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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十六 五八年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2-18 12:08:21      字数:5195

十六、五八年。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树木尚未因西风而凋零,仍是绿阴阴的,只不过颜色稍深一些罢了;百鸟也尚未因天凉而敛迹,仍在自由地歌唱。蓝天是那么高远、深邃,几朵白云在那里缓缓地浮动着。
一支由孩子组成的队伍行走在金蝉小学通往红土岭的平原小路上。他们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挎着竹筐,一面谈论着,脸上带着笑。
田野里到处红旗飘飘,人马攒动,人们在忙着秋收秋种。不时响起一阵激动人心的歌声:
跃进跃进大跃进,
快马加鞭向前进,向前进。
十五年要赶上英国,
中国人民有信心。
黄牛也被激动了,和着这雄壮的歌声哞哞叫着;赶牛的老叟高喊着号子。总之是一派热闹景象。
“嘿,你们知道大跃进是干什么的吗?”方云汉兴致勃勃地说。
“咱们看他又要诌些什么。”那位名叫高捷的女孩子说,“方云汉,你是万事通,你说呢?”
方云汉清清嗓子说:“大跃进嘛,就是大干一百天,实现共产主义。这是俺奶奶说的。”
“共产主义是什么?”高捷又问。
“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饭不要钱,吃大米白面,猪肉罐头,这也是俺奶奶说的。”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共产主义吗?照你这样说,我们青岛现在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说话的是黄蔚。她今天的打扮像过节一样,穿一件对襟格子布褂子,格外干净。那张红得像桃花瓣似的脸儿老挂着笑容。
“我们这里还没有高楼和电灯呢。再说,你们那里都吃猪肉罐头吗?我可连罐头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方云汉说。
“什么样儿?就是猪肉装在罐里呗。”方云水眨着眼睛说。
“不会的,罐那么大,有多少猪肉装呀。”李晓军说,“那一次我到我爸爸那里去,亲眼见过罐头,还亲口尝过呢!”
“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陶秋花插嘴道,弄出一副贪馋的样子,这使她的美貌逊色不少。
“是一个圆铁盒子,外面画着画儿,画的是一块烧红的猪肉。吃起来嘛,”李晓军像是在极力排开现实的环境,回忆他吃罐头时的感觉,“很香很香——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儿。”
陶秋花的嘴动了一下,立即弄出副十分遗憾的样子,因为她常常对人讲她家里吃的好,偶尔吃回面条也向人家夸一夸,不料竟有人吃过她连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
“你真是好命,有个好爸爸在省城里当官儿。”她羡慕地说。
李晓军却不以为自豪,反而变得黯然了。其原因云汉最清楚:他的爸爸跟他妈妈离婚了,又搞了一个留短头发的初小毕业生。据李晓军说,他的后妈就像个肉垛子,一个大后头,两个腮扎煞着向两边挣,一个又肥又矮的鼻子,说起话来还酸溜溜的,叫人竖汗毛。方云汉曾问那女人心眼儿好不好,李晓军说不太好,她叫他爸爸永远别回老家见他妈妈。方云汉问他恨不恨他爸爸,他说不恨,因为他爸爸是为了革命工作的方便才和他妈妈离婚的,他妈不识字。他还说,他爸爸每月给他两块钱的饭钱,他有一个姐姐在他爸爸那里上学,他爸爸也包着她的生活费和学费。这样,他对他爸爸就恨不起来了。
“看样子你爸爸是经常吃罐头的了,可是你……”方云汉有意刺李晓军说。
“他也不常吃,可是吃馒头比较多。”
“那他一家快过上共产主义了,可是你跟你妈妈……”
李晓军难过地低下头。方云水用眼色暗示方云汉不要再说了。
队伍蜿蜒而行,进了一个叫凤羽的小镇。小镇街道的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在一个开阔的地方,墙上赫然地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一串鲜红的大楷大字。不远处还有一幅大字标语,其字为“三面红旗万岁”,一色的大红字。不知是哪位画士画了一幅蹩脚的图画:一匹腾空而飞的枣红马,前脚高高抬起,头也向天仰着。但方云汉总觉得它腿太短,也不像是跑的样子,倒像被什么仙人用定身法把它定在那里。
