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中中枪
作品名称:船歌王传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7-27 18:39:24 字数:7896
只见两条菜花蛇尾巴点地,如竹杆样竖得直直的朝上串!
立喜本来不怕蛇,如果是在山坡上,他能够追蛇,逮蛇,看准蛇尾,朝起一拎,倒转蛇头,连抖直抖,蛇就没有一点力气了。今天却看两条蛇凭空朝起串,拦住了去路,不免就感到诧异和惊慌。
江老大对立喜说:“莫怕,莫怕。这是蛇要与人比高低呢。”
江立喜问:“蛇咋与人比高低?”
江老大并不答话,连忙拣起一个小石头,巴掌上使劲朝起抛,抛得老高老高,超过了蛇串起的高度。于是,就见蛇耷拉下身子,毫无兴趣地溜走了。
呵呵,蛇原来是这么样与人比高低啊。
江家父子见蛇溜走,也就朝宝丰街晃荡。行走中,江立喜问:“爹,蛇为什么要与人比高低啊?”
江老大说:“有的蛇在练功夫呢,又不晓得自己的功夫到底有多深了,就要找机会与人比试。你呀,二回遇到了蛇拦路朝起串,一定要像我一样的拣起石头朝上抛。抛过了蛇串起的高度,你就赢了。你赢了蛇就溜走;你比不赢蛇,蛇就要咬你;人呢,也是这个样子,都要学习一点真本事,不求人。人不求人一般高啊。人没有本事就比人矮啊,比人矮呢,你就像那比不赢人的蛇,也只好从沟里溜走。但是呢,有的人啊,比蛇的心肠还要毒辣一些,说不定哪一会儿就要咬人呢......”
江老大蛇呀人呀的搅和着说,有的话立喜听得懂,有的话他听不懂,不免要打破砂罐问到底,问得江老大有的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父子俩就这么拉呱着到了张家台子。
张家台子距离宝丰街只有一里多路程了,抬眼即见镇街南面的女娲山。只见那山顶上的女娲庙掩映在松涛竹林之中,庙里飘出的香火缕缕与蓝天白云汇合,弥漫开去,不知消散在何处。
江立喜见那庙,不免又动问起来:“爹啊,那是啥庙啊?”
“是女娲庙。”
“啥叫女娲庙啊?”
“是女娲娘娘庙。”
“是女娲咋又是啥娘娘啊?”
“一句话咋给你说得清白?”江老大边走边说,“很久很久以前啊,满世界只有女娲和伏羲兄妹两个人,女娲呢,嫌世界太冷清了,就跑到我们这里来用黄泥巴捏人。捏了好多好多的人,女娲娘娘吹一口仙气呀,那些泥巴人就都活了。女娲呢,就让泥巴人配夫妻,生出好多好多的人来。可是啊,不该有共工、颛顼两条神汉子打架,把撑天的柱子给撞断了,天就破了,天河的水啊,就直朝人间放啊,满世界都是洪水啊,又把人给淹死光了。后来,女娲把天补起来,就兄妹成婚,才有了我们这样的能经受得住灾难的人。后人为感谢女娲就把她叫娘娘,给她敬香火......”
