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流年十一雪天

这一场雪下得好大呀，田野上白皑皑的一片，所有的道路都被掩埋了，连鸟儿也不敢飞，生怕被雪耀花眼迷了路。雪虽然停了，但天还没有晴，天空仍飘动着一块块灰棉絮似的云。
于耿士早早地起了床，卷起了单薄的被褥，收拾好他的书籍、乐器等，准备回老家去。
就在这时，黄蔚、方云汉、高捷、李晓军和方云水闯了进来。他们个个耷拉着头，像被霜打过的花儿似的。
黄蔚将他亲手画的一幅《燕燕图》送给于老师，画上有一只老燕子带着一群小燕子在春天里飞翔。
于老师赠给方云汉一把小口琴，红色的，素日于老师经常用它随心所欲地吹一些调子。他强打精神地笑着说：“我看你也挺喜欢音乐，拿去，好好练吧。”
方云汉毫不客气地接了口琴，不知说什么好。
于老师又将几枝细杆儿的钢笔分别送给黄蔚等几位同学。他们也毫不客气地接了。
“老师，你一定要走吗？”黄蔚望着于老师问道，看上去她心里不好受。
“一定要走。”于老师回答，声音十分沉重。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是不是我们惹您生气了？”高捷问。
“是我给您惹麻烦了。”方云汉难过地说。
“都不是。”于耿士说。
“那您家里有事吗？”方云水眨了眨眼睛说，“老师，您好像不愿意跟我们说实话。”
“叫我怎么回答你们呢？”于耿士为难地说，“你们年纪太小，还不懂事，等你们长大了我再告诉你们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方云汉皱着小眉头说，“我猜，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
“一定是有人糟蹋您了，老师。”李晓军肯定地说。
“别猜了，同学们，你们只管安下心来学习好了，自己有个饭碗，也对国家有用。等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许会见面的。”于耿士说，听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哽咽。
“您的家在哪里，老师？”黄蔚说，“告诉我们，我们好去看您。”
“在松山后，你们还小，不要去了，路挺远的，又不好走。”
就在这时，假女人张志苓推了推门，目光在屋里扫了一遍。
“过来吧，张志苓，”于老师招呼他道。
“不了。”张志苓说，然后拉上门走了。
黄蔚吐了一口唾沫。方云水骂了一声假女人。
于耿士趁机背起他的背包出了宿舍，走出院门。黄蔚几个也跟了出去。于耿士上了大街，沿东边的一条小胡同来到凤河边。那里有一座青石桥，是古代肯积阴德的人修的，上面落满了雪，雪上已有一些脚印。河冰被雪覆盖了，看不见流水。于耿士眷恋地望了一望他常常带学生游玩的沙滩，又转过头看看送行的学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于耿士怕学生滑到河里，劝黄蔚他们回去。黄蔚他们不肯回去，一直跟着老师过了河。
于耿士抬头远望，只见逶迤的群山都变成了白色。“山上的道路怕隐没了。”他想，“走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于是他费很大的劲儿，在一株古柳旁劝住了他的学生们，说声“再见了，孩子们”，便大踏步地往山那边走去。
黄蔚他们久久地站在那里，直到老师的身影被一个村庄遮挡住了，他们才惆怅地回到学校。
这时已经上课了。
他们一齐喊：“报告!”。
“站在那里！你们干什么去来？”教室里传出一个严厉的追问声，那是接替于耿士班主任职务的刘晴光。她本来只能教初小，因为要强，才把张德所在班教到五年级。可是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于是趁于耿士被打成右派、被赶走的机会，要求接了这个班。
“我们是去送于老师的。”领头的黄蔚坦然地回答。
“于耿士比你们的爸爸妈妈还亲？你们倒孝顺他。可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刘晴光走到门口说，气得脸上的肌肉在动。
“他是我们的老师。”黄蔚答，态度镇定得不像她这个年纪。
“他已经不是老师了！你们送的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黄蔚他们听不明白刘晴光的话，但从刘晴光的语气表情猜出她的意思：于老师不是好人。然而这怎么可能呢？还有比这更好的人吗？两年多来，于耿士在同学们心中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好印象，现在有人突然宣布他不是好人，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呀！可他们又不知如何为于老师辩解。
“你们站在外面吧。”刘晴光冷冷地说，然后回到讲台。