前面挂在一家青瓦高门楼上的广播喇叭里传出激动人心的高亢歌声: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
……
踏着那催人奋发的节奏,方云汉仰起了头,像一位小战士一样跨着步子。他用眼瞟一瞟身旁的人,黄蔚等人也是这个样子。嘿,我们就跟要上战场一样,比像茧一样被关在教室里好得多了。他望了一下高远的天空,生出一种自豪感来。
出了凤羽镇,向南拐弯走二三里路便是黄土岭。远远地,方云汉望见那高插云霄的烟囱,它冒出的浓烟和天上的云彩掺和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壮观的图画。近前看,一堆堆的红砖在阳光下泛着火一样的红光。方云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砖。
这队人马包罗了全校四百多人,每班都有班主任带队,但方云汉的班主任却不在,据年龄大一点的同学说,她快要生孩子了,不能干活,由学校另安排了一位青年教师带队。
按照学校的安排,女同学两人抬三块砖,身强力壮的男同学二人抬五块,个小体弱的男同学二人抬四块。方云汉跟经常肚疼的一位小同学属于最后一种情况。他的外号叫小干鸡,大名叫王怀吉。
读者请注意,以上我们叙述的情况是发生在从金蝉小学往西去的路上,同学们已经走了十几里了,可是真正的目的地却是玉山村以东的县城——凤河镇。他们大都不过十三四岁,小的也只有十一二岁,且不说他们抬的多少,单是那迢迢路程,就很难使他们坚持到底。但是,高昂的歌声鼓舞着他们抬起沉重的筐子,踏上了去县城炼钢厂的道路。
其始,他们并未觉得多累,但队伍过了金蝉寺,一些人开始掉队了。方云汉先天体弱,他的同伴——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干鸡”也矮小乏力,因此当穿过距县城八九里路的三里铺村之后,他们便觉得肩膀疼痛,力不能支了。
“唉哟哟,我肚子疼起来了。”王怀吉喊道,同时蹲了下来,将扁担扔在地上,用两手抱着肚子哼哼。他青筋暴突的秃头上沁出的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他时常肚子疼,这方云汉是知道的。他父亲早亡,家里很穷,常吃糠菜,伤了肠胃。但是不早不晚,偏在半路上肚子疼,这砖方云汉跟谁抬呢?如果送不到炼铁厂,他的脸往哪里搁呢?但是看到王怀吉那痛苦的样子,方云汉也不好向他发火。
其实,王怀吉肚子疼是假,身子累是真,四块砖的重量,有一半是压在他那形销骨立的躯体上,就像压在一根枯枝上,而且粗劣的饭食也不可能使他产生多少力气,他扔扁担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
方云汉没法,眼见队伍已经远去,心里油焦火燎。而这时他的带队老师已随主力部队去了,似乎没有发现他俩。
王怀吉请求方云汉说:“扔下两块砖吧。”
方云汉感到奇怪,难道减轻了压力你的肚子就不疼了吗?他立刻明白了。
“你是肩膀疼吧?或者没有力气了?”他笑着问王怀吉道。
王怀吉点点头。
现在只有服从王怀吉的意见了。方云汉犹豫了几分钟,左瞅右瞅,见身边无人,便虾腰从筐里搬下两块砖,并把它们扔到路旁的地瓜沟里。
王怀吉站了起来,然后蹲下,将扁担安在肩膀上。方云汉也蹲下把扁担放在肩上。二人刚抬起筐来,便看见班长张志苓从前面跑来,问他们为什么掉队。
方云汉是个憨厚之人,扯不上谎来,如实向他说了扔砖的事。
张志苓撇了撇嘴,表示看不起,弄得方云汉心里很不好受。
他们紧跑慢跑,好不容易追上了队伍。方云汉发现,路上丢砖的不只他们俩,隔不远就有几块砖丢在路旁。
进县城了。大跃进的歌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刚入城北门,但见马路南旁的墙壁上画着一个举手托天的巨人。他健壮的身躯,紧紧地裹着深蓝色的工作服,使人看出他那发达的肌肉充满着力量。他那酱赤色的脸上流溢着豪迈的笑容,结实的宽胸上横写着这样几句话: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这幅极有冲击力的宣传画,就画画儿的功夫和气势来讲远远超过了其它平庸的宣传画,使方云汉的视觉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县城没有楼房,但马路宽阔,房屋街道整齐,电线布满天空,这在初入县城的方云汉的眼中,已经够新鲜的了。因此,尽管肩膀疼痛,四肢酸软,他还是左顾右盼,望天望地,恨不得把那些新鲜东西都装在眼里。
“你东瞧西看的,看什么呀?”说话的是黄蔚。
方云汉好像被从梦中叫醒一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呆头呆脑,表情很可笑。
“我在看这里的房子和大街呢。”他搪塞道。
