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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十七 再访松山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2-18 12:11:39      字数:5693

十七、再访松山
方云汉只觉得肩膀疼痛难忍,便脱下一只袖子叫奶奶看。奶奶一看,吓了一跳:那膀子已经变成烂桃子色,皮都破了,还流出清清的水来。她心疼地说:“这是什么学校呀,不上课,拿着孩子乱糟蹋!咱再也不干了。”她带着孙子找到了本村的土医生。医生给云汉敷上消炎的白药面,又用纱布把伤处包好。此后方云汉两天没有到学校去。
此时,方云汉的爷爷在公社试验田里使牛耕种,夜以继日地喝着赶牛号子;方云汉的爸爸在外边指挥着战天斗地,惟恐被人打成右倾;母亲也在田野挖土修渠道,忙得不可开交,暂时无暇闹家务纠纷;奶奶在家忙着做饭,累得哮喘加重了;大妹妹云芬到学校干活去了,小妹妹也跟着妈妈下了地;方云汉自己是个闲人,不免感到寂寞。
有一天早饭后,黄蔚来了。虽然她的肩膀压肿了,脚上起了泡,但她还是神采奕奕,桃花瓣儿似的小脸上带着笑。
方云汉憨憨地让她坐在一把马扎儿上。黄蔚毫不谦让地坐下,将两只手分别搭在两个膝盖上。
“你没有到学校去吗?”方云汉随意问道。
“没有,去什么呢?他们太不近人情了,我的肩膀差一点就叫扁担压掉了呢。”黄蔚说,撅起了小嘴。方云汉注意到,她的嘴唇鲜红鲜红的,像石榴花瓣儿。
“那咱都是落后分子了。”方云汉说,同时低下了头。
“我舅舅说,咱上学就是读书的,天天抬砖像什么学生!”黄蔚道。
“听说运完砖,一些同学下了村子帮着刨地瓜,一些人去抬土修那‘轱辘马’铁道去了。这是方云水说的。他的身体好,有力气,准能干出个先进分子来。还有李晓军,也够积极的。”方云汉说,既佩服又生气。
“咱学不来,也不学。”黄蔚道,“为什么一定跟人家学呢?本来,我也是想干好的,可是,你没见张德那样儿,还有张志苓,他们哪一个是出力的?他们都是拿眼盯着我们,找我们的茬儿,我们就算拼上命也不见得评上个先进。”她说着,站了起来,像个大人一样踱起步子,一面拿眼睛向墙上溜,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你看什么?好像在寻找壁虎似的。那玩艺儿可不好惹,听说它的一泡尿能把我们的眼睛刺瞎呢。”方云汉神秘地说,也随着黄蔚往墙上瞅了瞅。
“它就没有一点好处?它是益虫,吃蚊子呢。”黄蔚说,目光还是到处寻觅。
“怎么?真奇怪。你这里望望,那里瞅瞅,想偷东西,是不是?”方云汉开玩笑地说。
黄蔚笑了,小脸像朝霞那么美。
“赖生。”她说。
“你也叫我赖生?赖生是我的小名呀。”方云汉不满地说。
“狗剩。”黄蔚抬高了声音说。
方云汉吃惊地望着黄蔚说:“你怎么知道我叫狗剩?谁跟你说的?”
“谁不知道呢?你们村里有好几个在我们班呢?——你小时候是差点叫狗吃了吗?”黄蔚笑道。
“是的——你不要揭我的老底了——你想找什么?”
“你说呢?”
“不知道。”
“你能允许我到里间屋看一看吗?”
