一个有床的房间里，喝了杯热水。那个女警察叫我在床上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她说她叫小齐，她今晚就在隔壁，有事就叫她。
　　这张床洁白的床单，干干净净，比魏老七家的床平整多了。魏老七家的床没有床板，它是用向日葵杆子晒干了，像编蒲草一样用绳子串起来，铺在床上，上面铺一层晒干的稻草，被絮直接铺在稻草上面。
　　而此刻，我突然想到婆婆缝在我裤头里的五十块钱，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找不到了，我竟然忘了这件事。过去一年的日子里，岁月一点点在摧残我的记忆，摧残我的智力，摧残我作为一个人的那一点点尊严。
　　沙漠，周围都是沙漠，魏老七是沙漠，大山是沙漠，我在茫茫沙漠中，怎么能够逃出来呢。
　　魏老三，那孩子，是我在沙漠中碰到的绿洲，让人能呼吸的绿洲。
　　我在这张舒服的木板床上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在外面的走廊上东张西望，没发现一个人，突然想起昨晚那个女警察说，她叫小齐，就在隔壁房间，我轻轻推了推隔壁的门，发现门没有锁，我推门朝里面看了看，没人，房间里面也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就在这时，小齐回来了，手里端着两盒饭，对我说：“大姐，进来先吃饭吧，饭很好吃，很香，有肉，有大白菜。”
　　我把一盒饭全吃了，“好久没吃这么好的饭了。”我脱口说了，为什么说了，不知道。
　　小齐睁大眼睛望着我：“难道你在他家吃不饱？”
　　“不是的，是他家的饭菜没这么好吃。”我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声音说。
　　“你要不要再加点饭？”小齐问我。
　　“不用，不用，我吃饱了。”她这么一问，我更不好意思了。
　　“等会儿，我们去办公室做个笔录吧，就是了解你们家住址，家庭成员什么的，以便和你家人取得联系。”小齐一边说，一边收拾碗筷。
　　我想象着笔录的情景，我会被带到一个三面是墙，一面是钢筋焊成的铁栏杆的小房间，警察会坐在栏杆外的桌子后面，我们之间隔着一个铁栏杆和一张桌子，一个男警察会用威严的声音问我的家庭情况，为什么到这里来。一个女警察或者就是小齐用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我说的话。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小齐领着我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迎面碰到好几个警察，小齐同他们打着招呼。我们来到一间敞开的办公室前，小齐回头看看我，冲我点点头，走了进去。办公室里有四张桌子，三张桌子对着门成三角形拼在一起，还有一张桌子是在门旁边的一个窗户的后面，靠墙的地方，桌后面有一把椅子，椅子上面没人，椅子后面是一排被油漆成屎黄色木柜，里面放了很多类似文件夹一样的东西。有两个警察坐在三张拼在一起的左右两张桌子后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在意我们的到来。小齐径直走向中间对门的位子坐下，对我招了招手，我小心地从一个男警察身后走过去，像是生怕被他发现似的，为什么，不知道。对面的那警察抬头望了我一眼，没有过多的表情，又埋头干他自己的事。这时，小齐起身从靠近窗户的那个办公桌的后面，把那椅子搬过来，放在她座位的旁边，让我坐下，她顺手拉开抽屉，拿出一砸纸，又从桌子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
　　这样摆设，这样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出现过，很熟悉，像是医生在给我把脉看病。也是一张桌子，她拿着笔和纸，我坐在她傍边，好熟悉的场景，如果我把手伸在桌子上，她是否能给我把脉，也或许我就是那个替人把脉的人，那也说不定。这样的场景，在我的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曾经经历过，一定经历过。
　　小齐望着我满额头的汗，笑着说：“大姐，别紧张，要不，我倒点水给你喝吧。”她起身走到后排柜子上，拿出一个皮很枵的透明塑料杯，犹豫了一下，最后拿两个套塑料杯套在一起，然后走到墙角的像床头柜一样的三角柜子上，端起水瓶，向塑料杯里倒上开水，放在我面前，她没有给自己倒上开水。
　　“大姐，下面我问你一句，你回答一句，尽量详细点。”小齐手握着笔，扭脸对我说。我知道，审讯开始了，于是，我把身体坐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水莲”
　　“你今年多大啦？”
　　“我是六二年生的，今年29岁”
　　小齐的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差异，像是自言自语“哦，还没有我大呀。”
　　“你是安徽哪里的，或者，你家的地址是哪里？”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依稀记得，我是安徽的，浮槎山的，我家离一个大湖很近。李顺风没去打工的时候，经常用网到湖里去拉鱼和虾回家吃，一去就是一天。想到李顺风，我突然想到儿子贝多芬。小齐顿了顿，又问：“你家里有哪些人？”
　　我猛地站起来，半哭着说道：“警察，我还有一个儿子叫贝多芬，不，本子上叫李槐树，被那个夹克男卖掉了。这事你们管不管？”
　　旁边两个埋头自己事的男警察抬起头齐刷刷望过来，其中一个说到：“小齐，你向她问清楚怎么回事？”
　　小齐说：“大妹子（她改了称呼），你喝水，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端起塑料杯，杯子很软，差点给我捏扁了，我连同泪水一起咽下去，拿着小齐递过来的纸巾，把我不争气的眼泪从我脸上赶走。我恢复了平静，艰难地从我谜一样的记忆力，像背书一样，把我默念了无数次的关于我的信息再背一遍。
　　“我叫李水莲，我是六二年生的，我儿子叫贝多芬，他们叫他李槐树，我的丈夫叫李顺风，我的婆婆叫何丽霞，我的公公叫李本钱，我的养母叫余秀英，我的养父叫李远山，我的生母叫……我不想说她的名字，我丈夫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那个地方叫什么我现在忘了，以前记得，每年过年时回来一次，有一年秋天，哪一年，记不得了，我带着儿子，跟同村的一个人，叫什么，我忘了，去年我记得，一起到合肥火车站，买票，我和儿子坐在车站第二排，第六，第七的位子上……等人……很多人……很多腿……后来，灯亮了，人少了，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吃方便面……我也和儿子也吃方便面……以后……他给我一瓶矿泉水喝……然后……”我的记忆就从这里断了，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我醒来时，就在魏老七家床上，儿子也找不到了了。”
　　“你再想想，带你们出来的，你们村的那个男的叫什么？”
　　“叫什么——去年我还使劲记着，写在纸片上，纸片也找不到了……我婆婆知道，是她把我们娘俩送到他家的。”
　　“你识字？”
　　“是！”我犹犹豫豫地说。
　　那男警察对小齐说：“小齐，你备个案吧，这是桩拐卖妇女和儿童两个案子，那个魏老七也脱不了干系，请示一下所长，等会儿把魏老七带到所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