江老大简要把女娲故事讲完,就进了宝丰街。
2、
宝丰街的上街,也就是西头的街,因是有两道小河一西一东由北绕南与下街隔断,所以叫作二道河街。二道河街没有下街繁华,但是也有做生意买卖的铺面。江老大洽谈好的“东盛昌”棉花行就在二道河的中段,与“钱守穴”牛行正对门。
江老大父子在棉花行住下来,张罗着被套批量加工。
江立喜初上街面,对街面上的事情都感到很新鲜,他心说来得不亏,很值当;遗憾的就是再没有机会与小伙伴一起学张老道的新歌。眼目下,只有安心给爹打下手,学习打被套的手艺,掌握打被套的过程抑或是工艺流程。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你不入那一行,要么觉得那一行很容易,要么你觉得哪一行都艰难。入行了,就不是外行想像的那么一回事情。比如说这打被套的手艺,说容易也容易,说作难也作难。总之你得在行。
东盛昌棉花行里多半是打成方捆子的皮棉——已经轧过去掉了棉籽的棉花。打开包,拽出来一堆,先用钉板抓挠成碎花,然后把碎花放进被套摸具里面。
被套模具是由两根与被套同宽、两根同长木方合拢的,朝上的一面是密匝匝一寸间隔的木钉——待被套成型后,用以攀结网线。当然首先得把棉花铺成被套的毛胚,然后开始用牛皮弓弦挨排弹打。
江老大有他的习惯动作,一旦要开始弹打,便要提一提绱腰的水桶形状裤子,抄起便衣褂子的前襟,勒勒腰带,从背脊上往后腰里插进削制得很薄很有韧性且有弹跳力的竹篾扁担;竹篾扁担齐腰越肩超过头部,顶端也系一根小铁环钩挽紧的牛皮弦,用以钩吊左手的木弓;左手随着竹扁担的弹跳悠悠带劲儿,借此掌握木弓的平衡。右手握着弹花锤,敲打弓弦。弓弦擦着铺平整的棉花上面,一寸寸掠过,一下下绷弹,把铺排好的棉花弹打成细细绒绒,一旦上到下底到面的绷弹好了,就在围木方上面密排的竹钉上,四面八方勾挂牵引红黄蓝绿四色网线;网好了层面,再把被套翻过来网底层。然后卸下泡泛返的被套,平铺在竹席上面,把脸盆大小的木盾牌放在新被套上面,江老大便跳上木盾牌,双手叉腰,拧动着胳臂腿胯和两瓣屁股蛋子,悠悠然从被套上面一寸寸碾过,把被套碾瓷实一些。也有不叉腰的弹花匠人,则撒开两手,靠俩胳臂大幅度摆动运动木盾牌,摸样像扭秧歌。不过,足下功夫则是一样的,要靠腿脖子运力运得恰到好处。劲运大了,木盾牌扭转得太快;劲用小了,木盾牌又不得动弹。这一程序是看弹花匠人的浑身功夫。
江立喜很快就掌握了从抓花到碾盾牌的一套弹花打棉被程序。而且,在乃父敲击弓弦的时候听出了弦外之音。本来,木槌敲击弓弦发出的声响是“朋,朋——亲朋——朋,朋,亲朋——亲三代,朋,朋......”立喜听出来的弦外之音却是"穷,穷,紧穷-------穷三代......"本来或许有人早就听出了花弓是弹的“穷”音,但就是没有人说破,怕弹花匠人多心,也怕打被套的主人家犯忌讳。可是,立喜听出穷音却不回避,还编成五句子歌儿唱出来了:
弹花匠人真奇怪,
竹篾扁担顺直来.
盾牌放在脚下踩,
木槌弹弦调子歪:
穷穷紧穷穷三代!
江立喜自顾吟唱,没有提防他爹早就在瞪着眼睛,听得很不耐烦,就"呼啦"一家伙用牵引网线的竹辊子“刷“了过来——
江立喜听得耳朵后面风响,下意识地把头一偏,还是把半边脸面刷出一条状如蚯蚓的血痕来;疼得一蹦跳,就跳出了棉花行的大门.
3、
扳着指头计算,转眼江立喜父子来到东盛昌棉花行已经有三个月光景.江立喜挨那一竹棍子是冬月底到腊月初的一天早饭罢时候,脸巴子上的凌肉火辣辣的疼.他跳出门外,用手捂着半边脸,晃晃悠悠朝下街浪荡。正要过街中间的那道小河,却远远听见"热蒸馍哎------热蒸馍哎------"的叫卖声.便抬眼睛一瞄,是下街的余老汉手托着一筲箕热气腾腾的发面馍朝上街走来.