“可以,不过里面太脏太暗,怕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弄不好还会叫什么东西把你绊倒的。”
“我不怕。”黄蔚一边说,一边进了里间屋。方云汉也跟着进去了。
“那不是书架?”黄蔚指着北墙说。
“是的。”方云汉随口回答道,到这会儿,他才恍然大悟,“你想找本书看,是吧?”他问。
黄蔚咯儿咯儿地笑了,她说:“正是。”
“我可不能再给你了。我的那本叫刘老师给撕掉了,我差点心疼死了。”方云汉神情沮丧地说。
“我可不会撕书。”黄蔚说,“说实话,我真喜欢那些诗,真有味儿。你给我的那一本上的诗,我都背过了,你要,我可以还给你。可是你一定要再借一本给我。”她的态度诚恳而执着,不容你不答应。
“说实话,也只有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给。”方云汉一边说,一边来到北墙根,踏着家什够下几本书来。他们来到外间,方云汉将书放在饭桌上,从中找出一本《千家诗》递给黄蔚。黄蔚接过书,用细白的小手翻了几页。这手指和古香古色的书页相衬托,令人想起喜欢读书写诗的林黛玉——不过,这只是有知识的文人骚客的感觉而已,方云汉是直到成年以后才想起这一细节并有此联想的。
“你看这一首多好。”忽然黄蔚眉飞色舞地说,“‘风急天高猿啸哀,渚(黄蔚念成了“者”)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杜甫(黄蔚念成了“杜扑”)写的,好像写的是秋天,也就是这个时候。”
“不,如今河边的树只落下少数几片。”方云汉说。
“你怎么死心眼儿呢?这是诗歌呀!叫你写秋天,你会说:‘两片树叶落地下,一条小河叮咚来’的,你一定得说个实数,就像老师在作业本上给咱写的‘4’分‘5’分一样,那还有什么味儿?”黄蔚滔滔不绝地讲着,俨然像一位小诗学家讲诗歌创作理论一样。
年纪比她稍小的方云汉被她折服了,不住地点头称是。
“还有,你发现了没有,这本书上的诗都是八句的,每句七个字;你给我的那本都是四句的,每句五个字。刘老师给你撕掉的那本呢?”黄蔚说。
“那本上的诗也是四句的,每句七个字。”云汉说,“——可惜呀,我那本书。你知道,为了那本书我哭了多少日子,就像俺村里一个小媳妇哭她那死去的婴儿似的,难受极了。”方云汉伤感地说。
“你说得太不好听了,不能那么说。”黄蔚没有注意到云汉表情上的变化,对他那粗俗的比喻表示不满。
“你不知道呀,黄蔚。”方云汉解释道,“有两件事叫我最难受了。除了我的书叫刘老师给撕掉外,还有小麻雀的事。我跟你说过,我的小麻雀,我放它,它不走,回家叫我妈把头给撕掉了。”
“咳,你妈也真是的!”黄蔚顿足道。
“你知道,当时我觉得就像我的头叫她撕掉一样啊!”方云汉低下眉毛回忆道,“那小麻雀多可爱呀,可如今已经烂成泥了,唉……”
“别说那些了,越说你越难受,我也难受。”黄蔚也伤感地说。
正在这时,宋氏提着一筐干草从外面回来了。
“奶奶,你回来了?我的同学黄蔚来玩的呢。”方云汉迎上去说。
“奶奶您好。”黄蔚同时迎上去,接过宋氏手中的筐,热情地说。
奶奶微笑着打量了一下黄蔚,说:“那天你来过这里,对吗?真是个好孩子,有礼有道的,像是过去大户人家的闺女。家是哪里?”
