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道传歌
作品名称:船歌王传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7-26 19:39:11 字数:8138
1、
江老大听见立喜怪蝎虎,连忙紧赶几步,不待问立喜蝎虎什么,便明白了是什么事情。
江立喜巧唱龟驮碑,真是不鸣则已,一鸣就惊人!宝丰镇满街巷都知道探花保如今又出了个好唱家子——由区长周静轩的刁难出丑不让进街,变成了众商户出面阻拦不让出街。
江立喜也乐得在街面上歌唱,唱了整整三天。初四的早晨,江立喜这条大获全胜的船儿才飘荡回探花村。
村口上,由江海成万字头长鞭领头,撩拨得满院子的人都拎出了鞭炮燃放——欢迎本村院放出去的船儿凯旋;祝贺当年挨打逃跑进山目下归来的江立喜,为探花村的人争了气,争了光彩,争回了脸面。
江立喜的爹娘站在自己家门前的老槐树下,为多年不知下落的儿子的归来,为新媳妇的到来以及为村邻欢迎他们的儿子的热烈场面,喜得合不拢嘴巴。
相比而言,探花村多一份高兴的,除了江立喜的父亲弹花匠人江老大和母亲江大嫂外,要数老太公老玩家儿江海成。因为,江立喜不仅为探花保的船儿救了场,挽回了脸面,更为他江海成消释了唱不出来即兴编排歌儿的难堪。
江海成放罢了长鞭炮,把一套玩船班子的人马拦进了自己的家;又去请来了江老大和江大嫂。他今天做东办招待,请春客。
江海成的堂屋里,一溜派开三张大桌子。大盆子小碗的鸡鸭鱼肉已经铺排就绪。江海成张罗着按照尊卑长幼让大家入席坐定,强行拉过江一喜坐了首席。
江立喜横直不肯朝首席上坐。说:“海成叔啊,您这办的是家宴呢,咋能够乱坐啊?我的爹娘在这里不说,还有叔老伯爷辈分的人都有,我咋可以坐首席——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吗?”
江海城说:“我让你坐首席,自然有我的道理不是?你的爹娘也是争讲不得的。第一,前两年传言,你在南山里打被套遭难死了;今年居然活着在宝丰街出现——不仅是周区长他们觉得稀奇------探花保咋冒出个能人;连我们也觉得稀奇呢。俗话说,大难不死,必定有后福,值得庆贺;该你坐首席。第二,今年你不仅是回来了,还带回个聪明能干的媳妇,新婚酒席要补上,也该你坐首席;第三,我们探花保的人玩船没有丢脸,首先是你娃子的功劳,该你坐首席;大家伙儿说是也不是?”
众人一叠声应和着江海城说是是是,有道理有道理。
江立喜奈何不得众口一词,只得在首席坐了下来。
江海城这时很慎重地举起酒杯来,对大家说:“今天我这个首席不仅该江立喜坐,而且这第一杯酒还得从他娃子名下喝起。来,立喜呀,老叔先敬你一杯——”
江立喜连忙站了起来,说:“海城叔啊,我坐上了首席,是狗子坐轿,受了人抬举,内心已经很是不安;要叔叔先敬侄子的酒,岂不是门前的寒溪河要倒流了?我先喝敬酒,是会掉牙齿的呢!”
