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再陷囹圄
作品名称:寸草心 作者:闻鸣轩主 发布时间:2016-06-11 09:56:04 字数:8761
(本故事纯属虚构)
打倒土豪,打倒土豪,
分田地,分田地,
我们要做主人,我们要做主人,
去革命,去革命。
打倒土豪,打倒土豪,
分田地,分田地,
土地革命成功,土地革命成功,
齐奋斗,齐奋斗!
中国是农业国,农民占了人口的绝大多数,中国革命想要成功,必须发动广大农民起来革命,走农村包围城市,最终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这是中国革命实践所证明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农民凭什么跟你干革命?那就应该明白他们最想要得到什么?即务必解决利益分配的问题。农民想要的最大利益就是拥有土地,中国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历次农民起义都提出了这一严肃的话题,其发展的到李自成那里就是“均田免粮”。
“打土豪、分田地”正是解决了这一根本问题,比李自成不知道进步了多少倍,它充分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他们跟着共产党干革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农民要土地又是为了什么?当然要粮食,粮食又有什么作用呢?民以食为天,好好地活下去,是人类需求的第一步,离开了生存去奢谈其它,都是耍流氓。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嘿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马列主义大普及
上层建筑红旗飘
革命大字报嘿
烈火遍地烧
胜利凯歌冲云霄
七亿人民团结战斗
红色江山牢又牢
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嘿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一代新人在成长
顶风逆浪战英豪
工业学大庆
嘿
农业学大寨
万里神州传捷报
七亿人民跟着毛主席
继续革命向前跑
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沈涧秋在迷迷糊糊中被高音喇叭里的歌声唤醒,唤醒前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如果说解决百姓的粮食问题是一种罪过的话,那么我愿意罪上加罪!”
“涧秋,你总算醒了?”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沈涧秋睁开迷离的双眼,武羽就在面前,他有气无力地问道:“局长,我……我……这是在……在哪?”
武羽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告诉他,“这是在‘五七干校’。”
“沈涧秋醒了吧?快起来接受再教育。”一位军人模样的人来到沈涧秋的房间,他面无表情严肃而又机械地说:“从明天一早起你必须参加日常训练,不许偷懒。”
第二天天蒙蒙亮,起床的号角已然吹响,沈涧秋昏昏沉沉中被人拉着前往操场,人们虔诚地站在那里,音乐声响起,歌声和舞步随之唱起舞起。
“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沈涧秋学着别人的样开始用双手按着自己胸部……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好在沈涧秋在大学里也是学生运动的成员,平时练过一些跳舞的技能,他很快和着节拍,融入到人群中用两手放到腮帮,仰头望,手指呈放射状地一闪一闪……
“千万颗红心……”大家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并,画成一个心的形状比在胸前……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大伙单腿的脚尖跳跃着,另一条腿不断后踢,双手把那一个心形向右上方一下、一下地送上去……
大伙跳舞时手里还要挥动语录本(红宝书)或红绸巾作为道具。它的动作有点像广播体操,多僵直的、生硬的、对机械的物理位移的模拟。在场的舞蹈者却全身心充溢着朝圣的庄严感,情绪激荡,但由于舞蹈粗糙、僵硬、稚拙,却又让人产生滑稽的感觉。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来。像一些大龄的老干部做这个动作时,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幸亏身边年轻一点的人连忙将其扶住。
一曲唱罢跳罢,在军代表的领读下,人们齐声跟诵: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朗诵结束,列队前往食堂,十人一桌围在桌前站立,由每天轮流的值日生开始盛稀饭,发刀切馒头,桌上只有一碟酱菜。
值日生开始喊号令,“要节约闹革命!”
