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矿山（二）

　　很快，我们便到了。
　　这是一处无可比拟的巨大山谷，但其位置却极其考究。既没有可以激发寻常旅人好奇心而去一探究竟的显著特点，也没有可供人来回进出的入口。光秃秃的崖壁上怪石嶙峋，突兀而不自然，这地方真的就如杂货铺里陈年旧弃的木盆一般。
　　“荒凉得很呐。”我试了试目力，发现已能在黑暗中捕捉一丝丝微不足道的光明了。“光秃秃地，像是和尚的脑袋。”
　　他掏出兜里的对讲机，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什么，旋即对讲机里又回应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他听懂了似得把对讲机揣回兜里。
　　“矿山就在里面。”他指了指上面，“看到他们放下的升降梯么？”
　　我顺着他的手势向上看去，黑乎乎的山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山壁上好像有什么正在向下移动。过不多久，一座铁质的露天升降机梯入眼帘。他示意我上去。
　　升降梯极其不稳定，到半山腰时已开始簌簌发抖，不断晃来晃去。但好在安全帽颇为泰然自若，对待升降梯犹如对公交车司机师傅那样放心般，我也就安下心来。到达山顶时，矿山全景历历可见，可谓尽收眼底。
　　安全帽不知从何处拿来一顶白色的安全帽递给了我，我掂量掂量——分量着实不轻。
　　他说：“挺沉的吧。不锈钢铸就，安全之至。对了，既来之，则安之，一些注意事项还是要说的。”
　　我点头，但眼神只顾俯视着下方。
　　“看我的帽子，”他轻拍下我的肩膀，“黄色的，醒目，这是当然。但其中的含义你肯定一无所知。这里的安全帽分为三种：红、黄、白。依等级排之:红色地位最低，乃是矿工；黄色乃是监工，像我这样的；然则白色呢，就是总督导了。开门见山吧，您就是我们这儿的领导了！”
　　“我需要做什么？”
　　他拿给我一条皮革软鞭。我接过来，投以询问的目光。
　　“您可真镇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劳什子大乱。您是总督导，主要负责矿山的矿产量，以及及时督导矿工，杜绝偷懒！这鞭子的方法嘛，简单之至，用力挥打就可。请记住，可以无缘无故打任何人。”
　　“无缘无故打任何人。”我重复一遍此话，这句话才是重点，是点睛之笔，是总纲，亦是此地的教条。
　　我回头看，发现天边一丝微光骤然亮起，恰似久暗不明的暗室中突然有人贸然用打火机制造出了火苗，也像深海中隅隅独行的海底探测器。那不是星，也不是月，仅仅是毫无杂质的纯粹的光，就像我当年——或者说前不久——离家出走时，在月台遇到的便利店的光，火车飞驰而来的车灯的光，蓝桥眼中闪烁着秘密的光。它们毫无意义，无所渴求，仅仅是光罢了。
　　黄色安全帽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开，我佩服他的识时务。也恰巧是因为我可以无缘无故打任何人，是以可心安理得地俯视他们。
　　我戴上沉甸甸的白色安全帽，宛如妓女的贞操带。
　　沿着崎岖蜿蜒的山道下山，沿途的矿工们对我战战兢兢，见到我只能驯服地低下头颅，更加奋力地干活，以此彰显自己的卓越功绩。我极慢地走着，眼神像蜥蜴一样在求索着什么，我听说蜥蜴并非绝对的素食者。
　　所有人都闷不吭声地垦道、推车、搬运、进入矿洞，不需要任何言语上的指示和提醒，人们无非是将大脑的功能调到“劳动”模式罢了。
　　我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了下来，眼睛在观察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忽然，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身子，黝黑的皮肤与大地亲密吻合，他就此四仰八叉地休憩起来——像条爬虫！我感到失望、愤怒、羞愧。心变得冷漠起来。
