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嗜幻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6-19 13:12:05 字数:3553
这一晚,是个新来的小姑娘,十七八岁。她肤如凝脂,瘦削但不乏神秘美感,第一眼我就不能自拔了。她的眼神深邃地像口井,睫毛长而翘,鼻子高而挺。对了,她还是个瞎子。
用过晚餐后,我到床上抱住赤裸的她。
她瞳孔中的一望无际感和虚无感,使我想到了第一晚的那个圣洁的女人,拿走我的《成语词典》的女人。
“眼睛怎么瞎的?”我问。
“生下来就如此。”她说,“可能上天不想让我看到丑陋的东西吧。”
“本该如此,”我说,“那么,你家人让你来的?”
她沉默少顷,答道:“我自愿的。听他们说,我是在这个世界出生的,算是伊甸园的原住民。父母倒是死之后才来的。文青大人的规矩让他们胆战心惊,他们都惧怕的很。唯一的弟弟自然不能来,瞎了眼的我反正也是累赘,不如在这个时候报答养育之恩吧——我这样想的。您说对吗?”
一种挥之不去的种厌恶感涌上心头。我说:“你这样很对。”
她无邪地说道:“对吧?其实文青大人要伊甸园的人们懂得‘奉献’,我觉着也没错。人想要永生,就得付出些什么。这跟买东西是一个道理,你出货,我出钱,天经地义。有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牺牲而存在的。”
“类似宗教中被献祭的少女。”
她搂着我笑道:“对,就是这个理,我就是那个少女。”
她忽然郑重其事地说:“我得到过一个秘密。其实,伊甸园所谓的平等,所谓的永生,其实是用一部分人的‘完全死亡’来换取的。要有多少永生的人,就要有多少来这矿坑里进行‘完全死亡’的人。像天平那样,任何轻微的倾斜都将导致这个世界的覆灭。”
“哪有可能,也太过荒唐了,从哪里听来的?”我问。
她认真回答道:“从你们尚不能听到的声音里,解析出来的。因为我天生异于常人,所以听力很好。另外,我还能听到些其他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从半空中传来的,数不胜数。试着想象下无线电,或者赫兹很低的声音,像地震啦火山爆发啦地下河啦我都能一一辨别,很厉害吧?而这条讯息,是我从文青大人那里解析来的。我在电视上听过他的演讲,声音和强调不会搞错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说:“那么,矿坑里的人,都会死?”
她摇摇头,说:“除了你。”
第二天醒来,她还在枕边酣睡。我又安心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她凑过来说建议我们一起到矿坑里去考察一下,我同意了。在几个监工的带领下,我们下到3号矿坑进行考察。
“待会让你看些东西,你就明白这座矿的具体作用了。”她的声音细若蚊鸣,传入我耳中。
我点头。
我拉着她的手慢慢向矿内移动着,下到矿坑八十米处时,她让我把监工都赶走。
“他们不会让你看到那些的!”
走到一百米时,空气中的颗粒物已经泛滥成灾。我们把备好的防霾口罩戴上,打着手电继续前进。黑暗已经开始粘稠,而在黑暗中又传来如同几千把刀子在刮鱼鳞的声响让人烦躁不安,连我也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
“不要紧的,沉下心来。不要让他们影响你。”
“胸口闷痛,像是插进了刀子没拔出来。”我说。
她拉起我的手,缓缓地摩挲着,说:“一定要忍着,脑子里的杂念统统抛走。仔细想想你最安静的时候,多想想那些!”
我反复搜索着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记忆,但其记忆河流似乎早已干涸,河床上业已被杂草占领。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人生最安静的时候是在何时何地与谁一起,甚至“安静”一词的具体内涵也不甚明了。能想到的只有纵情享乐,过着理所当然的土皇帝的生活。在我从升降梯下来的那一刻,又或者戴上白色帽子的那一刻,无所谓了,总之是某个时刻。绝对不能排除我内心的藏匿最深的愿望即是如此。不行了,不行了,头要被炸开了一般。我求求你……
咚咚声。
我听到了。数以亿计的心脏跳动声被我捕捉到了。它们有的快有的慢,高低不一,又有些抑扬顿挫,但总体来说是在循着一种规律响动着。而它们此时此刻似乎正在凋亡,它们的跳动声其实只是虚有其表,是强弩之末。
“睁眼吧。来看看文青的伟大杰作!”
对于心脏的数量,我的估计不算夸张,几亿的数量是有的。它们像化石一样被硬生生嵌在矿石内,就如此顺理成章地成了“心矿石”。看样子是来到了地底。在足有十七八个足球场那样大的空间内,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或者附着在岩壁上,也有自甘堕落在水洼里睡着的;它们大部分愿意累积成山,如此一来便有领导者,行动起来就会整齐划一,发出的跳动声自然高亢而富有节律。三三五五散落周围的大都是孤僻抑或重度悲观者,它们的跳动微弱不可闻。也有些心脏紧紧蜷缩着,颜色发乌,显然死去多时。
“难不成把人的心脏活活挖出来不成?”我问。
“有多少?”