不知道怎么的,江海城今天特别会说,能说,又摆出了理由:“第一,论玩船,真真假假,船太公为大。我这个船太公心眼不济口才不济,这第一杯酒,应当先敬你这个聪明的船太公;第二,我先拨说过了,你和藕姑娘成亲,今天要补喜酒,新郎官为大,第一杯酒应当先敬新郎官;第三,一村一户一个地方,在外面扳回了脸面,有功劳的为大;今年唱歌,那真是狗子不咬弹花匠——你娃子是有功(弓)之人。这第一杯酒还是该敬你——”
江老大和江大嫂这时候插上了话,要给自己的儿子江立喜解围,说:“无论何时何地,礼数不可以倒行。先敬立喜的酒不合适。”
可是,无奈众人一致附和着江海城的话。让江立喜的爹娘也分说不得。
江立喜无法推脱,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再则,想着喝酒这行当有藕姐做后盾,也就顺情顺理的开始喝起来。
三张桌子,一共坐了三八二十四名客人,除了江立喜的爹娘和藕姐不给江立喜敬酒,其他二十四人挨排顺序地给他江立喜敬酒。第一个理由第一轮,江立喜已经有二十四杯酒下肚——
宝丰镇周围乡村的酒规矩,有酒不单行的说道。其实是酒杯不单行,讲究的是好事成双。喝了第一杯还得喝第二杯。那么,第一轮下来,他江里喜肚子里已经装了四十八杯酒。这还没有计算两个“门杯”——上桌没有任何理由都得喝的酒。用实在话说,江里喜今天是酒靶子,谁都会把酒杯作为子弹朝他面前发射。
酒过一巡,眼见得江里喜已经是人扎不住晃,眼睛发直舌头发僵,藕姐这才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说话了:“各位叔老伯爷、婶娘妯娌,兄弟姐妹——今天大家抬举立喜喝酒,盛情难却;还有两个由头的酒,我现在来代替他喝了——”说着话,拿过来一只空碗,让每人斟了两杯酒进去。
藕姐便捧起碗来。咕咚咕咚,竟然如喝凉水一般利索!
藕姐的举动和酒量,让探花保的人为之一震!
在大家唏嘘之余,藕姐歪着空碗,笑着说:“你们探花保的人会唱歌,我是南山柳林老码头的人,会喝酒。今天第一次与众乡亲、家门正式见面,我要劳烦海城叔把各位的酒杯都换成我这样的碗来——”
探花保的人都只敢用酒杯子喝酒,哪里见过年轻媳妇用碗喝酒的架势?纷纷告起饶来,各自扯着由头,嘻嘻哈哈离了桌子。
其实,藕姐多也只不过一两碗酒的酒量,喝了一碗,再拿起碗来回敬别人,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众人嘻嘻哈哈做撤退,正中藕姐下怀,免得大家紧纠缠江立喜的酒,把人喝坏事。
江海城发起敬立喜的酒。插空里别人也有许多理由给江海城敬酒。虽然有客不攀主之说,但他这个做主人的今天已经喝得张胡子认不得李胡子了。
江老大夫妇见众人一散,就叫立喜和藕姐回家。
江海城却高低不让走。一杯连一杯的给这几个人倒茶。
这几个人也只能接一杯放一杯。
没有杯子了,江海城还凉粉样的晃晃神找杯子倒茶,惹得这老少四口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海城拦门坐着,横直不让那老少四口走人,颠三倒四,啪哒起江立喜小时候的故事——
2·
光绪三十四年(农历岁在戊申公元1908年)的六月初六,江大嫂在老槐树下侧边支起老葵花杆绑成的三脚简叉,架起一跟长竹竿;怀身大肚子的人抱出一床被子来,要晾晒;朝竹竿上搭呢,简叉又支得高了一点,就踮起脚跟来,用了点猛劲儿才把被子搭上去。不料引起了江大嫂肚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只觉得下腹部蹩涨得难受。
江大嫂心里面有谱啊,麻利又拽下被子进屋里去,把床铺重新铺好,脱了裤子,准备上床歇息一会儿。可是,一只腿朝床帮子上一撂呢,一个小生命就趁机顺腿溜下,哇哇啼哭着来到了人世。
江大嫂早产了。从怀孕日子算起,还不足七个月。
孩子下地时候,江老大正在邻居家弹被絮。那一阵的弹花弓弦特别好听,弹花槌敲击在弓弦上,如古筝古琴那般悦耳动听。弦外余韵里,江老大隐约听见自己家有小儿啼哭之声,便卸下弓,未顾上丢了弹花槌,三脚并做两步赶回自己的家。
江老大进屋,见自己的女人已然在床上,性急得没有问候女人分娩的疼痛,却连声问道:“哎,哎,你生了个啥子?”
江大嫂疼痛中仍然带着欢喜的微笑,嘴巴朝床里边一努,说:“你自己看啊——”
江老大够起脚来朝床里边看,朝婴儿脐眼下一瞅,欢喜得一蹦:“哈哈!是个带弹花槌的!”