江立喜这会儿似乎忘记了脸上的疼痛,很想寻余老汉的开心。
靠下街的河岸上,长着一排枝桠八叉的石榴树,落了一夜的霜凌,石榴树像变成了梅花树。河水不宽,也不深,冬季很容易起凌冰。迎着街口的河面上,顺直一溜清石头隔一小步或者一大步的空隙排列着,叫作"石步子",石步子上面也上了霜冻,就像抹了一层猪油。江立喜想搞恶作剧,不嫌水冷石头冻,挽起袖子在水里摸索出两个碗大的圆疙瘩石头,摞在原有的两个石步子上,候着余老汉过来。
下边河岸口两侧,靠北的房子是方篾匠家,靠南的草房是袁木匠家.袁木匠听到有叫卖热蒸馍的声音,手牵着正哭闹着要馍摸吃的儿子出门,要买馍哄乖乖.
河对岸,江立喜亮开嗓子唱即兴编排的五句子花鼓歌:
余老汉他背脊(呀)驼(啊),
睡觉正好睡碓(也)窝(啊).
嘴巴上喊叫的热(呀)蒸馍(哟),
吃起来都是冷家(呀)伙(啊).
余老汉背脊驼,是事实,眼睛也有一点马虎,但性格倔强,固执认真。他的热蒸馍不是蒸笼里面蒸的,而是锅里面添水,烧锅,发面剂子捏成蒸馍状,绕着圈子粘贴在锅上,盖上锅盖,沿着锅盖再围绕白布防跑气,是一蒸二炕出的馍,名字叫做锅贴馍,既有蒸馍的形状和味道,馍的底部还有黄壳壳,就也能吃出炕馍的味道。上街卖,风俏。余老汉因是有这特色馍的手艺,跟街面上的人缘还很不错。时而也有人去调侃他固执叫真的性格.
有一次,街上的泡皮蛋娃子金时明,见余老汉的馍贴上了锅,盖上了盖,要架大火圆气。就使眼色,喊叫几个娃子过来,故意说:"我啊,昨天晚上看《三国》,曹操率领六十万人马下江南....."
余老汉一听,就从灶门口探出头,很严肃地问:"是哪个在这里胡球说啊?曹操明明是率领八十万人马啊!"
金时明见余老汉接了嘴,便有意与余老汉较劲争论起来:"我看的是六十万人马!"
余老汉不服气地说:"莫看我人老了,这一点记性我还是有的,我看的是八十万人马!"
余老汉与金时明一个六十万一个八十万地争论,锅贴馍就烧焦臭了.
有人提醒说:"余师傅,馍烧臭了!"
余老汉说:"你莫管闲事,这些娃子弄掉我二十万人马呢!"
曹操人马到底多少与他余老汉何干?相干的则是坏了一锅锅贴馍.
坏了一锅馍也要弄清楚小说中的人马到底是多少.可见固执认真得可以.
这么一位叫真的余老汉,听见有人用花鼓歌数罗他,对前两句倒也不在意,心说,我背脊驼是事实,你不说我背脊驼也还是挺不直;对后面两句却大为恼火,就忍不住,就很气愤,就在河岸坎上骂了起来:“哪个驴子日的敢说我这馍是冷家伙?你来用嘴巴尝一尝看------"
"你过来,我买两个尝一尝--------"江立喜笑着,向余老汉招手。.
余老汉不知是计,双手托着筲箕筐里的热蒸馍下了河坎。因有筲箕遮眼,就很注意很仔细地过石步子。还剩最后两三个步子就可以到江立喜面前来,就没有留意足下石步子上面加了圆石头。一脚踩上去,身子一趔趄,一筲箕热蒸馍来了个底朝天,全部倒进了河水里.
江立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问余老汉:"还喊叫热蒸馍吧?我说是冷家伙就是冷家伙嘛......"
余老汉眼睁睁见自己的馍馍翻进河水里浸泡着,便气咻咻跨过来要找江立喜算账.
江立喜和余老汉兜了几个圈子,蹦跳着过了石步子,上了下街岸坎.转眼就不见了人影。气得余老汉老泪纵横一回.
4、
下街,比上街热闹,红火,店铺多,手工作坊也多.江立喜逛着逛着,一头钻进了刘基辅的秤铺子.