“青岛。爸爸妈妈都在工厂工作。我是跟着舅舅来上学的。我舅舅家住在油坊村。”黄蔚边说边与云汉扶奶奶坐下。
又玩了一会儿,黄蔚说要回去。宋氏留她吃饭,她说不了,她舅舅会到处找她的。临走时,黄蔚拿了那本《千家诗》,说背完了就还给云汉,还说明日再来玩。
果然,第二天黄蔚又来了。当时,方云汉的父母和爷爷都早早地干活去了,两个妹妹也都出去了,奶奶正在厨房里刷锅洗碗,方云汉一人在院子里看一本叫《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小画册。
黄蔚悄悄地推门进来,做着鬼脸向云汉招招手,示意他出去。云汉随即跟着黄蔚出了大门,二人来到河边的杨树林。
“你把我叫出来干什么?”见黄蔚举动神秘,方云汉摸不着头脑,便问她道。
“到一个好地方去。”黄蔚向他耳语道,一面左顾右盼。
“到哪里去?”云汉更加奇怪了。
“咱到那边走一走,你就知道了,这边人太多。”黄蔚说,一面拉着云汉的手向东走去。
河边响着一片砍砍的伐木声,不时地有一棵大杨树发出凌厉的响声,像一个被处决的巨人一样仆倒在地,而一些幼小的树木同时被砸倒了。这里已听不见鸟儿的欢唱,它们都惊恐地飞走了。
黄蔚和方云汉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但是在这种大跃进的形势下,很难有个清净处。下去半里路,他们才找到一片树林。
“你拉拉扯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进了树林,方云汉问道,更加莫名其妙了。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黄蔚道,观其眼神像是在极力追忆梦境。
“什么梦?”云汉问。
“我走进了一个大山谷。”
“那又怎么样?”
“那里可美了。那悬崖上有白绢似的小瀑布,哗哗地往下泻着,溅起的水星子都迸到我的脸上了呢。我当时就想起了《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你背过这首诗吗?”
“我只背过后两句,《千家诗》上的。你真行,黄蔚。”方云汉说,他对黄蔚的记忆力十分叹服。
“还有呢,那山上的树叶都变红了,一片一片的,像火一样。”黄蔚的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兴奋而带有稚气的光芒,“我又想起了一首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那也是《千家诗》上的,你真棒。”
“那些鸟儿呀,都蹲在树枝上唱歌,唱得真好听,见了我,都伸了头跟我说话呢。”
“你听见它们对你说什么话?”
“它们说:‘您好,黄蔚。’亲热极了。有一只绿色小鸟儿还叼了一粒树种子给我……你说有意思不?”
“真有意思,还有什么?”
“还有野花呀,像星星一样在草丛里眨眼睛,什么颜色的都有,真好看呀,”黄蔚高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我还摘了一大把呢。”
“带回来了吗?”
“你看你,那是梦呢。”
“还有呢?”
“太阳要落山了,那天上的红霞呀,像燃起的大火一样,照得山谷一片红,连树都是红的呢。”
“你没想赶快回家吗?不回家天黑了怎么办呢?”
“想过了。一会儿,天暗下来了,我好像听见野兽在叫,我吓醒了。”黄蔚脸上出现了恐怖的神情。方云汉似乎受了感染,也有些害怕。
不远处,一株大平柳轰然倒下,倒在水里,溅起的高高的水柱子在阳光里亮闪闪的。黄蔚用想象创造的意境被这巨大的响声驱走了。
“噢,你把我拉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跟我说梦呀。”方云汉道。
“不是,你怎么那么傻呢?”