那年,江老大三十六岁,江大嫂三十三岁。半老不少的两口子得了那么一个带弹花槌的孩子,可谓一喜。
江老大自作主张,立即给孩子取名叫一喜。后来,又琢磨喜到是一喜,可是否立得住?立得长久呢?又给改名立喜。
立喜孕育期不够,养分就不足,生得细胳臂细腿,窄额脑尖腮,一副小猴儿摸样。抱起来,轻得象棉花捻子。
最让江老大两口子担忧的是,立喜一两岁了还只晓得打哇哇,不会开口叫爹妈;长到三、四岁了,又长到七、八岁了,除了手势比划加哇哇,还是不会开口讲话。
江大嫂自然闷闷不乐。眼见得自己养了个哑巴儿,叫人心中好不犯愁。
立喜成了一愁。
江老大却不着急,每每劝慰女人说有的娃子开口晚。说不定以后立喜的嘴巴还很乖巧呢。
其实,江老大总是在留心观察立喜的情况。比方,一逢村院里哪一家有红白喜事,少不了敲锣打鼓的,立喜总喜欢朝锣鼓班子跟前站,那小脑袋总是随着锣鼓的节奏一点一点地。足以证明立喜耳朵是不聋的,反映不是迟钝的。按照老年人的经验之谈,耳朵不聋的小孩,多半不会成为真哑巴。
转眼间,立喜已经快过十二岁的生日了,还是不会讲话。不会讲话,就不可以上学念书。江老大就让江立喜放牛。他这时候对立喜会不会讲话没有了把握和说道,但也不把这件事情认真放在心上。自顾四乡八下地寻找主顾打被套,挣钱养活妻儿。
看样子,那立喜对放牛的差使还是很乐意的。从不懒惰和懈怠。早出晚归,让牛的肚子总是吃得鼓囊囊的。
有那么一天,不知道怎么地,立喜却耍起了顽皮。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挂鞭炮,拴在一条水牛的尾巴上,然后爬上水牛背,扭过身子,小脸蛋朝着水牛屁股,吹燃火纸媒,点燃了鞭炮——吓得水牛发疯似的直朝水塘奔跑。
立喜在牛背上,被撅起屁股跑的水牛颠簸得抛起落下,落下又抛起。
哑巴儿子的恶作剧,江大嫂是看见了的。她,吓得掉了魂似的,朝着立喜又是比划又是喊叫;喊着,追赶着,只见那水牛一屁股坐进了水塘!
天哪!这事情一定是凶多吉少。虽然立喜不会讲话,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仅老来没有了指望,而且自己的男人回家来相问是怎么照料的孩子,那也着实不好交代。
牛尾燃鞭,水牛受惊。哑巴畜生的意识是要到常卧水的老地方去熄火。
江大嫂赶到双柳塘边,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平定下来。一是水牛虽然卧进了泥塘,但牛头还是高昂着的。只见立喜双手拽住牛角,胯子骑在牛的额头上,双脚还在劈里啪啦拍水玩儿。惹得水牛很不耐烦。
江大嫂站在塘埂上,比划着要立喜快起来。
立喜很不情愿地腾出来一只手,探入水里,捞起牛缰绳,从露出水面的牛脊背上走过来,蹦上了塘埂,顺势拉起了水牛,朝山坡上赶。
那一天是立喜满十二岁的生日,江大嫂不想责打立喜。见立喜牵牛上了草坡,也就回家去张罗立喜生日的吃喝。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妈妈的总是记得儿女的生日。可是,有很多当儿女的却总是把父母的生日给忘记了。
江大嫂杀了一只啼鸣的大公鸡,宰杀了,用开水烫,拔光了鸡毛,放在一只大盘子里蹲着;拉过来一只草凳,双膝跪在了草凳上,面朝南方,比齐双手掌,嘴巴里喃喃祷告着:“观音娘娘,大慈大悲的好菩萨,我这只公鸡先敬您了。求求您保佑我的立喜能早日开口讲话,一生平安……”
敬罢了观音娘娘,江大嫂把鸡子剁成块块,从砧板上推下锅,黄焖着。然后准备着鸡块焖好后要掺和的配菜木耳、板栗。
可是鸡肉早都焖熟了,饭也早就做好了,太阳已经落山了,还是不见江立喜回来。
江大嫂不免又着急起来,出门,站在老槐树下,朝山坡上张望。
其实呢,太阳落山,放牛娃子都不敢耽误,都在慢慢朝回走。
立喜眼睛尖锐,早就看见了自己的娘亲。今天内心喜滋滋想要跟亲娘开个玩笑。远远瞧见自己的妈妈在槐树下面张望,就让牛顺道回家,自己则绕弯子从下村头朝回走。
江立喜轻脚轻手来到了娘的背后,居然亮开嗓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叫道:“妈——”
江大嫂猛可里一惊诧,还当是自己的耳朵听邪气了,也当是自己白日在做梦,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和感觉。当她不由自主地调过头来,见是儿子站在眼面前,就疑惑地楼过立喜,颤巍巍地试探着问:“娃儿,你能开口叫妈了?你真的能开口叫妈了?!”
