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心昭天日
作品名称:寸草心 作者:闻鸣轩主 发布时间:2016-06-27 10:37:22 字数:9424
(本故事纯属虚构)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黑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沈涧秋期待已久的春天终于到来了,拨乱反正重新工作的第二天他就下乡去了江源的家。一来是为了了却武局长,不!是现任的主管农业、粮食等部门的副省长武羽的嘱托,他多么想把“文革”中失去的十年时间夺回来啊!与此同时他将在监狱里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法、德、日文字典,加上已经掌握的英、俄语一起查找五国资料,希望能尽快完成武羽的第三个嘱托心愿。
沈涧秋之所以选择去江源大叔的家,一来为的是掌握“吃好粮”的方法;二则他要去探望江源一家,江奇清在监狱里自杀了,虽说眼下已经进入到“平反”阶段,但两位老人家是否可好?这是沈涧秋出狱后魂牵梦绕的一件大事,江奇清是自己最好的战友,自己在工作中的成功得益于江源一家的帮助,他选择了复出后第一个去江家就是为了给江家一个说法。
沈涧秋按照十多年前依稀记得的路径找到了江源家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江家的三间用红泥夯起来的平房还是那样的三间,墙上“农业学大寨”的字样还清晰可见,江源正在院子里扎玉米,就是将一个个玉米连接起来准备挂起来晾干;江嫂正在一旁拾掇着刨萝卜丝;一个大约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正学着江源的样,也在有模有样地扎玉米。
“江叔、江婶!”沈涧秋饱含热情地喊了声。
江源听见有人喊,他抬起了头,双眼迷离地望着眼前这位已经两鬓斑白,额头有着三道皱纹,头角处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的中年人,“您是?……”
江婶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萝卜丝,小声地对江源说:“老头子,好像是沈……”
小男孩见来了陌生人便害羞地躲到江婶后面去了,他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沈涧秋。
“叔,我是涧秋啊!”沈涧秋还不知道自己的外形变化有那么大,他上前一步抓住江源,激动地说:“您老人家难道忘了?”
江源总算听出并看出来人究竟是谁了,他一个箭步抱住了沈涧秋,“果真是你啊,涧秋!”
“翻身了?”江婶喜极而泣,说出了土改时的那句话。
“都过去了!”沈涧秋表面上未表现出有任何激动的样子,内心深处却是波涛汹涌,“一切都过去了。”
“那感情好。我和你婶那年想去小车桥看望你,却因为没有亲属关系不让我们见。”江源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沈涧秋几眼,“看这十几年把你折腾成什么样了,苍老多了。”
“可怜我家清儿,没有熬过这一天……”江婶说到伤心处,泪水已止不住地往下淌,小男孩在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角问道:“奶奶,您怎么啦?”
“这是……”沈涧秋问这个话,显然已经猜出对方是谁了。
江婶马上将小男孩从身后推到身前,她指着沈涧秋对男孩说:“快叫伯伯!”然后,又冲着沈涧秋说道:“这个清儿的儿子,叫余生。”
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声:“伯伯!”又躲到江婶身后去了。
“这孩子认生。”江源解释道。
“余生?”沈涧秋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劫后余生呗!”江源接着补充道:“当年,清儿出事后,孩子他妈将孩子交给我们,说是这是清儿临终的遗言。”
“孩子他妈去哪里了?”沈涧秋本来不好意思问这事,怕触及到江家人的痛点,如今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这一问却打开了江婶的话匣子,“在牢里,造反派将清儿打成投降派,这是非常痛苦的,但他还有一丝希望和念想,然而,当造反派要她与清儿划清界线离婚时,她思考再三还是接受了这一要求,后来跟一个造反派结婚了。”江婶说到此处人都颤抖了起来。
江余生在旁边悄悄地将口袋里的手帕递给了祖母,江婶接过擦拭了一下泪水,她将一只手搭在孙子的肩膀上,“只是苦了这个孩子,都快十二岁的人了,看上去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沈涧秋直到此时才明白,当年推倒江奇清生的欲望最后一根稻草的竟然是自己的爱人与自己决裂。
江奇清在战俘营里并没有屈服,他好歹还想着回国侍奉双亲,有一份期盼和追求;在“文革”中也有家庭和孩子的牵挂,还没有到了山穷水尽,万念俱灰的地步……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感情支柱,有对父母的、对爱人的、对孩子的、对朋友的……缺少了任何一根,都会痛不欲生的,故而,那年在监狱走廊里听到他说“我为什么不学黄继光去堵敌人的枪眼,我为什么不像杨根思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当时,沈涧秋还有些纳闷,然而,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士可杀,不可辱。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在世界上失去了任何希望和盼头,那么,死亡则成了必然。
那么,作为江奇清的妻子在当时那个年代,作出这样的选择能责怪她吗?
