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拈阄巧作弊

　　 
　　单懋迁委实不知竹山南乡人有预防醉酒的丹方。也即，一俟有躲不过的酒阵仗，就提前在舌根下靠内腮帮里抵一颗(中药)槟榔籽。待酒入口，闭唇稍留，让酒与槟梅浪荡几下，那再烈的酒力都弱去了一半。好槟榔甚至即刻就把酒淡化成水。起的是像酸碱化合一样的化学反应。
　　王应魁弟兄三人喝这一场酒，自然是口内腮帮子里都噙的有摈榔。喝到五、六十杯时，一般是该醉倒或醉得该口吐实言的时候，所以就假装醉得难以自控，失声恸哭，洒出六泡热泪来。待单懋迁相问他们心中有何难言郁结之事时，王应魁以弯就弯，把如何独自一人从老家麻城背井离乡；落户竹山，自力更生，发愤图强，新建庄园；广开生意渠道，大置田产；招待大元帅德楞泰，还挨了德楞泰的耳刮于——都归结到官场无他王姓之人，实想拜请单大人为他王家打开“官路”的主题上来了。
　　单懋迁不是糊涂之辈，心说哪有千吊木排不取分文的道理?不取，自有不取的道理。稳稳准准是有大事要事求助于我。听了王应魁合肠倒肚的一番肺腑之言，倒也着实为他自强不息的精神所感动。看在千吊木排的份上，这个“忙”得给王应魁们帮上。便说：“官场之事，得朝中有人，才好上呼下应。俗话不是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吗?你王老板家想出官，朝中倒有例规，可以花费银两捐买。但朝野提起银钱捐买官爵，委实不好听，有碍耳根清净。以老夫之意，今年秋帏科考，你家若有生员可去应试——这是一条正路。”
　　王应魁心说，当大官的心肠真是狠毒。我千吊木排难道就换得你指了这么一条难得走的正路?便开口讲道：“举国上下该有几多参考生员，那官缺像雨点子般多，也恐怕难得淋到深山我王某家后辈头上来的。还望老大人您径直提携才是稳妥。” 
　　单懋迁说：“王老板既然求到老夫名下，岂有不径直提携之理?但是，我总不能在老佛爷面前直接去说，给湖广竹山王家提个官缺吧，总得有个凭籍才是。”
　　王应魁说：“照这么说，得庠生、禀生、贡生、秀才、举人一步一步来，那官缺要候到哪年哪月?总得相请大人指条捷径路子才好。”王应魁借酒说话，已无所顾忌。
　　说得单懋迁便多少有点儿烦燥。俗话说，三两银子嫖个土地婆——钱通神路。以老夫之意，乡试、府试、会试，今年你家选定一人，都不妨一试。只要通了前几试，进了京城，老夫就保了殿试，径直点到你家的官缺就是。”
　　王应魁这才听出来了点儿门道，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便不再罗嗦，起身告辞道，“在下王某三人告辞了——”
　　单懋迁再次强调道：“你们只要按我说的路径走，你就在家静候官音吧。送客——” 
　　王应魁回到竹山两河口以后，——直在等候单懋迁的官音。等了一两年，没有丁点音信。心说；千吊木排算是飘到大梅里去了。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径直去州府买个小官儿给下一辈做做也好。
　　王应魁正欲改变官路主意之时，仇二爷却送信来到了两河口。
　　仇二爷下马进院对王应魁说：“单大人府邸造起，现今已返京城。写了一封书信，说是老佛爷正在动用海军银两修建颐和园，目前正愁没有做廊柱的上好木料。单大人说，此际是你王家出官人的良机，千万不可错过，只要你把送给单大人那一样的木料，运送到京城颐和园工地，单大人当即就保举你家一个顺天府的官缺。”
　　乖乖隆地咚，没到郧阳府，一步就能到顺天府呢。不就是砍树吗?北京缺，我王家这里不缺，我王家缺的就是官，把这南山的树砍完，送给老佛爷用，该是我王家几多荣耀几大光彩?把树送到北京，那才叫芦誉出品，闪亮登场，花多少银子也值。 
　　王应魁为仇二爷置办了果子狸娃娃鱼熊掌鹅掌的酒席接风洗尘；临走，又装一船山珍相赠。让仇二爷一个感觉是没虚此行。