却见立喜乐滋滋地开了口:“妈,我还能唱歌呢!“
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了,可是江大嫂觉得今天的晚霞是那么绚丽多彩,那么柔和多情;看天天也高了,看地地也宽了;看山山更青了,看树树更绿了;连鸭子和鹅们的“嘎嘎”的呱噪之声也似乎变成了“哈哈哈”的欢笑声。
江大嫂激动得眼睛淌出了热泪,连连催促道:“娃儿,快给妈唱个歌儿听———”
立喜也不扭捏,轻咳了两下喉咙,就认真唱了起来:
姐姐门前一棵(呀)槐(呀),
手把着槐枝望郎(哎)来(呀哈);
娘问姐姐望(啊)啥子(嘛)?
我望那槐花几时(啊)开(呀),
差一点说出望郎(哟)来(呀哈)!
立喜用春节玩船的花鼓调唱完这支歌儿,老指望妈会夸奖自己唱得好;不料妈的样子却是很生气,车转身进了屋里去,一屁股塌在椅子上,脸‘寒“得怕人。
这倒让立喜是丈二高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以前不会讲话,爹和妈每天都是愁眉苦脸的情形,盼望着我能够讲话;现在能够讲话了,还会唱歌了,妈您应该好生欢喜才是啊,咋反而生了气呢?江立喜就想问个究竟。
说来这种歌儿,专家学者说是民歌。细致分类又属于情歌。可是农村妇女则认为那是荤歌,更多的是叫做酸歌。后来的文革运动时期统称为黄歌。
其实江立喜唱的这首歌,既不酸,也不黄,写初恋的女儿很含蓄的盼望心上人。什么是黄呢?有比较,也有分寸,再看同是这首槐树歌儿的变化:
姐姐门前一棵(呀)槐(呀),
手把着槐枝挂绣(哟)鞋(当地土话念“孩”)(呀)。
娘问女儿干(呀)什么(啊)?
我望槐花几时(哟)开(呀),
不说绣鞋做招(啊)牌(呀)。
当然江立喜还不知道他学来的歌儿有这么些讲究,不明白妈为什么要生气,就喊叫妈:“妈——”
“莫喊我。”
“妈,我会讲话了,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不会讲话,就一辈子莫开口算了。“江大嫂气咻咻地说,”才开口讲话呢,就唱些下流歌。跟哪个学的?“
呵呵,原来妈是因为唱了这样一支歌生的气啊。其实呢,这歌的内容我也不懂得,只觉得有趣儿,好听。既然妈问是跟哪个学的,我要给妈讲实话——立喜这么想着,就把今天跑到坛山观玩耍的经过说给妈听——
3·
原来,今天的后半天,江立喜和几个放牛的小伙伴把牛散放在草坪上以后,就跑到坛山观里看稀奇。一走拢,径直闯进第一重大殿嬉戏,在这个泥菩萨脸面上摸一把,在那个木老爷胯子上抠一下。小道士轰不走他们,就进内殿请出来了张老道士。
张老道对这一伙顽皮捣蛋的放牛娃子不仅没有发脾气,而且还拿出来一钵香油炸豌豆,一把一把分给他们吃。
小伙伴门“咯咯蹦蹦“地嚼豌豆,吃得很香谗。
小伙伴们吃毕了油炸豌豆,不好意思再在殿里面闹腾,要走。
张老道却说:“娃子们莫走,到我房里去,我教你们唱歌,要得不?”
