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立喜遇救
作品名称:船歌王传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7-28 18:34:28 字数:5704
1、
张栓李树放下葛藤担架悄悄溜走以后,老码头街头上就传来了几声"激昂激昂"的驴叫声。驴蹄子轻叩击着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也伴和着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驴前,空悬着一只红纱灯笼,晃晃悠悠的。借着灯笼的亮光,可以看见驴背上骑的是一位老者。其装素与山外世界的人大不相同:脑壳上缠的是白布头巾,一圈又一层,缠得象个布凳子,有米筛般大小。正是夏天呢,那头就咋就不嫌热?靠近四川的深山风俗习惯使然。老者外罩灰色时布长衫,内衬漂白布汗褂,衣服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袖口领口都是方方正正。走得近些,才可以看清楚那灯笼是挂挑在烟袋锅上,那烟袋,横着,平拿,比坐骑的驴还长。烟袋锅是鸡冠形状,至少有八寸长。纱灯辉映,闪烁着光泽。如果在白天,还可以看清楚烟袋杆是柞树做成的,烟袋杆子上的“钉钉包包”生长得错落有致,用土漆漆成了板栗色;经过那手一天到晚的磨蹭和手汗的浸润,已经泛红。这时候,老者得力吧嗒了一口尺把长的铜打烟袋嘴子,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烈的旱烟烟雾。烟雾把纱灯饶了一个圈,看起来,昏昏沉沉的,很有一点神秘感。作为坐骑的毛驴似乎也在过烟瘾,很得意地“出达出达”了两下粗鼻孔。这位老者之所以敢摸夜路,全仗着他那特长的旱烟袋,抽烟长精神,拄路当拐杖,防兽当武器。
老者姓年,名字取得俏皮,叫年月季,从前当过私塾先生,《四书五经》、《人之初》都讲得好,毛笔字也写得好,是靠的柳公权的玄秘塔体。只有一宗学生的父母们看不惯,也就是一个大男人家,说话时候那嗓子撇得比女人还细还尖,走路的摸样也好像是女人。学生们的父母恐怕自己的小孩,跟年先生学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就都不要娃子到年先生的学堂里去念书了。
这就断了年先生的束修也即生活来路。
年先生把学堂停了,他的堂客也气死了,撇给年先生三男一女四个娃子,撇下了抚养儿女的艰难。手提不起四两肩膀挑不起半斤的年先生,情急之中顾不了读书人的斯文与体面,改行当了山里人很尊重的“红爷”。但是人们依然习惯地叫他为年先生。年先生的家就在这柳林老码头,门前有汹涌的堵河流过。堵河,是汉江主要支流,河面上有出川入蜀的大小木船来往,有进山下城的木排漂流。
柳林甸的红爷之称呼是对应红娘而叫成的。但红娘的意思是只有一个——为有情或者无情的男女牵红线;而红爷的职务却很多很宽泛,不仅撮媒当月老,也为婚丧嫁娶的人户当“知客”——履行司仪职责,迎接、相送客人,安排客人的坐位座次,登记礼物簿子,三朋四友五亲六戚对主人家的礼数满意不满意,责任都在红爷身上。
年先生是读书人,礼数清楚,对高下三等的客人打发得体,登记礼物簿子也十分清楚明白。并且还比别人多一个长处,很会唱各种仪式歌。这就高出了别的红爷一筹。所以很走俏。
今天,他是在公祖河当罢了知客赶回来的。
年先生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前廊檐下面翻身下驴,见女儿房里亮着灯,就喊叫起来:“藕姐儿开门——”把驴拉到山墙侧的蓬房拴了;拧开绱腰水桶型裤子扭结,准备在堆灰的角落里撒尿。
藕姐是年先生的幺女儿,已经成人。见天黑了早早就栓上了大门;聚精会神地就灯做针线。任外边有什么声响都是不会轻易开门的。当她听到了老爹爹的喊叫,自然欢喜,连忙起身,把桐油灯盏拿起来,一只手掌掩着灯亮,来到堂屋里,把灯盏放在小柴桌上面,然后双手同时来开门背后的上下插闩,一脚跨出门槛,落脚一踏实,分明是踩着了一个人!吓得“我的娘啊”一声蝎虎,颤巍巍地喊道:“爹,你快来啊!”