“要斗私批修!”同桌跟着接下一句,沈涧秋由于初来乍到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于是又被军代表教训了一番。
在喝稀饭的空隙,武羽告诉沈涧秋在干校见面都要用“最高指示”对暗号,若说错了就要挨批。
早饭(说是早饭,其实就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刀切)以后,军代表发给沈涧秋几张纸,要他继续写坦白材料,同时要揭发别人。
面对这几张白纸,沈涧秋思绪万千,不知道从何处下笔,从农村回来后的各种遭遇浮现在眼前,尤其是今天早上的“忠字舞”令他浮想联翩,他学过画,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沈涧秋确实没有什么好交待的,也没有什么好揭发的,他只是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幅画。第二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和几位军警来到了干校。
“沈涧秋啊沈涧秋,你在‘干校’里还不老实?”那公鸭嗓子和一张尖嘴,不用问来人便是王耀武。
沈涧秋此时正坐着看《毛主席语录》,他抬头瞧见了对方。
一个军警厉声喝道:“沈涧秋,你站起来,现在由省粮食局革委会副主任王要武同志宣布逮捕他的决定。”
“逮捕?”沈涧秋很纳闷,他反问了一句,“我有什么罪?”
“反革命罪!”王要武盛气凌人地回答:“你本来头上已经有四顶帽子,现在可好了,有五顶,你是五毒俱全。你这个叛徒、特务、走资派、保皇派、反革命。”
“王耀武,你再说一遍。”武羽和几位老干部也围了上来,他们质问道。
“各位,我已经不叫王耀武了,而叫王要武,我们要武装夺取你们走资派手里的权力。”王要武纠正别人的话语,但“王要武”与“王耀武”读音相同,根本听不出有什么差别,他说着说着从口袋里像模像样地掏出一支笔来,在白纸上歪歪扭扭写上了“王要武”三个大字。与此同时,他让后面的跟班喽啰从包里拿出沈涧秋昨天画的一幅画“瞧瞧,这就是沈涧秋的犯罪证据。”
“这怎么犯罪啦?”沈涧秋义愤填膺,他强忍着怒火,平静地问道。
“你画的是什么?”
“天安门广场上有许多人,大家心向红太阳。”
“你在天安门城楼上画了个框框代表什么?”
“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着毛主席像,本人技能拙,无法画,只好……”沈涧秋发现自己陷入到王要武设计的陷阱里去了。
王要武见沈涧秋支吾,便开始发起攻击了,“你对毛主席大不敬,你不会画,怎么能用一个框框来代替?这不是‘反革命’又是什么?”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涧秋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进退两难”的含义。这画如果不画毛主席不行,画毛主席也不行,对方总能找出理由来给你定个罪名,总之无论如何,王要武都能抓到把柄。沈涧秋画这幅画的本意是取材于《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曲,现如今经王要武一曲解,反倒成了“反革命”的罪证。
王要武可容不得对方有半点思考的余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页纸,清了清他那副公鸭嗓,念了起来:“鉴于沈涧秋有‘反革命’的罪证,报经公安机关,打入监狱,开除公职,开除出党,没收其原有的住宅。……”
“为什么只有公安,没有检察院、法院的程序?”沈涧秋经历这几次运动,并没有表现异常的惊讶,他只是镇定地质问道。
“什么公、检、法?‘文化大革命’就是要砸烂一切衙门,有公安的判决就足够了,别说是你啦,就连国家主席我们也照样敢于批斗,照样可以抓。你还想怎么着?”王要武上来就恶狠狠地给沈涧秋一个巴掌,他吩咐身边穿公安制服的人,“赶快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沈涧秋押往监狱,他的问题已不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了。”
就这样,沈涧秋从此失去了自由,他的家庭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变故。原先的干部楼不能住了,如今成了王要武的家,给他们安置的是一处防空洞旁只有12平米的简易临时工棚,如此狭小的房间,根本无法住祖孙三代的四口人,朱瑞珏带着孩子去了单位集体宿舍,这是女性宿舍,朱瑞珏以孩子年幼,家庭变故为由找单位领导磨,总算有了暂时的栖息之地,同宿舍的几个小姐妹也都同情他们的遭遇,她们对沈爱国更易于接受。
厉霞一个人蜗居在那间十来平米的简易工棚里,一家四口只有朱瑞珏一个人36元的工资来养活,厉霞每月靠十元钱来维生。
好在厉霞饱经风霜,又有些文化,她将这十元钱首先做了预算,即每天吃饭的开销控制在三毛角以内,同时弄了个账本记账。每天三毛钱又能做些什么呢?早上一根油条、一个大饼、一碗豆浆,单价都是三分,用去九分;中餐和晚餐各是一毛钱左右。如此,一个月下来,大约花费九元钱,另外一元钱积攒些,用于购置日用品和生活必需用品,整个生活捉襟见肘,十分艰难。
临近年终的一天,接到监狱通知“反革命”的家属可以去探监。厉霞便提前一天,开始忙碌着准备给儿子带点什么?