放牛娃子们一听张老道要教他们唱歌,很是喜欢。当下就规矩得可以,跟随着张老道去了后院子,正经坐在柴板凳上,等候着张老道教歌儿。
有个娃子性子急。催促说:“神爷爷,你快教给我们唱歌啊。”
张老道却指着江立喜说;“莫忙啊。等一会儿你们和他一起唱歌呢。”
娃子们说:“他是个哑巴,不会讲话,哪里还能唱歌啊?”
张老道微笑着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他是个哑巴。我说让你们等着他一起唱歌,就有我的道理,大概就差不多。我来先给他治疗一治疗看——”说着话,拉过立喜,试了试他的耳朵;又掰开他的嘴巴看,瞅了瞅他的喉咙;然后扳着立喜的头颈,用他那小铲子一般模样的指甲,重重地掐了掐江一喜头颈后面的两根筋。疼得立喜“哎呀”叫出声来!
张老道掐通了江立喜的哑关穴位!
江立喜能够开口叫哎哟了,小伙伴们好高兴,就纠缠着快快教歌。张老道治疗哑巴成功,点穴即通,首先就教唱的《姐姐门前一棵槐》。
张老道教唱了一段歌儿,娃子们还不作罢。纠缠着张老道又教唱了好几段。诸如《倒采茶》、《十爱姐》什么的。江立喜随着小伙伴们歌唱,记性特好。每一段歌儿张老道只唱一两遍,江立喜就学得分毫不差。
张老道赞叹着江一喜的聪明,可眼看天色很晚了,就让孩子们赶快回家去。
4·
江大嫂听一喜学说是在张老道那里学的歌儿,也就不便去找麻烦。特别想到了是张老道掐通了立喜的哑关穴位,立喜才开口讲话,按照情理还得重重感谢张老道才是正经道理。遂把刚才的气愤从心里面拉平和。不过,内心还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立喜能够开口讲话了,忧愁的是恐怕立喜日后不是个很成器的人。想到这里,就慎重其事的叮嘱江立喜道:“往后,不许你到坛山观玩耍;不许你跟张老道学歌儿!”
说来百般事情江立喜都听从他妈的教导,可就是这不许跟张老道学唱歌的事情他是老大不愿意。越是不让去,越是削尖脑壳要去,寻茬口找由头的要去。
这也让江大嫂好不揪心。
有一天傍晚,江大嫂提着一篮子衣服下河去洗。边洗边想着心事,心想着立喜不学好,终久会混成下流坯子。就把那满腹的忧心化成胳臂上的力气,咕咕查查搓洗衣服,不时拣起棒槌,高扬着,捶衣服,捶得山谷啪啪作响。搓得疲倦了揉得劳乏了,就歇一口气,打眼注视着胯子下面的洗衣石头周围,看那被衣服垢甲的咸味撩拨来的小鱼儿。有几条小鱼居然还大胆的用嘴巴撮着她的脚丫子。江大嫂近五十岁的人了,身体上还被鱼儿撮起麻酥酥的感觉,撮得心里面直痒痒,让人感到惬意,觉得快活。让她这阵子全然忘记了对立喜的忧心和烦恼。
恰好这时候立喜的歌声飘下了河坝——
郎在上上放牛(啊)羊(哎),
姐在河坝洗衣(呀)裳(啊)。
郎在山上望(啊)着姐(呀啊),
姐在河坝望着(啊)郎(哟),
棒槌捶在石板(哪)上(啊哦)。
江大嫂听着这歌儿,不想不气人,越想就越气人,似乎认为是谁专门给自己编排的歌儿;而这歌儿偏又是自己的儿子唱给她当母亲的听,真实很恼火哎。江大嫂提起衣服篮子就朝村子里走。
江大嫂心里虽然有气,夜饭还是免不了要做的。去灶间,刷了锅,要兑水,可是水缸里连蛤蟆尿那点水也没有了,只好拿过扁担水桶又朝河坝里去。