　　我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像看条狗一样看着这个本该受到关爱的老人，看他出着虚汗，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的肋骨历历可数。他看到我来，对我说：“您可算来了，我知道，我知道的多呐。这儿不分男女老幼，没有同情和怜悯，生来平等，平等至极。我看您赶紧动手吧，事不宜迟。”
　　我慈祥地向他点头，是那种带着长辈殷切希望的点头。他一瞬间感激涕零，眼睛里开始噙满泪水，哽咽着说：“行行好吧……”
　　我挥舞长鞭，向他抽去。
　　仅仅三鞭，他就驾鹤西归了。身旁有人赶忙来打扫收拾，眼神中不免有艳羡之情。
　　这三鞭终于奠定了我的地位。
　　
　　旷工们在山谷的西北角给我安排了一顶帐篷。帐篷足足有三百平米那么宽敞，有些类似于蒙古包，但却是大手笔——从里到外尽皆为上等羊毛所造。进去后是一整块软绵绵的羊毛毯，毯子周围放着煮熟的牛羊肉和其他美味珍馐、新鲜水果。靠边处是一张铺满金色绸缎的大床，床上正躺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女人背对着我，看不清楚模样。
　　我心里并不反对这种粗俗的奢侈，因为我要的酒马上就送到了。我把《成语词典》放在床旁，她似有若无地瞄了一眼，我沉着地伪装着不满，但她并没道歉的诚意。
　　我想愤怒暴躁地撕掉她的衣服，但她确确实实已一丝不挂了——但这让我更加暴躁。我开始变着花样蹂躏她，她不敢有任何反抗的举动——连表情都不允许——要做到强颜欢笑！这不仅对她是一种近乎苛刻并且无耻的行为，对于我来说也是未知的挑战。不一会儿，她的乳房和臀部开始出现瘀斑，平坦的小腹上有我的抓痕，体毛也被我拽去很多。在灯光下闪烁着圣洁光辉的她被一位恶魔绅士玷污了，心灵上的处女膜破裂。随之而来的是一文不值的眼泪，他们把她送到这里时已把她当成供桌上的食物。
　　射精之后，精神更加萎靡了，但却反常地温柔起来。我抚着她瀑布般的披肩长发，长发上是乳木果的香味。她抱着我，我发誓没有谁能离我那么近——除了我自己。但她做到了。
　　
　　第二日醒来时，下起了暴雨。
　　身边的女人没留下任何足以证明她来过的痕迹，一缕头发也没。审视自身，也未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害。唯独不见的是《成语词典》，但我反而有种“暂且告一段落”般的如释重负感——它太重了。
　　我拿起鞭子，戴上安全帽，走出帐篷。天边一块块铅块般的乌云正缓慢富有节奏地移动着，宛如一张张恼羞成怒的脸。雨势不歇，人也不歇。成群结队的矿工正干着与昨天无甚差异的活儿，仍是一言不发，看似默契，实则恐怖。其间有黄色安全帽的监工不断穿梭，他们的样子像是谁逼迫他们吃了泔水桶里的食物残渣一般，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又令人发呕。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百无聊赖之际，我叫住一个黄色安全帽的监工，问：“你告诉我，这儿都采些什么矿石？还有，为什么矿工们都不休息？”
　　他诚实回答：“矿石就是矿石，没任何区别，在这，就叫矿石。您说休息？您行行好吧，再休息的话，多少个家又要妻离子散？我们都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哪能随便被踢出？”
　　“矿工都是自愿的，照您这样说？”
　　“岂止是自愿，简直——自告奋勇！但其中嘛，是有些政府的政策的。政府规定：每当矿山活跃时，每家每户至少派出一人参加采矿劳动，否则扣除一年的粮食、油、肉类的供应，剥夺小孩上学的权利。”
　　我沉思许久，再问：“那后果如何？”