惨淡的太阳露了露脸，又缩回去了。北风呼啸着，由于受到南墙的阻挡，便返回来，在院子里狂乱地旋转着，从黄蔚他们的脚下窜入教室，使人感到分外寒冷。他们的小脸儿冻得发紫。他们将冻红的小手抄进袖筒。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刘老师为什么对于老师那么恨，又为什么对他那么狠。他们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儿，老师走，学生送是理所当然的事，尽管迟到了几分钟。
然而刘晴光一点也没有开恩。直到下课，她走出教室时才对他们说：“下一堂课你们进屋。”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预备上课的哨音响了。黄蔚他们迅速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数学课本，静候刘老师驾临。
刘晴光夹着教本和备课簿迈进教室，上了讲台。她胸部向前突得很厉害，走起路来像个企鹅，仰着脸，姿式不雅。方云汉看着，忍不住偷笑。但他是低着头笑的，刘晴光没有看见。
黄蔚以为刘晴光该消气了，不料在她喊了“起立——坐下”，大家坐定之后，她看见老师仍然面带愠色，叫人害怕。
果然，刘晴光开始训话了。
“同学们，看见了吧？刚才，班里的几位同学不遵守班级纪律，随便迟到，叫我很不痛快。你们知道，我是第一次给你们上课呀。要是换了你们，你们会有什么感觉！”她说，仿佛受过莫大的侮辱似的。
“糟了，她没有完了！”黄蔚戳一戳方云汉，叫他小心点。
“当然，你们年纪太小，还不懂事，可在实际上，你们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你们跟右派走得太近了。”刘晴光继续说道，话的分量不轻，但语气没那么重。这使黄蔚几个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点儿，以为她不过是在班里批评一下算了。不料刘晴光的声音突然拔了个尖儿：“黄蔚，方云汉，你们俩站起来！”她简直是在下命令，使孩子们听之胆颤。
黄蔚和方云汉一愣怔，同时站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们俩的大名了。”刘晴光语带讥讽地说，“方云汉，你小小年纪，经历不凡。独闯女厕所，不是你干的？搭救那个该死的地主瞎子，不是你的功劳？还有……你知道你那个右派班主任为什么喜欢你吗？那不是因为你学习好、品质好，那是因为你做了他喜欢的事——黄蔚，你的名气更大。你不是从青岛跑来的吗？城市里的孩子就是能，我看你这么小小年纪，抛头露面太多了，简直有些张狂，这班里盛不下你了！”
方云汉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是假女人张志苓在笑着跟同桌说话，好像对老师批评黄蔚很满意似的。
黄蔚也转过头看看假女人，疑心他向新老师说了她什么坏话。
这时候，刘晴光郑重地说：
“同学们，为了保证你们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我们班必须改变一下原来的不良风气。这样，调换一下班干部是必要的。我现在宣布，由张志苓接替黄蔚当班长，其他班委成员以后再说。”
黄蔚像一棵稚嫩的小树苗遭了冰雹；她像一朵盛开的小花挨了霜打；她像一只刚出巢的小鹰子，尚未振羽便受到雷击。她的耳朵轰地响了一下，眼前忽然黑了下来。她扑通坐到凳子上，伏在课桌上哭起来，肩膀耸动着。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大家对刘晴光的做法很不理解。多好的班长呀，为什么要换掉她？张志苓又算老几呢？可无人敢替黄蔚辩护一句——新老师太厉害了，跟那个和蔼可亲的于老师完全不一样；要是于老师在，同学们肯定敢提提意见，可是……
最得意的是张志苓，其次，小美人陶秋花也很高兴。
尽管刘老师撤换的是黄蔚，但方云汉却愤愤不平，他的小脸气鼓鼓的，变成了紫色，“凭什么把黄蔚给撤了？还讲不讲理？”他在心里说。
“报告！”他终于忍耐不住了，便举手道。
“站起来，你有什么说的？”刘晴光说，向方云汉投去了刀子似的目光。
方云汉呼地站起来，小嘴像打机枪似地说：
“黄蔚是我们的好班长，她工作积极能干，大家都说她好，凭什么把她撤了？”
“放屁，你！什么好班长？我一个班主任就不能撤一个班长了？”刘晴光说，她愤怒得简直要爆炸了。
方云汉被她的一阵咆哮吓住了，便闭了嘴巴，但鼻子里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方云汉，你真是名不虚传呐！好，你把你的书装进书包！”刘晴光又说，声音低了些，但语气仍然很硬。
方云汉摸不清她要他做什么，心里有些恐慌，但还是按照刘晴光的要求把书装进书包。
“你跟方云汉调换一下位置。”刘晴光走下讲台，对一位瘦小的女同学说。
方云汉明白了，老师是不让他跟黄蔚一桌。但他实在不愿意离开她，于是犹豫起来。
“都快一点，不要耽误时间！”刘晴光催促道。
知道脱不过去，方云汉只好和那位女同学调换了位置，坐在倒数第二排靠北墙的一个座位上。
现在，方云汉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黄蔚，而黄蔚也失去了一位好朋友，不免感到有些孤独。就这样，他们在一种不自在的心理状态下熬到了放寒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