刘基辅是位年过花甲的老鳏夫,人摸样长得单细,白净,下巴上留着一把五寸长的黑胡子,头上戴着黑瓜皮帽子,身穿黑时布长衫。他,手指头细长,颇爱干净,衣服上发现一点尘垢,便要伸出长长的食指与拇指捏成一个圈,对准尘垢一弹,尘垢立即掉落。他的老家据说是在安徽,具体哪一年落户到宝丰镇街面,说不准。但是宝丰镇男女老少都很称赞他,崇拜他:"刘匠人是我们街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啊。"
刘基辅的糊口手艺是做盘秤钩秤长杆秤。他做出来的秤,十分准确,半斤就是八两,十六两恰好就是一斤。谁用他的秤称不准斤两,那是用秤人的良心不够斤两,与做秤的刘基辅无关。
每年一交腊月,刘基辅就不做秤了,改为扎采莲船或者是扎龙灯。宝丰镇生意人多,春节新年要图吉利图快活.唯一能把小镇弄得十分喜悦十分热闹的便是采莲船和龙灯。小镇周围三、五十里境内的村落里的庄户人家,过年最喜欢的是采莲船。到了大年初一,不需要谁鼓动谁邀请,都会到小镇中一个大场坝来玩船,看船,那些个船百分之九十都是出自刘基辅之手.
江立喜名义上是跟着他爹到街上学打被套的手艺.其实是很不专心,也无多大的兴趣。他的兴趣依旧是在唱船歌上面。来到了下街,一见秤铺里面"花不弄冬"摆放了好多五色纸张,尤其是见刘基辅在扎船,顿时就来了极大的兴趣,便轻脚轻身进了店铺。
江立喜一进店铺就给刘基辅帮忙,锯麻杆,破竹篾,搅浆糊,搓皮纸捻绳,裁裱糊船身船舷的纸张。
江立喜帮刘基辅的忙,是因为琢磨着眼前的老人既然会扎船大概也会唱船歌,骨子里面是想试探刘基辅肚子里面有没有船歌。而刘基辅呢,今天巴不得来了个很识眼窍的小帮手。为了让小帮手干得更高兴更起劲,也就动了个心眼,干一干活儿就哼一哼船歌。
这一会儿刘基辅要在船头前仓做"喜鹊登梅"的盆景,随口也就小声哼唱起来:
小小的船头一树啊梅呀,
一对喜鹊朝拢啊偎呀啊.
喜鹊落在梅(呀)花树啊,
你看嘴对嘴来腿搅腿,
风吹浪打也不啊飞啊!
“喜鹊登梅”已经粘好,刘基辅并没有站起来,蹲在船边,以胯挪动腿子,移到后仓做“鲤鱼闹莲",边横向挪动屁股,边给纸糊的鲤鱼点染红色,嘴巴上依然唱道:
小小鲤鱼红了呀腮呀,
上江游到下江啊来呀啊.
上江吃的是灵芝草也,
下江吃的是水芹菜
不为"交尾"它才不啊来呀啊.
江立喜手上捧着颜料碗,仔细瞅着刘基辅倒顿毛笔横点色,在船舷上点染,一点一支桃花,一点一支梅花.那花瓣象秤星一样安排得很匀称,要淡是淡,要浓是浓,咋看咋顺眼,咋看咋活波。他眼睛就那么瞅着,耳朵就那么听着,当听完刘基辅唱完第五句,连忙追问啥子叫“交尾"?
刘基辅笑而不答.在小娃子面前,当说的就说,不当说的就不说。其实那鱼交尾就是交配,像人一样为了繁殖后代。
江立喜正要打破砂罐问到底,没有提防自己的耳朵一下子被谁揪住。生疼。
抬眼一瞄,原来是自己的亲爹恶瑟瑟拿着弹花用的竹篾扁担。
江立喜一惊,一蹦弹,手上端的颜料碗里的颜料泼了半碗到刘基辅脸上。
刘基辅变成了个关公形象。
江老大不管那些。揪住江立喜就朝门外拽,朝上街拖。
刘基辅追出门外,喊叫道:”哎,江师傅,可不要打娃子啊----"
一街两厢的闲身人,看到刘基辅那关公脸.哈哈大笑一回!