方云汉真地用傻傻的目光望着她那张放着红光的小脸儿了。
“那天,你是去过这条河的上游吗?”黄蔚说,她逆水而望,河水在阳光里熠熠地闪着白光,像一条银蛇从远处的群山中蜿蜒而来。
“当然。”
“我想,我梦中见到的就是你去的那个地方,你就和我再去一趟吧。”黄蔚央求道。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呀,那还不好说吗?我们去一趟就是了。”方云汉说。
“谢谢你了,好吧,咱就走。”黄蔚道,又拉起云汉的手。
“我得跟俺奶奶说一声啊。那回我没跟她说就走了,把她急坏了。”云汉道。
“别说了,那样她就不叫我们去了。咱快一点走,不用很长时间就回来了。”黄蔚道,一面抬头看看太阳。
“那咱就走。”方云汉道,他是个做事不加考虑的人。
于是二人沿着小径,边说边向凤河上游走去。因为中间逗留不多,中午时分便到了松山(即方云汉上次来过的地方)。可是这里却不是黄蔚想象的那种景象,也与方云汉上次来时的景致大相径庭。那些高大的杉树、槐树砍伐殆尽,留下一个个茬口儿白白的大树墩子。山泉已涸,山花凋零,百虫敛声,众鸟远游,惟衰草连天,乱石穿空。黄蔚和方云汉大失所望,黄蔚怪方云汉说话不实,把那地方诌得天花乱坠,却原来是这么荒凉。方云汉说这里从前不是这样。二人相互埋怨了半天,后来黄蔚提议说,既然已经来了,看不到好景,就去看一看于耿士老师吧。方云汉同意了她的意见。
他们沿松山山腰的一条小路向山后走去。因为树木被大量砍伐,山路明显好辨别了,他们不久便来到山后村。村里空荡荡的,他们只在村口遇到了一位脸色干黑多皱的老妪。问她于耿士的家在哪里,那老妪警觉地问道: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金蝉小学的,也就是玉山小学。于耿士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来看一看他。”黄蔚毫无顾忌地说。
“你说的就是那个右派吗?”老妪用一双暗褐色的眼睛往村外望了望,然后对他俩说,“你们可千万别找他了。”
“怎么回事?”黄蔚不解地问。
“他最近又不老实,村里对他管制得很厉害。”
“怎么不老实?”黄蔚又问。
“听他们说,他说了句反动话,对三面红旗不满,叫人汇报了,生产队就把他弄到石塘里叫他扛石头,外人来了也不叫他见。”
“那他扛得动石头吗?”方云汉道,“他好像没有劲儿?”
“像这号人,扛不动也得扛呀,谁叫他反动呢?还有几个地主也跟他一块儿扛石头,都年纪不小了。”
“你们石塘在哪里?俺去见见他,村里还会把俺怎么样?”黄蔚不服气地说。
“那可不行。你们要不信的话,就去问一问监督他的人,他肯定不答应——石塘就在村后不远的地方。”老妪说,一面往北指了指。
黄蔚和方云汉顺村西的一条南北小路来到村后,他们看到不远处红旗招展,一块块巨大的花岗石铺在地上,知道那就是石塘。刚欲前行,就听见一声震撼宇宙的巨响,接着前面冒起了浓烟。
“啊!咱们的老师……”黄蔚惊叫着,脸色发黄了。
方云汉的脸上出了汗,他实在担心于老师的命运。他们两人箭一般地冲过去。
浓烟变淡,渐渐消散。他们看见前面石垛子下面冒出几个人头来,便急忙跑过去想辨别一下哪是于老师。
一个脸呈灰褐色的中年人转过头来,痴呆呆地望着他们。
“于老师!”二人同时喊道。
“你们……”于耿士嗫嚅道,忽然身子抖了起来。
这时候,从不远处的一个浅坑里爬出一个留洋头的瘦脸青年来,他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敢跟右派分子说话?”那人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
于耿士瑟缩着身子轻声说:“黄蔚,方云汉,你们回去吧,好好学习。我很好。”
那青年人又大声喝道:“于耿士,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道!”又转过头说:“你们是哪里人,敢跑到这里来,跟右派穿一条裤子?”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是于老师的学生,来看看他,有什么错误?”黄蔚理直气壮地说。
“看一个右派,本身就是错误!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金蝉小学。你能把我们怎么样?”黄蔚道,气呼呼地。
“那你等着瞧吧。”那青年说,又向于耿士狠狠地瞪了一眼。于耿士便灰溜溜地下了石塘——那是一个很深很深的坑。
黄蔚和方云汉悻悻地离开了石塘。看看夕阳西下,山影加浓,他们便向村人问了捷径,
翻过山冈,沿凤河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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