沈涧秋觉得是庆幸的,毕竟朱瑞珏在那个年代充分相信他、支持他,否则的话,没准那份死亡名单中也会增加他的名字。
江家眼前的现状,又不得不令沈涧秋担忧,他怕江源没有心情关心“吃好粮”这件事,所以,也一直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来。
然而,江源的回答却让沈涧秋刮目相看。
“涧秋,你可能还有一个心愿没有说出来吧?”江源望着这个与自己儿子患难与共的战友、领导,他打心眼里喜欢像沈涧秋那样的大干部,一点没有架子,将他们家当成是自己的家。
沈涧秋怕引起江源一家伤感,他还想转移话题,“没事!我只想来看看您和江婶,没想到还有余生。”他说着仔细打量起江余生来。
“你啊……还把我当外人。我可知道你一直在想着‘吃好粮’这件大事吧?这可是文化大革命前你来我这儿的目的。”江源单刀直入道。
“您还记得?”沈涧秋没想到江源还能记得十多年前的事,他感觉自己与江源已经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他激动得上前,一把抓住江源那双粗壮、宽厚的大手,一个劲地点头,“就是这事!”
“一说到你的工作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啊……就是闲不住,刚刚才恢复工作,为什么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呢?”江婶在一旁心疼地说。
“叔、婶:这十多年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我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能为党工作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我只有快马加鞭、只争朝夕,才能将失去的损失夺回来啊!”沈涧秋动情地说,右手握成了拳头,张开再往回攥,仿佛要将那失去的时间抓回来一般。“这也是对奇清他们那些不在的同志最好的纪念。”
“我理解你的心情,大叔永远支持你!”江源夫妇被沈涧秋的激情所感染,纷纷点头响应。
沈涧秋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开始了不懈的调查、研究、实践,他的口头禅是要将一天并全二天用,把失去的时光夺回来。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文革”时期大脑上所受的创伤和疲劳的双重夹攻下,沈涧秋累得病倒了,因为高烧不退昏迷休克住进了浙江医院的干部病房,这也是他一生中第二次身不由己住进了医院。
原本干部病房是静谧的,但自从王要武死皮赖脸住了进来以后,就显得不太平了。
作为在文化大革命中风光一时王要武,粉碎“四人帮”以后也遭到了清算,他早已不是革委会副主任了,而是需要交代问题的造反派。但是,不知是上天有眼,还是他本人平时的恶习,使他得了大肠癌和肺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根据医院的判断,只有几天的时间了,他不能忍受化疗等痛苦,每天在病床上叫得死去活来。
朱瑞珏想让医院将王要武换到别处去,因为病房癌症满员根本无法解决。
王要武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在“文革”中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在相对清醒的时候,他想表达对沈涧秋的感激之情,“沈……涧……局……局长,是我把你送进监狱的,你不记恨我吗?”