我再次粗略估计,说:“空间十七八个足球场那样大,心的数量铁定是上亿了。”
“那就对了。伊甸园的常住人口是一亿三千万,这一亿三千万人民的幸福生活,就是靠这些心脏维持了。”
“以何种方式?”
“的确,这些心脏都是矿工的。但获取心脏的方式却是‘人道主义’或者‘非暴力方式’进行的。来到矿山的人们并不知晓自己要面临什么,但他们临走时都被政府打上了烙印。到矿洞内开采矿石时,矿石会针对有烙印的人分泌一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对心脏的吸引力是巨大的。换句话说,心脏是主动离开宿主的。”
“这样?但还是蹊跷,难不成心脏离开身体自己一点感觉都没?”
她说:“心脏还是有的,只不过被文青用下三滥的手段换成了石头罢了。真的心脏跑出来钻到了分泌香味的矿石内,怨谁呢?而被心脏填补了凹陷的矿石就去了矿工体内。待到心脏发觉不对劲时,才发现主人的心脏已被一块肮脏的矿石替代了——鹊巢鸠占呐!你看看是不是这样的,我也是听来的。”
我捡起一块心脏细细观察,发觉她所言确凿不假。
我说:“死于羞愧的心脏不占少数。”
“那些没了真心脏的矿工们,被文青控制着只能拥有食欲和性欲。啧啧,你看这里的矿工们,都是一幅幅要死不活的模样。这个时候,关键的你出现了。”
“我?”
“一点没错。这些在文青眼中的废物们,就像废品厂里扔之可惜,留之无用的玩意儿,只能由你来处理。为了保持资源平衡和减少人力的流失,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杀。即使侥幸逃过你的魔爪,没有心脏的人出去也活不长久的。”
“那他要这些心脏干什么?”
“伊甸园,”她清了清嗓子,“是一个庞大的小型地狱,他们引渡亡魂到此地享受畸形的欢乐,不仅仅需要与地狱抗衡,还要保证伊甸园不会坍塌。”
“坍塌?”
“是。严格来说,伊甸园的城市、海滩、蓝天、白云、河流等一切具体化的事物,都是虚幻的,都是每个人脑中衍变出的幻觉。每个人都生活在连真正的蛋糕都吃不到的世界。但这种幻觉被巧妙地无限放大,给人以无懈可击的真实感。譬如,今天我回到家,看到父母做了一大桌的好菜,非常兴奋,开始大快朵颐。但要是没有深受幻觉荼毒的人来看呢,就是一个傻子,坐在空气上,对着空气吃饭。”
“去电影院呢,会看到一群人坐在空气上,在对着空气傻笑或流泪;在上班呢,也会发现一大群人在对着空气忙忙碌碌,简直像中了集体催眠,邪乎得紧。怎样,不可思议吧?”
我点头。何止是邪乎,说是毛骨悚然也不算是夸大其词。
“可是的,当我窃听文青这些讯息后,我三天没睡过觉,就那样闭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其实哪里来的天花板呢?简直太可怕了。”她沉默少顷,又说道,“这些幻觉呢,是由一种花促成的!猜猜看?”
“彼岸花!”我脱口而出。
“对。但也不全对。地狱的彼岸花和伊甸园的彼岸花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伊甸园的彼岸花经过精心培育,只要看上一眼,再闻到香味,那便永远入了文青的毂中,再也无法逃脱。说到底,培育彼岸花的必备肥料,就是人的心呐。”
“因为你失明,反而成了一件好事。”我想,有得必有失。
她笑了起来,说:“是啊,但也问到了味道,不然怎么会生活了那么多年没察觉到。”她忽的一顿,表情严肃,“快没时间了,你快摸摸你的手背上,快!”
我摸了摸手背,发现触手可及的竟不是自己光滑有弹性的皮肤。相反地,取而代之的是摸上去黏黏滑滑且凹凸不平的鳞片,鳞片上有蛋清般手感的粘液。拿手电筒一照,果真如此。银灰色的鳞片从远心端开始逐渐蔓延,已经到了腕背处。这是我来到矿坑之后,有史以来第一次心里感到发憷。
“这是怎么回事?文青搞的把戏?”
女孩说道:“不清楚,文青只说过你身上会有种变异现象出现。我也是刚刚想到。”
“下一步该如何?”
女孩斩钉截铁地问道:“你确定已经准备好了?开始反戈一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于文青这家伙,不能容忍。”
“那你在矿山内犯下的累累罪行呢?这笔账该怎么算?”
“没有想过,对于我的恶贯满盈,我发誓完全是出于本能的情况下干的。就像吃喝拉撒一般。”
她叹了口气,说:“好啦,这也确实怪不得你,文青的鬼伎俩数不胜数,也叫人防不胜防。现如今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可要大干一场咯,来!把你的手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