　　仇二爷一路顺风，回到自己的家，卸了山珍，才回到新起的单府。当晚，修书回复单懋迁，为竹山两河口王家着实加了美言。 
　　物资刺激总是见效。
　　王家送走了仇二爷，王应魁把这一次重要的砍伐楠木的任务，还是交给了王应荣。
　　王应魁与乃父的性格相同，节俭，勤奋带发愤，既心强，又好胜，与乃父比，还多出了鬼精灵。王应荣则唯乃兄之命是从，干活儿扎实，过硬，对乃兄的吩咐是不走样的执行。自听命砍伐楠木之日起，硬是刺架里拱，刺蓬里钻，草窝里滚，藤网里穿。楠木并不是普通木，寻找、砍伐有困难，为保证所需楠木的质量与数量，从堵河东岸趴上了九华山。
　　那一日，估摸着楠木之数差不多了，才顾上坐在葵花井边，品尝清甜甘淳的井水，听当地一陈姓老者拍哒关于葵花井与九华山的故事。 
　　那陈姓老者说：说起这口葵花井的来历，还是薛刚反唐时候的事了。那一年过正月十五元宵节，长安城里大街小巷，家家户户挂红灯，红灯上面写灯谜，几多灯笼几多谜，硬是没有哪个数得清。皇上有旨，要与万民同乐贺新春，当夜不穿龙袍了，只穿普通百姓样的袍子上了街，皇上的老爹领着皇上的小儿子，也换成百姓样的衣服上了街，挤在人堆里，看灯笼各式各样的漂亮，猜灯谜里所说的名堂。
　　这时候，薛刚哥们儿几个灌了一泡子酒，醉二八叽地，走起路来，两边晃荡，那么宽的街道还直嫌窄。哥们儿几个兴冲冲地朝前走，因前面看灯的人多，走不通，过不去，薛刚仗着酒性儿发脾气，伸出两手，把堵了道的人朝两边拨拉；偏是那皇帝的老子和皇帝的儿子，一是看灯谜入了迷，二是给人让道不惯依，没有避让的意思；恼得薛刚飞起一脚就把个皇帝的小儿子踢死了，把个皇帝老子当下给吓死了——这就是有名的“踢死太子吓死老王”的故事。 
　　薛刚踢死太子，吓死老王，犯下了满门抄斩的弥天大罪，皇帝一点儿也不念薛家是功臣，是元勋，硬让薛家老老少少三百口，二百九十九条性命，都归了阴。薛家的尸骨堆在一起，被埋入一个大坑，烧化铁水，凝铸成铁丘坟，怕的是薛家人来世还托生。
　　那薛家三百口中，提前跑了一个人，就是撩祸的薛刚。他跑到九华山东南面纪家坡，做了纪员外的女儿纪鸾英的上门女婿。来年的清明节，薛刚领着怀身大肚的纪鸾英上长安去祭铁丘坟，被守铁丘坟的兵士发现，要捉薛刚归案。吓得薛刚拖上纪鸾英调头就逃，逃到这葵花井边，纪鸾英就生下了一个黑胖墩墩的儿娃子。夫妻俩望着那一圈金葵花映在井里，很好看，当即就给娃儿取名叫薛葵。从此，这葵花井也大大地出了名。
　　陈姓老者还要给王应荣拍哒九华山的来历，王应荣因要赶活儿，就站起身，对陈姓老者说：“二回有工夫了再请你老儿啪哒。”说着，王应荣安排众木工，把那放倒的楠木，一根根利斧用心砍，一根根快锛用心削，一根根“跟头刨儿”刨，一根根“外圆刨儿”浅卡刨刃细细磨，要不是还要水上陆路长途走，王应荣还想就在山上漆的朱红闪亮光灼灼。
　　一千根楠木梁柱的毛坯做好，用“泥船”一根根从山上朝两河口拖，一根根排在河滩上，还是用竹篾打箍，用绵葛藤紧撬，撬成排，只等着主家确定送树进京的人选，就推排下水。
　　此番送树进北京，在王家的历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也即是王应魁来竹山后家运第五次大转折的前奏，谁送树，说不定那顺天府的官儿就会落到谁身上。王家弟兄、妯娌虽然素来百事无争，但有官可待的好处，直接涉及第二代人的前程，甚至谁得了京城的官，还会直接福荫到谁的第二代、第三代人，这就闹不准老一辈少一茬各自肚里的蛔虫了。
　　为了老一辈弟兄、妯娌无争，少一茬弟兄无怨，这事儿得显出公平公正，得采取一个最合理的，人人都可接受的方式。
　　王应魁的继母，王应荣王应富的亲娘都秀枝，如今早在运老夫人老太太的味儿，听说送树求官，不待王应魁请内务管事柯正夫作主，她就传下话来：“这个事儿啊，一要看天意，二要看各人的运气。老弟兄三个倒也不需争讲，但下一辈的弟兄多了，这事儿就要办得不用争讲，最好的办法是：拈阄。”