下午时分,厉霞在简易工棚门前生起了煤炉,平时她舍不得生火,都是去外面“老虎灶”花一分钱打一热水瓶水,冲点泡饭,用猪油、酱油拌拌就打发了。这回好不容易去看儿子,她开始去菜市场买了一小块肉,回家将肉剁碎成肉沫,花二毛钱买来两只鸡蛋打在肉沫上,在锅里放上水蒸起了肉饼蒸蛋。与此同时,她手里也不闲着,在屋里翻起丝棉袄来。
屋内光线很暗,厉霞为了看清楚些,提前打开了电灯,这是一只15W的白炽灯,光线亮不了多少,厉霞有点老眼昏花,她先是将以前积蓄买来的半斤蚕丝,分成几张慢慢地一张张地抖松,一层层地贴在衣壳里,然后将其罩在里面,用缝衣针一针一线地缝制起来,由于家里的针线在“造反派”抄家时被洗劫一空,也没有找到顶针,棉袄相对比较厚,那一针一线可没少让厉霞吃苦头,她的手上已数不清被针戳了多少次,之后,她用膏药贴上……
正当厉霞专心致志翻棉袄时,忽然一股排泄物的臭味飘到了她的鼻孔里,紧接着一阵嘻笑声从外面传来,她赶紧冲出屋去,但见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其中一个手里提着痰盂,正准备将盂中的污物往煤炉里倒。
“你……你们……这……这是……做……做什么?”厉霞此时几乎怒不可遏,气不打一处来,她说话的语句都不流畅起来,这可是她节衣缩食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啊!眼看着被这帮孩子给糟蹋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几个小孩忽然间看到站立在他们面前的老太太一脸严肃相,也有点怔住了,一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壮了壮胆说道:“你们是‘反革命’家属只配吃屎。”
“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厉霞本想再说些什么,转而一想跟这帮无知的小孩一般见识,又能说明什么呢?她转身护住煤炉,将其拎到屋内,关上了门。
世界上最可悲的就是有时候不得不要与无知讲真理。
门是关上了,但煤炉在房间里二氧化碳的浓度太高,厉霞打开了窗户,很显然那碗肉饼蒸蛋是不可能再吃了,明天就要去看半年未见的儿子,怎么办?