5、
却说江立喜自顾在刘基辅秤铺给刘基辅帮忙,要学唱歌;没有料到余老汉经人指点,径直找到了东盛昌棉花行,对江老大鼻涕眼泪地诉说了他的蒸馍落水的过程。
江老大一听余老汉的诉说,又想起江立喜编排的穷三代的歌,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撂下弹花弓就到下街去寻找江立喜。及至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依他那火性,硬是要扒江立喜一层皮。可是转念一想,在街上打娃子不合适;在主东家打娃子也不合辙,就把江立喜朝探花村自己的家拖,看来,江立喜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了。
......
江海城讲到这里,酒气也冒完了,人也清醒了。笑了笑,对江立喜说:"你娃子那一回挨你老子的打,不是我救驾,哪里还有你的命在啊?唉,不过那一回也把你打成了器,从此就规规矩矩做打被套的手艺。以后就能单独进山找活干了。但是呢,你进山以后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你娃子也给我们啪嗒一下啊。前些年都传说你在山里遭了难的,还有人说你不在人世了,没有算到你却回来了,还说了媳妇回来了,到底是个啥讲究?"
江立喜喝了一口茶,说:"行啊,反正年也过了,船也玩了,人很闲身,我就给你们啪嗒起来-----
6、
县南部深山的柳林甸,满目是悬崖峭壁,放眼山上,都是古树参天的森林。一早一晚,纵然是晴天,也是烟云缭绕,雾气蒸腾。我挨打逃跑进南山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肩膀上扛着弹花弓,弹花弓前端系着弹花槌,后面系着木盾牌,走起路来提溜摆荡的,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走得很急切。
我在屏风寨打完了被套,又应驴头山梁保长之约,要为梁保长待嫁的姑娘打被套。讲定那天早晚务必要赶到他家里去。
我眼看天色已晚,慌不择路,走着走着,就走上了一条毛狗子小路。在一丛藤萝缠绕的松树下面来回转悠,越是焦急越是找不到出路。耳朵听得野鸡扑腾腾飞,咯咯声叫,猫头鹰嗡嗡地哼哼,心里面是一惊一炸,只觉得后背心发凉。还加上有老鸹长一声短一声“糟啊糟啊”地叫,心里就更添乱。正要驻足定一定精神,突然脚底下"砰统"一声闷响,似有一片火色喷上了腿肚子------不禁“啊呀"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就不知道人事了......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且说梁保长知道我是山外宝丰镇周围的人,不可以怠慢。想给我打野牲口肉吃。请工叫匠人,有酒有肉,也免得乡亲们说他待匠人薄道。那天吃罢晌午饭以后,他没有顾上靠晌觉,把垫枪塞进一把铁籽,装足了火药,拎着,跑上了山林,在那棵藤萝纠缠的松树下面,扒开一层浮土,埋上垫枪,系上拉索;然后哈了一片落地的松针,掩盖在上面;站起身,看一看没有什么破绽,拍拍手上的泥土,打了转身。
梁保长很快就回到了家中,仰脚拉岔地躺在竹凉床上,等候着枪响。
他梁某人,是夜晚跑路翻墙跳院子嫖堂客的好手,所以白天瞌睡就大。躺上竹凉床不到一锅旱烟的工夫,嘴巴里就仆仆有声,鼻子昂昂声地睡熟了。恍惚间,他看见一头好肥大的野猪正在朝埋垫枪的松树下串;野猪摇头摆尾的,正好踏上了他掩埋的垫枪;只听得"砰统"一声响,野猪倒地,挣扎了一阵儿,再也爬不起来......
梁保长的梦里枪响,正好与松树下掩埋的垫枪同时。
巧!