　　老夫人老太太都秀枝传下这一番话来，是她经过了较为慎重的考虑，虽然说起来老一辈儿三个是亲兄弟，但王应魁毕竟不是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隔着母亲肚皮，虽然是同一个父亲，那也叫作“隔山”兄弟。既然隔着山，都秀枝内心对王应魁由来就隔着一层天。唯有王应荣王应富是自己名下的“亲山”“亲天”。可送树求官这个大好事儿，她又不便明确提出来该让老弟兄三个谁名下的下一辈进京去，只有说出拈阄的法子，看她的亲山亲天的两房头里谁有造化。
　　都秀枝既然发下话来，还是具备一定的权威性，王应荣王应富这两个亲生儿得无条件地听从，王应魁这个隔山儿从人伦上从情理上也得听从，不用说，老弟兄三个得照都秀枝的话办。
　　老弟兄三个对此事，好像是在瓜田李下，各避嫌疑，谁都怕落下作弊、有私心的名声，就公推外姓人主阄，由柯正夫写“官阄”，又公推魏四喜执阄、开阄，公推魏八爷唱阄。
　　如今，老弟兄老三房的下一辈共有十个大大小小的弟兄，而有望谋官的仅仅只有一个名额，也即一官九空。
　　魏四喜裁下一寸见方的十块纸片，老弟兄三个当面，看着柯正夫用毛笔极慎重极认真地在十张白纸片上写下一个“官”字，九个“空”字。
　　本来，十张白纸片只写下一个“官”字，其余九片空着不写“空”字就行。但老弟兄三个想，揉拢了纸阄，十个少弟兄都朝那一个有墨迹的阄抢夺，会引起打闹纷争的不愉快；那么，既写“官”也写“空”，一旦揉拢，就不易分辨得出“官”和“空”了。
　　那一日正当午时，十个少弟兄齐聚新庄中轴线正堂屋，准备着拈阄。王家的男女老少和整个庄园里的男仆女佣都挤到正堂屋里看拈阄。
　　只听得魏八爷一声响亮唱道：“吉时已到，开始拈阄——”把已揉拢成豆粒大的纸阄双手捧着，抖了又抖，抖了好几个来回，然后一掌拍于大桌面上，没让各阄散落开来。
　　十个少弟兄迫不及待地争先恐后地拈起阄来。然后捏阄在手，列队向前，交与魏四喜开拆。
　　拆开一阄，魏八爷唱道：“空——”一直唱了九个“空”。
　　最后一名握阄者是王应魁的大儿子王立清。这时，拈阄者已是十人九空，王立清手中分明是“官”字在握，但按规矩，还是得交给魏四喜拆，让魏八爷唱。
　　只见王立清把最后一阄交与魏四喜，魏四喜喜滋滋地拆开阄来，魏八爷拔高嗓门唱道：“官——”
　　于是，长工下人们欢声雷动。
　　王家老少则是心情各异。
　　都秀枝听了九个“空”字，没等唱隔山隔天大孙子王立清的“官”阄，就推说身体不适，由周玉荣张红玉搀进了里屋。
　　这一场很公正公平的拈“官阄”，最后的关节眼上让魏四喜做了手脚。
　　魏四喜很感谢王应魁的知遇之恩，感谢王应魁发现了他的歪才，并且毫不怀疑地大胆地聘用他为管账先生，使他一肚子(四书五经)总算有了点儿用场，所以，他在揉拢十个纸阄时，把“官”字夹紧在中指缝根，待一掌掼阄于桌，专门不让阄粒散开，以免被别人发现是九粒少于一粒阄。待王家少一辈儿兄弟争先恐后抢阄，魏四喜夹紧“官”阄的手，把王立清的手一捏，顺势就让王立清握“官”在手。；
　　王立清也是何等的聪明，当下会意，做个样子伸手抢阄，掌一翻展，即将暗得的一个“官”阄公示与众。
　　这样，虽然有“官”弊，因官弊做得巧妙，大家伙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疑惑，而且还认为这也是天意使然。
　　押楠木进京的人，顺理成章地就是王应魁王立清父子俩。 
　　王应魁父子俩押送楠木排，由堵河而汉扛，由汉江入长江，由长江转海河，最后从天津卫起岸，转陆路，径直送到了颐和园工地。倒也饱尝了千辛万苦。
　　那一日，单懋迁已提前得到了信息，专门相请了老佛爷慈禧太后，去工地视察工程进度，尤其是看到了上好廊柱木料没有。 
　　恰见上好楠木廊柱运到，慈禧太后眉开眼笑，欢喜不尽。
　　王应魁王立清父子俩人见慈禧来到，吓得慌忙要作回避。
　　单懋迁有意叫住：“王老板，这一路送树前来，不远万里，可是辛苦了!” 