2、
年先生听到女儿的一声怪喊叫,分明是受了惊吓。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门子事情,慌忙忍住没有撒完的尿,一手胡乱提留着裤子,一手打着纱灯,麻利颠过来,问:“哪门子怪蝎虎啊?”
藕姐惊魂未定,说:“爹,人!爹,人!”
“人嘛,怕个啥子?”年先生说:“我还当是见了鬼。”
藕姐指着门槛下面,说:“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年先生连忙蹲下,打着纱灯一照,天王爷啊,只见那人一条腿皮开肉绽,血糊糊一片!
年先生本来是个软心肠人,一见这么个光景,婆娘腔就变成了个哭腔:“郎格这么造孽哟......藕姐啊麻利些,救人要紧!”
藕姐见爹在面前,胆子也壮了起来.连忙打帮手,与爹爹把江立喜掂进屋子里。
藕姐摊开竹席,和爹爹把江立喜挪腾到席子上面躺着。年先生赶紧用两手的大拇指甲掐按江立喜的人中穴(鼻孔下面唇沟)、合谷穴(俗称虎口、拇指食指分岔处)。这两处都是救命的穴位,掐得江立喜终于“哎呀”轻吟一声,醒过来。
偶姐麻利捶绒了几枚红枣和一坨生姜,拉过火塘钩子上系吊的烧水壶,冲了一碗红枣姜汤,加了一把红纱糖,用羹勺在碗里呱呱搅和了一阵子,待稍微凉了些,蹲下,一勺一勺喂江立喜。
江立喜喝了红枣姜汤,已经能够连声呻吟。他望着眼前的一老一少爷俩救护、伺候着自己,感激的眼泪拌着痛楚的眼泪从眼眶里朝竹席上滚落。
看着眼前的人苏醒了,年先生与藕姐松了一口气。
年先生拿过柴桌上的桐油灯盏,仔细观看江立喜的腿伤。只见裤腿被鲜血浸透,与绽开的腿肉粘合在了一起,象布壳子。年先生便叫藕姐找来一把剪刀。
年先生拿过剪刀,从江立喜的膝盖下面动剪子,绕着腿剪了一个转圈,把江立喜的裤腿横向剪断。吩咐藕姐冲了一盆茶叶、食盐温水,浸润湿那与腿肉粘连的裤管,用剪刀尖挑起裤管,顺直剪开,才见江立喜的腿肚子肉被打得稀烂,象烂了的柿子。禁不住一声唏嘘、叹息:“个老子,郎格打成这个样子?好可怜。”
江立喜断断续续哼哼叽叽,讲出了在驴头山森林中遇险的经过。
年先生叹息道:“你是踏上了打野牲口的垫枪。灾星啊。”不禁有一点愤愤然,“是那个背时的下了垫枪,打坏了人,不收场;好狠心啊——藕姐,来,你的手轻些,来给他洗伤口。”
年先生掌着桐油灯盏,藕姐找出了一块细布,蘸着盐茶水,小心翼翼地为江立喜清创。疼得江立喜浑身一弹一抽的。
年先生对江立喜说:“受了伤,就要咬得住蛮。怕疼就清洗不成。那伤口就不容易好的。”
江立喜说:“我不怕疼。不怕疼。其实也不疼,感觉是麻木的。”
年先生说:“还不到晓得疼的时候。”
江立喜觉得藕姐的擦洗很轻巧,很柔和,象和煦的春风轻轻掠过。心里面的感受很美,很舒适。
藕姐是下蹲身子低着头的,他江立喜虽然看不清楚藕姐的脸面,但可以看见她的秀发上插有一支很鲜活的栀子花。栀子花,很香,伴着少女特有的芳香,在江立喜鼻孔下面飘荡着,便禁不住用力吮吸,似乎很能镇疼。
藕姐为江立喜清洗了许久,江立喜的腿伤处仍然有鲜血沁出。
年先生搭梯子,在楼枕上取下来民间止血药草毛蜡苔。
毛蜡苔是一种山芦苇抽出的穗,摸样长得与蜡烛一样,春夏时节由浅绿变深绿,秋后冬初就变成了绛红色;手捏着,软绵绵的,象绒棍,剥开,是雪白的绒绒,有很好的吸湿敛血效果。
年先生把毛蜡苔剥了好几只。
藕姐接过,细细撕碎,均匀地摊在江立喜的伤腿上面。
江立喜觉得,深山里的草药温柔,深山里的姑娘更温柔。
毛蜡苔敷罢,年先生抖开了自己的头帕,让藕姐剪了一剪子,撕成几缕,慢慢给江立喜包扎。
这一摊子事情弄罢,已经到了夜半光景。
藕姐进厨房打了一碗荷包鸡蛋,劝慰江立喜吃了。
年先生从自己的床上抽出一床被子来,让江立喜半垫半盖着睡。
年先生和藕姐也各自上床歇息了。
3、
后半夜,江立喜的腿伤处如同刀割火燎一般疼痛。但身在异乡为异客,何况非亲非戚的已经搅扰了年家父女两个,生怕呻吟叫唤影响了别人安眠睡觉,就只好咬紧牙关强忍着。
疼疼让人难以入睡,思绪也难以让人成眠。遭了这么大的祸殃,家中的父母还不晓得。听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回不去,呆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该如何是好呢?眼前的父女俩虽然是好心肠,伺候我个三、五天,或许还可以;可是要伺候十天半月的恐怕也作难啊。唉,我的饭食哪里来?请郎中弄药草的钱哪里来?想着想着,脑壳里面是一片渺茫;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绝路。便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裤带,摸索着,一端系上小柴桌的横衬,一端挽结了一个活套,把活套套上了自己的脖子,那头,就要重重朝下一垂!