7、
梁保长一骨碌跳下竹凉床,忙不迭就朝山坡上跑。梦境有应无应,不知道真假。但是山上枪也响了是事实。去看看究竟是什么野牲口撞上了枪口?!
当他乐滋滋地赶到大松树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里是什么野牲口啊,分明打中的是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再揉揉眼睛仔细看,妈王爷,眼前可不是去屏风寨相请的弹花匠人吗?不由得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后跟。瞅着血泊中的我江立喜,嘴巴里面呐呐道:"天啊,日吗个老子我郎格板了人命啊?!”
梁保长怀着一丝侥幸心理,蹲下身子,麻起胆子,用两个指头去试探着冤爷的鼻孔——呵呵,还有一点微微气息。也就是说,我的伤势很重,但也不至于就马上死了。
梁保长就在心里面打起了小九九;这个人啊,只是腿伤了,是暂时的昏厥,与性命无有大碍。如果救他回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添了麻烦不说,我还得破费多少钱财去给他请郎中先生治疗、买药草,那是真他娘的划不来呢。
由他去吧,如果那弹花匠人一时半会儿醒了过来,遇到有人相问是我请的匠人,那麻缠到底还是要与我粘糊上呢。那才是蚂蟥缠住鹭鸶脚——我想甩还甩不脱哟。倒不如趁他没有清醒之前,把他拖到林外堵河岸的悬崖峭壁顶上,掀到堵河去了事。只怕是鬼也不晓得。那我不就脱了天大的干系?
梁保长这么一想,自己以为很得计,不禁对我嘿嘿冷笑了起来:“弹花匠人啊,你可莫怪我皮影子下饭店——要出毒(独)手了!”说着,就先把弹花弓、盾牌等撂下了堵河。正要俯身拖走我之时,耳畔却听到了有来人讲话的声音,就麻利刨起自己的垫枪,如兔子般飞快地蹦达走了。
8、
梁保长刚离身,林中钻出来两个砍柴人。前面走的是张栓,后面跟的是李树。他们是听到有枪的闷响寻声而来的,只当是有谁打到了野牲口。山里面有规矩,到了打猎现场是见财有份,适时赶到,起码可以分享野牲口的一只蹄胯呢。
张栓李树不曾料到,眼前竟然是一个血糊糊的人!
张栓李树见了眼前的情景,连叫“背时”。不知道是说自己背时还是说地上的我这个伤号背时。
李树车身就要溜之大吉。
张栓却动了恻隐之心,说:“李家老表啊,慢走,等我看看这个造孽的人还有不有救啊——”
李树不耐烦道:“我说张家老表啊,你这不是吃咸萝卜操淡心么?这样的事情,避还避不及呢,你还要朝怀里揽啊?”
“见死不救是罪过啊。”张栓说,“李家老表郎格硬要慌起走嘛,我看看还有不有救嘛——”便坚持自己的意见,蹲下身子,以手掌贴上我江里喜的胸部,感觉到了我的心脏还在跳动;又用指头试探我鼻孔,也晓得了地上的人还有气息在悠动。不禁露出喜色,连说有救有救。
“郎格救?”李树没有好趣道,“你也不是郎中先生?!”
“李家老表,你莫要有火气啊。”张栓说,“我们来积个阴德。你今天的柴钱、工夫钱我出。”
张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树也就耐面子不过,再也不好说打离身拳的话了,就看张栓要怎样办。
张栓从后腰抽出砍柴刀,“邦邦”剁了两根树干子,呼啦啦割了一大网葛藤;这才叫李树帮忙攀结担架。
葛藤担架做起,夜幕已经降临。
张栓李树在山路上扯扯拉拉抬着我下了驴头山。
9、
驴头山下,有一截半拉子街面,名叫老码头。进了街口,李树再也不想抬了,两个肩膀一溜,葛藤担架的一头已经落地。
张栓也就只好放下担架那头;心说,我这也是何苦呢?便也撒了手。把半死不活的我撂在了年先生的门槛前。
张栓李树趁无人瞧见,赶紧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