江立喜已经拴好了牛,正进大门,很识眼色,麻利抢过扁担和水桶,颠跑着下河坝。那张嘴巴已经是唱流了,把不住了,只见他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拍着空水桶当鼓板,唱道:
我和乖姐一般(呀)高(啊),
看见乖姐把饭(罗)烧(啊)。
没有柴禾我(呀)来抱(喂),
缸里无水我来(呀)挑(哇),
莫把乖姐累坏(哎)了(呀啊)。
江一喜手拍着空水桶,确实有打鼓的效果:梆咚咚梆咚咚梆咚咚梆……
江大嫂远远又听见江立喜唱她所谓的酸歌,菜也不切了,火也不烧了。跑近里屋,倒上床,拉过一床薄被子,睡下,抽泣得闪闪神。江立喜虽然很勤快,但是还挑不起满担水,泼泼洒洒摆荡了两个半桶水回来;不见妈在厨房,知道妈又生了气,便又进里屋甜甜地叫起妈来。
江大嫂不答应。头,朝床里边一歪。
江立喜急了,咕咚一声跪在了床前,说:“妈,是我惹你生气,我给你跪下了。你看啊——”
江大嫂扭过脸来,开了腔:‘我不稀罕你跪。你只答应妈一句话,再不要唱歌了。行不行?“
“妈,唱歌好听,唱歌快活。”江立喜分辨道,“唱歌碍哪个人的事情了?”
“你才满十二岁的人啊,咋就学成了下流坯子?!”江大嫂添了火气,说,“你不听大人的话,不听教导,还要顶嘴;等你老子回来,再好生指教你!说着,头又扭向了床里边。不理睬江立喜了。
江立喜跪在地上,心里确实是想不通。唱歌咋就惹妈生这么大的气,发这么大的火?想不通,嘴巴里煮猪食般咕咕兜兜:“我不会讲话,你急死了;会讲话会唱歌了,你又生气发火,不让我唱歌,还想让我当哑巴呀?爹回来了又咋的?把我的牙齿掰了不成?偏球要唱。不过还是尽量压低了嗓门儿:
高高(那个)山上一畈(哟)田(哪),
郎半边来姐半(哪)边(啊)。
郎的半边种(啊)甘草(啊),
姐的半边种黄(啊)连(呀),
苦的苦来甜的(呀)甜(呀哈)。
气得江大嫂用被子把头脑耳朵全给蒙上了。心说这娃子是外公死了儿子——无救(舅)了。也就什么话也不说了。
好在江立喜也不愿意惹妈生气,唱完了那一段就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也去睡下了。
5·
过了几天,江老大终于归来,与江大嫂自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先听说哑巴儿子立喜能讲话了,自然好一阵惊喜;后听说江立喜在张老道那里学了一些酸不叽叽的歌儿,多也只皱了皱眉头,心里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呢,还是听得进去老婆的想法,把立喜带出门去学习打被套的手艺,免得放牛混坏了。
也正好江老大和宝丰街面上东盛昌棉花行讲定了长期合作的事情,由陈老板供给棉花,江老大加工被套,从中得人工费;天晴下雨有活干,比在乡下四处转悠好得多。
江老大在家歇息了一个晚上,夫妻伙的商量着拿定了要立喜出门学手艺的主张。但是没有给立喜讲明白。
第二天早晨,江立喜要去放牛,江老大就拦住了,说:“娃子啊,不放牛了。走,跟我一路上街去。”
探花保距离宝丰街虽然很近便,但立喜没有去过。听自己的爹那么一讲,也就巴不得要去看看街道上的景况。便率先拎起了碾被絮的木盾,挎上肩膀,神气十足地上了大路。正要跨过一道田坎时候,江立喜却叽哇一声怪蝎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