刹那间陡然转念一想,我和这父女俩无有什么冤仇啊,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分我也是大恩难报呢;我这么糊涂一死,来不清楚,去不明白,岂不是害了这屋子里的爷俩吗?说不上人命官司,也得让人开销安葬的钱财啊——这不是以怨报德吗?不可,不可,千万不可。要死,瞅个机会爬下大河去死,那样就谁也不害了。遂又摸索着从小柴桌横衬上解下裤带,重新系上裤腰。耳朵听着后山坡上的杜鹃鸟“我很冤枉,我很冤枉”的悲凉啼叫,眼睁睁看着大门缝由黑变灰,由灰变白,变亮,透过又一轮崭新的太阳。
4、
年先生起床以后,喊醒了藕姐,叫藕姐做早饭;自己问候了一声江立喜,倒了火塘上吊壶的水洗过脸,转身钻进自己的睡屋,好久都没有出来。
原来,他在临窗的土漆条桌上燃起了三柱香,不知道是要敬神还是要敬鬼?但见他在香烟袅袅中,从自己的眼镜盒子里取出三枚窟眼钱,掂在手指头上,很慎重很虔诚地向桌子上抛掷;然后猫起腰身仔细观察窟眼钱落定后的字面向背。
呵呵,看样子他是在起卦呢。
是的。年先生在为江立喜这位不速之客起卦,起的是金钱卦。他要看一看江立喜的吉凶到底如何?
掷布金钱卦,据说起源于汉代。贾公彦之《礼仪注疏》中云:“以三少为重钱,重钱则九也;以三多为交钱,交钱则六也......”九,是老阳之数,六为老阴之数。进入卦中的六爻也即六根线条,中间不断折的,是阳爻,术语称为"九";六根线条从下到上依次为九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线条中间折断的称为阴爻,术语称作六;由下至上,分别为六一、六二、六三、六四、六五、上六。
掷布金钱卦,其方法是取窟眼铜钱三枚,于掌中摇晃良久之后掷出,一掷得一爻,六爻方成卦。三枚钱落地都是背面,称为三少,又称为重(读虫音),也即得到阳爻九,标记为0;纯粹字面,就是三多,称为交,也即得到阴爻六,标记为x。
铜钱的哪一面是阳哪一面是阴呢?有行家认为有字的一面称为字,为阴;没有字的一面称为背,为阳。大学问家朱熹则认为正好相反,有字的一面为阳,没有字的一面为阴。
年先生是按照朱熹的说法布卦的。他郑重而又虔诚地把三枚铜钱各掷了两次,出现了五个字面,一个无字面。也就是说得到的初步结果是五阳爻,一阴爻。六爻两分各半,得上卦三阳爻,为乾卦.天,符号为三整横线;下卦是两阳爻一阴爻,为馔.风,符号记做上下两整横线,中间是一断横线,上下卦合起来为“天风垢”卦。垢字,古通“媾”字,意义有男女和欢,与人交往等。
年先生记得书本上本卦的断词为:“他乡遇友喜气欢,须知运来福气添,自今交了顺当运,往后祸乱不相干。”注释云:“功名有成,家宅平安,失物得见,病伤无妨。”
年先生布金钱卦虽然是熟门熟路,虽然得到的是吉祥卦,因江立喜来得很是跷蹊,心里还是不踏实。接着正二八经套装了一回“纳甲配六亲”法。
那方法,年先生知道,还有多少人不知道,得先说清楚。先说“纳甲”,就是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与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轮流往复相配对,形成六十个农历纪年单位,一个轮回六十年,以甲与子打头,所以即称六十花甲子;再说六亲,即“父母、妻财、兄弟,子孙、官鬼”;按照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关系,再配对比照;年先生要再行“纳甲配六亲”的内容即此。可以准确推算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某种身份的人有什么事情发生。
年先生要纳甲,翻开了《梅花易数》专业断卦书籍,知道“天风垢”卦是乾宫“一世”卦。其卦象为风云际会之卦,是君臣会合之象。判词曰:“媾者,遇也。以阴遇阳,以柔遇刚。本无所望而卒然值之,不期而遇。占者得之,所谋无不吉利也!”