“大街有什么好看的?要是叫你到我们青岛去,你会晕头转向的。那里高楼多得就像树林里的树一样;那里的大街呀,比这里宽好几倍呢。还有……”黄蔚说,“其实,再好的地方,只要看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我还觉得乡下很新鲜呢。这里有叮咚流淌的小河,有片片碧绿的树林,有野鸟野花,有空气清新、长满豆麦的田野,有汪汪狗叫,有好看的炊烟……”她像背诗一样地说着,好像根本就没觉得累。
方云汉发现,她和高捷抬的筐子里还剩两块砖了,便觉得有了同盟者,不怕挨老师整了。黄蔚是班里他最喜欢的女同学,她说话多好听呀,跟她一块儿挨整,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怪不得你凭着大城市不住,跑到这里来上学呢。”方云汉说,“等我长大了,我也到你们青岛看看什么样儿。”
“那好呀,欢迎你到我家做客。”
炼铁厂还在县城的东南部。只是因为新奇的环境刺激着大家,要不然,有的同学一步也迈不动了。王怀吉不住地哼哼,破衣服都被汗水溻湿了,沾在身上。
终于到了炼铁厂。这里是又一种境界。一些穿着农民服装的青壮年男子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垒炼铁炉,个个挥汗如雨;另有一些人跑来跑去地搬砖递砖。方云汉看见已建成的炼铁炉像个大苞米棒子立在那里,有好几十座呢。靠南有一块场地是专门卸砖的地方。从各地往这儿送砖的同学像蚂蚁那么多,有的正在堆砌着送来的砖,有的卸砖后揩拭脸上的汗水,有的喊口渴,但无水。
方云汉将竹筐放下,抽出扁担,准备把砖倒出。这时他觉得有一只大手从后面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转过头看,但转不动。
“你筐里有几块砖?嗯?”那人问道,听腔调极类当年的日本鬼子。
方云汉从被勒紧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三……块。”
“那两块呢,嗯?”
“扔……扔掉了。”方云汉很困难地说。
那人松了手。方云汉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已经发昏的眼睛明亮了。他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张德。
张德今天相当气派。一件九成新的黄色军装很合适地包住了他那健壮如牛的身躯,一双崭新的篮球鞋登在他那两双有力的大脚上,在阳光里向人们炫耀着,一只大鼻子像是从洋人那里移植过来的,显示着一个强者的风姿,而一对锐利的鹰眼像是专为监视方云汉设计的。怪不得人高马大的张三爷常以他的这一杰作向人们夸耀,张德的确有一种豪强的气派。
“你为什么把砖给扔掉了,嗯?”他继续用鬼子的腔调盘问他的俘虏。
“我累了,王怀吉肚子疼,抬不动。”方云汉如实地说。
“你累,他们不累?”张德指指旁边的同学说。
“扔砖的不光我们。”方云汉理直气壮地说,“你到路上去数一数就知道了。”
“你只管你自己就行了,别管旁人的闲事!”张德向众人讨好,显然,他的攻击目标是既定的。
方云汉仍不服气,看看方云水在侧,便壮起胆子说:“那你也别管我的闲事!”
“怎么,你说什么?”张德瞪起鹰眼问道。
“我说我的事你也管不着!”方云汉像个小铁人似地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看错秤了,今天就是学校里安排我专门监视你的!”张德自负地说。
原来张德是少先队大队长,今天自告奋勇承当了督战差使,早早地吃了饭跑到这里来,等着运砖的队伍来到。他用小本子记录着哪些是积极肯干的先进分子,哪些是偷懒的落后分子。他干这工作十分认真,然而他不像抬砖的同学那样大汗淋漓。
张德撇开方云汉,骄傲地晃动着他的宽肩膀,像一只高头大马在羊群里走来走去。这群羊大都对他敬而畏之,连带队的老师们也敬他三分,因为谁不知道他的大哥在京城里做官呢?
方云汉只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心里难过,因为这次张德是当着众人的面弄他难看的。黄蔚会对他有什么看法呢?她肯定看不起他。他要是反手抓住张德的衣领,狠狠地勒住他的脖颈,叫他也出出丑该多好呀。然而方云汉太矮了,也没有那么大力气。他真恨他的爸爸妈妈不会生,生了他这么个弱小的躯体,天生挨欺负的料。“等着吧,说不定我还有长高的时候。到那时候,张德,有你好看的!”他像挨打后的阿Q似的暗暗地说,便仿佛没遇到什么事一样,跟着队伍回了家。
第二天,他们还是运砖。第三天也是如此。
好多同学的脚肿了,肩膀肿得更高。方云汉的肩膀已经开始溃烂,黄蔚、高捷的脚已经肿成了馒头。到第四天,方云汉和黄蔚、高捷都请假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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