　　“没后果，只有结局——步入死亡。正儿八经的死亡，在伊甸园里，就是如此。”
　　雨势又增大了些，“哗啦哗啦”的声音会让人感到自身恍若身在瀑布之下。有人来给我打伞，我没拒绝。
　　硕大的雨点砸在矿工的弯曲的脊梁上，再度落下，他们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们甚至不太能站得稳了，但他们仍在辛勤劳动。有一个黝黑的小男孩竟然靠在木桩上发呆，我快步走过去，朝着他脸上就是一鞭子。这一鞭我用尽全力，必须要给予惩罚。他的脸上很快显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但又很快被雨水冲刷掉，像是受着上天眷顾似得。我察觉到他眼里的怨恨和不甘，但他很快惧怕了，因为我的鞭子再度扬起。他跑开去干活了，我暂且饶他一次——他的模样我记住了。
　　殊不知我才是你们的上苍。
　　我的惩罚开始圆润自如起来，本来只要惩罚那些偷懒怠工的矿工，但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抽打任何眼神中没有敬畏的人了。每每开饭之时，我会去站在一旁细细观察谁吃的饭最多，那个人又免不了一顿刑罚——通常是两鞭子。另外，我还规定，将晚上六个小时的睡眠改成五个小时，矿工们需要提前一个小时下坑洞进行作业。要是谁的运气不佳，挖到了杂质太驳杂的矿石，那么将受到三鞭子，且晚上不许睡觉，第二天不许吃饭。当然，还是有非常人性化的条例的。譬如：青壮年需开采比老弱妇孺三倍量的矿石；最基本的礼貌也要遵守。见到总督导必须虔诚地低下头，饭前需要默默向总督导祷告这些不必多说。若有人举报他人没有祷告或说总督导的坏话，则可奖励休息一天，另加餐一顿。福利也是极为人道：我们规定，每周评出优秀矿工，可以挑选矿内任何一名女子任意享受！这一决议受到了极大的呼声。
　　措施实施后，成效显著，矿产量呈直线上升。虽然不知道这些矿石的具体用途，但会莫名其妙地获得满足和开心，这和我在鞭打他人时的快感不相上下。
　　那个圣洁的女人再没来过，但每晚我总是不缺女人。为此我不得不继续颁布新的政策：年轻女性矿工可只工作半日，貌美者可不工作，貌若天仙者可加餐一顿，免死一次。于是乎，成批成批的女人踊跃报名来我的帐篷。那场面让我想到了灾荒时期的赈灾粥铺。
　　其中不乏些有家室的女人，她们初始保持着强烈的自尊和贞操，以及对丈夫的爱。但大多捱不过两个星期，她们会变成人尽可夫的荡妇。之后她们便丝毫不在意，像是超市里的试尝食品。在此时此地此刻此情此景下，把我服侍好显然是一等一的大事，孩子丈夫统统抛出九霄云外。待到她们出去矿坑的那一刻，她们又是崭新的——事实上无论何时何地她们都是崭新的。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不会知道这些勾当。
　　是的，人只要学会谎言和欺诈，那么他时时刻刻都是崭新的。
　　
　　三个月后，东边山脚下的坟场已不能满足庞大的需求了。我吩咐监工们另找一处妥善的地方来埋葬那些违抗命令或毫无利用价值的愚民，没料到监工们提出了反对意见：“总督导大人，依我们看，不如一把火烧掉来省事。”
　　于是我们花费心血建造了炉子，圆形的带有烟囱的铁炉子。底部抽屉式的槽可以塞进去三具尸体。看着黑色的烟冲上云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人终究还是一缕烟。旧的人死去，新的人又来，矿坑的生命力不断延续着，不断茁壮生长着，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好兆头。矿产量较之前翻了几番，我仍不知道矿石的具体用途，但想必是支撑起伊甸园的必要物资。
　　对了，我还在从前的坟地上种植了苹果树。因土地肥沃，苹果收成很好，香甜可口。干活儿卖力抑或可以自觉放弃休息时间的矿工们可得到此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