年先生想,我还谋个么喱?三个儿子都拉扯成了人,都让人家招成上门女婿了,已经是各烧各的火各冒各的烟,都不用我操心罗。啊呀,说起来,想起来,我不是还得为我的幺姑娘招个上门女婿吗?这个弹花匠人娃儿长的倒还俊气,可不知道他那腿子治不治得好?治好了是不是会留残疾?莫不是我给别人做红爷做多了,牵红线牵多了,老天爷给我把这一宗姻缘送上门来哒?就说不是这么个事情,这个麻烦掉到我门里来了,我郎格把那娃儿朝出推吗?俗话说,难中好试人,难中好救人罗。人做了好事情,就不用问前程。何况这通媾之卦也主男女胶合之事.....
年先生联系卦象卦词反复琢磨,终于拿定主张,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去请草药郎中给江立喜瞧腿。
5、
藕姐在厨房做早饭。做的是包谷“糊涂饭”。先搅和了半锅金黄;然后,她坐在灶门口,先是架大火,煮得锅里面“糊糊突突”直叫唤;这会儿,退了大火留小火,漫漫地煮,慢慢地烹。让“糊涂”饭糊涂透彻,让锅底结锅巴。她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无事情了,捏着火钳鼓捣灶门口的柴火灰。灶塘里的火炭还是一堆通红,映照得脸面也是一片红晕,很好看。
说心里话,自打昨天夜晚在灯下为那小伙子擦洗血迹,就留意瞧了他的容貌。虽然人因为失血那脸面不免有一点显得苍白,但是,眉宇间仍然袒露着精明与英俊。人虽然是初来乍见,素不相识,可不晓得是郎格搞的,就蛮可怜那人,就蛮喜欢上了那人。也不晓得爹爹要把这小郎哥哥如何安顿?如果爹爹肯给这小郎哥哥请郎中治疗腿伤,如果给治疗好了他的腿伤,就留下来我们一起过日子该有多好嘛。爹爹,你可莫把这小郎哥哥推出门不管了啊。把他留下来,麻烦是麻烦啊,可是人存好心,必然就有好报呢......
藕姐想到这里,可好年先生隔着屋问:“饭熟了没有?”
藕姐答应道:“熟哒。熟哒。”
“熟哒就吃。”年先生从屋子里出来,说,“吃了饭哒,我要到鲫鱼沟去。”
藕姐把一碗酸泡菜、半碗油飞红辣椒端到小柴桌上;盛了三碗糊涂饭;
父女俩把江立喜扶起身,让他坐起来,递过饭与他。
江立喜虽然腿伤疼痛难忍,但是那糊涂饭还是吃得很香谗。
吃罢了饭,年先生戴起铜架子眼镜,拄着长杆烟袋要出门。
藕姐心里不踏实,就问:“你到鲫鱼沟去做么喱?”
年先生又戴上草帽子,说:“眼目下不是有急事情嘛。还能做么喱?去请草药郎中——”
藕姐姐心里踏实了,手上托起拾掇起的碗筷,目送着老爹爹硬朗的背影,脸庞上的红酒涡洋溢出了会心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