好在刚才肉饼蒸蛋还剩一点肉沫,厉霞赶紧去菜场买了点青菜,再买了半斤馄饨皮,用青菜与肉沫为馅,包起了菜肉馄饨,那长方形的馄饨皮从三分之一处盛馅,整理妥贴后,卷过去折叠将两角粘住,一个大馄饨就包好了,放到水里煮后捞起沥干放到一块干净的纱布上,那经过煮熟的馄饨煞是好看,有菜肉馅的部位隆起,有青的颜色映衬,那外围的馄饨皮摊开如同莲花叶,看着食欲都会大增。厉霞咽了一口口水,将一切摆放停当以后,赶紧把丝棉袄的最后几个针线活做好,早早入睡了,她第二天要赶早去看儿子。
翌日一大早,厉霞将馄饨热了热,盛到一个搪瓷杯里,盖上盖子用绳子扎好,再在外面用破棉絮包了一层又一层,冲到家门口的七路公交车站,平时她都舍不得乘公交车,但为了早一点见到儿子,她还是花了二分钱乘到了湖滨。
小车桥监狱在庆春路西段原西河上,南宋时,桥南有景灵宫,宫前有车马门,是皇帝车马进出之处,故有小车桥的桥名。桥北为风波桥,附近建有南宋王朝关押要犯的大理寺狱,狱内有风波亭,引西河水作狱墙护河。每当夕阳西下,狱卒巡逻,竹梆声声,阴森恐怖。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142年1月27日),抗金名将岳飞被害于风波亭。临刑,岳手书“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表达他精忠报国又报国无门的悲愤心情。宋亡后,小车桥为历代监狱所在地,几乎成了杭州监狱的代名词。民国时期为浙江省陆军监狱,不少仁人志士牺牲在这里。解放后,这里也成了关押重犯的监狱。厉霞从湖滨下车后,因为钱不够,只能再走了半个小时才赶到那里。
这里的天才刚刚放亮,监狱的大门还没有开。厉霞在寒风中饱经摧残,她将用破棉絮包裹的那杯馄饨紧紧地捂在自己的怀里,蹲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生怕馄饨会着凉。
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监狱的大门终于打开,厉霞成了头一个进入监狱探望的犯人家属。
当沈涧秋被狱警带着远远地朝探望处走来时,隔着铁栏厉霞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连忙将泪水擦干,她不能将自己的情绪感染儿子。
“孩子!”厉霞只是冲着人影深情地喊了一声。
沈涧秋并不知道今天是厉霞一个人来看他的,当他看到母亲时,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姆妈!”
厉霞一边应着,一边将用旧棉絮包裹着的搪瓷杯一层层地解开,她摸了摸杯子,尚有余温,赶紧将杯子隔着铁栅栏递给沈涧秋,“啥也别说,先吃馄饨吧。”
“馄饨?”沈涧秋闻到了馄饨的菜香味,看到了如莲花般绽放的馄饨,“我又可以吃到姆妈包的湖州大馄饨啦。”说罢,便开始囫囵吞枣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把那二十只馄饨吃掉了十九只,这时,他仿佛要回味馄饨滋味,还是……他停了下来,抬头看到母亲正慈祥地默默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的手他的眼停住了。
眼前的母亲脸色苍白,头发早已花白,脸上刻满了皱纹,嘴唇干裂,唯独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其间有十来年不在母亲身边,解放后好不容易团聚,但由于自己工作忙,与母亲面对面的机会不多,眼下当沈涧秋如此长达30秒左右与母亲对视时,他忽然发现母亲咽了一口口水,显然近一段时间母亲的营养并不好,自己太大意了。
“吃吧!慢点,当心噎着。”厉霞温柔地说了句,这也许也是沈涧秋在母亲襁褓里母亲说得最多的几句话。
沈涧秋停顿了片刻,将最后一只馄饨用调羹勺着,隔着铁栅栏伸到厉霞的嘴边,“姆妈,你一定没有吃过,很好吃的。”
“姆妈有!”厉霞言不由衷地说,她用手拒绝了儿子的好意,就在这母子俩的互相谦让之时,那只馄饨掉到了一栏之隔的外面地上,这不,厉霞便嗔怪道:“姆妈在外面总是能吃到的。”说着,她从地上拣起了馄饨,接过儿子手中的搪瓷杯,用剩余的汤水冲了冲馄饨,放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掉在地上的东西她从没有让小辈吃过,那只馄饨也许是她这一生吃的最好吃的馄饨。
当厉霞细嚼慢咽吃完最后一口,她又将身边的包袱打开,把那件丝棉袄递给沈涧秋,“孩子,天冷了,姆妈给你翻了件丝棉袄,你试试合不合身?”
沈涧秋接过丝棉袄时,瞧见了厉霞手上的膏药,并摸到了母亲冰凉的手,他并没有马上接丝棉袄,而是一把抓住母亲的双臂,刚才接触丝棉袄时的那股柔软被母亲身上硬邦邦的棉衣所替代,这一瞬间的触觉直冲眼腺,热泪立马盈眶,他推脱道:“姆妈,您穿得太少太差了,这丝棉袄还是您自己穿吧!”