　　王应魁半生半世里虽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也只得慌不迭地也是巴连不得地麻利按下王立清一起长跪在地，俯伏答话：“在下回禀单老大人，山野小民能为建造颐和园以尽绵薄之力，实乃老佛爷恩泽浩荡，才使小民三生有幸。怎敢言之辛苦?”
　　慈禧太后见单懋迁对王应魁呼名唤姓的相熟，就问：“单爱卿，这两个究是何人?”
　　“臣回老佛爷的话，”单懋迁说，“这两位是臣湖广故里的乡亲，也是至亲，家住郧阳府竹山县——也即古上庸国。闻讯老佛爷起造颐和园，真是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捐送廊柱粱木到此。”
　　“唔，捐赠廊柱梁木?”慈禧正愁颐和园银两用得紧巴，一听是有人专门来捐赠廊柱、粱木，岂不是要少操心一大笔银子的筹措，便愈发欢喜地对单懋迁道：“既然王老板为国这么一片忠心，也不要相亏了才是。你看他们可需要些什么?”。单懋迁得人重礼，受人之托，也还果真忠人之事。就趁机把王应魁家金银钱财、山场田地什么都不缺，就是合族没有个一官半职的事，向慈禧太后备细讲述。
　　这会儿，王应魁父子俩长跪了许久，也不怕膝盖脊骨的生疼。这种际遇哪里去寻?再跪十天不起来也划得来。
　　慈禧太后听罢单懋迁的言讲，就说：“爱卿，我记得顺天府还有份官缺吧?”
　　“回老佛爷的话”，单懋迁见这官事儿已有八成儿，连忙说，“据臣所知，顺天府尚缺一名府尹。还望老佛爷明示——”
　　“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慈禧说，“这一老一少俩人儿，你给补上一缺就是。”说毕，登上宝车玉辇打了转。
　　喜得个单懋迁连说：“老佛爷圣明。老佛爷圣明。臣代敝邑敝亲谢过老佛爷恩典!”
　　其实呢，老佛爷圣明个狗屁。他也没对王家那一老一少作个任何政审和考核，怎能一下子就提拔两个送树的人当顺天府尹呢?这顺天府，也即如今的北京市，是朝庭皇家抬脚动嘴即到的直辖府治。府尹，相当于省长助理的官职；在顺天府，就相当于北京市长助理的职位。也算是老大不小的官官儿了。
　　王立清与王应魁，听单懋迁把那顺天府尹的职事官阶解释得明白，父子俩跪不挪窝地连磕头直磕头；嘴里面千恩万谢，咕叨个没完没了。最后，终于想起来，要去大酒楼请单懋迁的客作谢才是正理。这才站起身，请单懋迁自选一家最高级的酒楼。
　　单懋迁倒也满口答应，心说不吃白不吃，看这家土财主，还真个有的是钱。 
　　酒席上敲定，由王立清补顺天府尹之缺。 
　　酒毕，单懋迁径直领着王立清去顺天府就任。也不要行政关系人事档案介绍信。人面子大，什么都可以免了。
　　王应魁在顺天府宽玩了半个月，该打点的官员人情礼物，都出手大方阔绰的打点丁，才打转湖北竹山。
　　王应魁回到两河口，当夜与翁玉莲欢喜讲了半夜的话，第二天就大发喜帖，大摆宴席，向乡亲栌里夸官，感谢天地神灵，他王家到底有人当官、当大官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应魁睡梦里也笑醒了好几回。现在还真有点儿要感激德楞泰，要不是他那重重的一耳光，他王应魁脑子里还没有求官的念头。是那一耳光扇得他大彻大悟：“再有钱，不傍官不行，不捞权势不成；”不过，现在担心的是王立清在官位上有不有点儿出息?有不有点发头?
　　这正是：当面拈阄也有弊，还说得官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