“傻瓜!”厉霞硬将丝棉袄推进了铁栅栏,“这里可是‘小车桥监狱’啊。我在外面可以取暖的东西很多,你不用挂念。”
“什么?‘小车桥监狱’?”一听到这五个字,沈涧秋愣住了,这可是自己当年被国民党关押的地方,那天被公安带到这里已晚,他不清楚自己关押的地点,如今经母亲这一说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厉霞不知道儿子当年关押在何处?和儿子一起生活后怕引发他伤心的回忆,也从未提起过,但今天她见儿子那副愕然的样子,已然明白了大概,“难道说当年国民党关押你的地方也是这里?”
沈涧秋痛苦地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厉霞闻言无可奈何地说:“国民党抓你是因为你起来‘革命’;共产党抓你是由于你是‘反革命’,看来这革命的活不好干啊!下辈子我们的子孙后代可不要再‘革命’了,否则,‘革命’到最后要来革你的命。”
沈涧秋立马制止母亲的对话,“姆妈,‘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参加革命,自问问心无愧。总有那么一天,会平反的。”
“会平反?”时间过得很快,探望的半小时马上就到,狱警来催促了。厉霞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她最后向儿子交代了几句,“瑞珏如今住到工厂集体宿舍去了,悯农被他爷爷领去硖石一起生活了。”
这正是沈涧秋要问的内容,他在监狱里听说许多老干部都居无定所,对于儿子去了父亲沈涌源处,他还是有点意外。
“毕竟是长房长孙,你小妈在上海领自己的外甥,老头子一个人也寂寞。”厉霞道出了原委,然后转身迈开大步朝探望室门口走去。那模样与当年从日本人手里救下沈涌源没有什么两样。
沈涧秋注视着母亲的背影,除了她老人家背有点驼外,步伐依然是那样的利索。母亲已经走到门边,她回头再一次看了沈涧秋一眼。正当此时,门外其他的探望者也许等不及了,只见一位抱着婴儿的妇女踱进了探望室,沈涧秋也只好在狱警的催促下,起身离去。
在回牢房的过道里,迎面而来的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嘴里唠叨着:“我为什么不学黄继光用胸膛抵住敌人的枪膛?我为什么不做杨根思抱起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
光看外形,沈涧秋几乎无法认定对方是谁,而这说话的声音分明告诉他,这是江奇清,江大叔的儿子,前志愿军战士,自己工作中的好伙伴、好助手。他刚想问话,但被狱警推搡着进了牢房。
牢房,这可是第二次进“小车桥监狱”了,自然这个监狱已经修葺过,与国民党时期还是有点不一样,也难怪自己当时没有看出来,沈涧秋还在回味母亲方才与自己的对话,“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自己也还在盼着平反的那一天,母亲和妻儿不也盼望着这一天吗?是得好好锻炼身体,千万不能意志消沉,让自己垮掉。可怎么锻炼呢?他一眼瞧见了牢房的窗户,想当年自己也是那样,用两手抓住铁栅栏做引体向上的。他试着往上去,透过窗户看到了十几年前熟悉的一幕,那生命旺盛顽强的爬山虎并没有因为到了冬季而完全枯萎,猛然间窗户平台上的一行字映入了眼帘:
立根墙隙不怕掐,唯忧亲人受惊吓。血雨腥风何所惧?投身革命即为家。
这不正是自己当年在监狱里写下的诗句吗?牢房虽说经过修整,但平台比较高,没有完全粉刷,这不知是天意?还是那个泥水工偷懒没有做……?
历史往往演绎惊人相似的一幕。当年有竺校长的多方奔走营救,现如今呢?
沈涧秋没有往下想,他只是反复咀嚼着那首诗,他再次用硬物刻下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声:
立根墙隙不怕掐,唯忧慈母受惊吓。再陷囹圄有何惧?投身革命即为家。
不知道母亲能否明白自己的信心和决心?
想起了母亲,沈涧秋拿出了丝棉袄摊开准备试穿,忽然间他瞥见腋下针线处有一小滩血印,那分明是母亲扎着手所留下的血痕,难道母亲没有用顶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上衣口袋里竺校长所赠的顶针,也怪自己粗心,母亲和自己见面时手指上的膏药八成是针扎后包扎所用,看着这浸透了母亲血汗的丝棉袄,摸着这暖暖的衣裳,唐.孟郊那首脍炙人口的《游子吟》渐渐清晰起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监狱的生活是没有自由格外无聊的,沈涧秋正值壮年,空有一腔抱负,却不知道如何去奉献?
恩格斯说:有所作为是生活的最高境界。自己该有什么作为呢?沈涧秋想起了武羽局长那个嘱托“吃上粮、吃饱粮、吃好粮”,如今前二个嘱托已经实现,后一个嘱托还有待于自己去奋斗。但不知道武局长还好吗?不知道江奇清的情况如何?他们是否都安然无恙?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来得冷。元旦过后的第三天,并不是家属探监的日子,但一大早沈涧秋就被叫到了探望室,在那里他见到了佩戴着黑纱的朱瑞珏母子仨。
一股不祥之兆充溢在胸腔,沈涧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瑞珏,你们这是……?”
“姆妈走了!”
“奶奶没有了!”
这是朱瑞珏、沈悯农母子的回答。沈涧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大喊一声“姆妈!孩儿不孝啊!都不能给您老人家送别。”他一个踉跄,朱瑞珏赶紧上前扶住了丈夫。
“你放心,我会安葬好姆妈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朱瑞珏温柔地安慰起丈夫来。
按规定监狱的犯人是不可能回家的。
沈涧秋从口袋里掏出竺校长所送的顶针递给妻子,“瑞珏,请将竺校长所赠的顶针安放到姆妈的墓穴中,这也是我对她老人家最好的祭奠啦。”
“我会的,你放心!”朱瑞珏点头应承道。
沈涧秋回过神来,看着沈悯农、沈爱国俩兄弟,“悯农怎么回来的?”
“小妈带着自己的外甥也去了硖石,阿爸只好将孩子送了回来。”朱瑞珏淡淡地说。
沈悯农撅起小嘴,接过话茬道:“爸爸,那个小奶奶根本没有奶奶好,她老是将好吃的东西放在碗底给知明(沈黛玉的儿子,甄月娥的外甥)吃。”
真是无独有偶啊!沈涧秋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烫伤处,自己小时候因为涧华揭穿甄月娥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关切地问儿子,“小奶奶欺侮你了吗?”
“她想打我,我跑了,一天没回家,爷爷托老师找到我,就这样回来了。”沈悯农一边说一边看着父亲的脸色。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涧秋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朱瑞珏顺便说了句:“你爸送孩子回来说‘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我们家悯农自然与甄月娥没有关系,一个小孩子家离家出走有多可怕啊!”
会面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朱瑞珏带着两个孩子一步三回头,沈涧秋出神地望着他们娘儿仨的背景,在狱警的拉扯下,慢慢离开探望室。
一个公鸭嗓门传到耳朵里,“朱瑞珏你这是何苦呢?只要你跟‘现行反革命分子’沈涧秋划清界线,你们娘儿仨就解放了。你看人家某某某(这三字沈涧秋并没有听清楚)媳妇就与他划清了界线,过上了幸福生活……”
“我相信我的丈夫是被冤枉的,事实胜于雄辩,总有一天会平反的。”这是朱瑞珏斩钉截铁的回答,声音很响,沈涧秋听得一清二楚。
在患难时刻,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家人的信任还要珍贵呢?
沈涧秋回到了牢房,窗外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铁栅栏外的爬山虎仍旧是绿油油的。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未完待续
(2016/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