“我早已忘了此事,自从我走出监狱的那天起,我已经将‘仇恨’留在了里面,倘若再去追究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就说明我人虽然出来了,但心仍然还在监狱里。”沈涧秋这回也正好是清醒的时候,这时,已经担任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景善同志也正好在。
“那个中统的王者才是特务。”景善的这句话,是在回答沈涧秋清醒后的第一句问话。
“你……你们认识王者?”沈涧秋正在沉思,在另一张新增的病床的王要武却激动起来。
“这个特务即使烧成灰我也认得。”景善毕竟不在粮食局工作,对王要武不熟,况且他面如死灰躺在那里,也没有注意上他,这会他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到王要武身上,作为一名老练的地下工作者,他终于看清了王要武有点像王者。
“景……景部长,他……他真是特务?“王要武突然来了劲,不但坐了起来,还口齿清楚地追问景善,他当然知道身为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景善的身份。
“千真万确!”景善一语道破,他以一名组织部长的敏感反问道:“他是你父亲?”
王要武一听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了,答非所问,再次转换话题:“沈……沈局长,那些年我那么对你,你难道不恨我?”
“人不可能背着锁链去生活一辈子?我们共产党人襟怀坦白,充分信任人间正道才是主旋律。那么,信任又是什么呢?信任就是你拿枪打了我,我仍然相信那只是枪走火了。若计仇恨,那就只能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沈涧秋仍然充满着自信,缓缓地回答。
这工夫王要武已经苟延残喘了,医生们投入到紧张的抢救工作中去,但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王者不是死……死在国……国民党……手……手里……吗?”说话了这句话,也算是对景善方才提问的回答,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嘴里喘着粗气一张一合,似乎在等待着景善的回答。
“王者顽固不化,最终自绝于人民。”景善已经察觉到王要武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他正视着对方,他突然瞥见对方的心电图监测仪已经成了一道白线。
沈涧秋也发现了这一点,“师兄,王要武恐怕已经走了吧?”
景善并没有急于回答沈涧秋的问话,而是问医生,“医生同志,王要武怎么啦?”
“景部长,他已经死了!”主管医生正在写死亡通知书,他赶紧起身回答。
景善作了个请坐的手势,问道:“他临终前说了些什么?刚才声音太低,我们没有听清。”
主管医生慎重地说:“王要武刚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句话。”
“两句话?都什么内容?”景善显然来了兴趣,沈涧秋也竖起了耳朵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内容。
“第一句是直到现在,他王要武才明白,当年正是有了像沈局长那样的共产党人,国民党的失败便成了必然。”主管医生将王要武话的主要内容说了出来。
“噢……有意思,第二句呢?”景善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记了下来。
“第二句是如今共产党里只要像沈局长那样的人多几个,国民党的反攻大陆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实话。”景善兴奋地回头,专注地看着沈涧秋,“涧秋,这就是我们的对手对你的评价。你是我们共产党员的楷模和骄傲。”
“我……我……这些年为党工作太少了。”沈涧秋很遗憾地回答,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大好的年华时被荒废了太多。
“这不能怪你!党和人民会记住你所做的贡献的。”护工将王要武推出病房,准备往太平间去。景善指了指说出了方才的疑问,“莫非他真是?”
“王者的儿子。这也是我这几天与他的接触,揣摩得出的结论。”沈涧秋不动声色地回答。
“难怪,他一直想制你于死地不可。”景善将“文革”以来的一系列事件联系起来过了一遍,得出了这样的判断。“涧秋,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加入中国工人阶级先锋队组织,为人民谋幸福,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至今无怨无悔!”沈涧秋眼里饱含着泪水,一字一句地哼了起来: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景善看着眼前这位小学弟,他的回答犹如当年投身革命时一样,未改初衷,他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和送学弟去中央团校时的那些对话,“涧秋,假如你当时留在学校里搞点学术,或许也不会像今天这般饱受折腾了。”
“学长,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去中央团校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此同样无悔!”沈涧秋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他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景善的手,“我这辈子为有子三学长和您那样的学长而自豪,是您们将我从一个懵懂的青年,引入到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项光荣的事业中来的。”
景善望着这位如此消瘦,病入膏肓小自己几岁的学弟,不公正的经历和遭遇,使他变得苍老、羸弱……没有这十年的动荡,他应该还是那个生气勃勃、浑身是劲的好干部、好丈夫、好父亲,可如今……但他那颗雄心依然坚定无比,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涧秋,好好休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涧秋还像当年接受任务那样,频频点头。
景善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向沈涧秋展示,并郑重其事地宣布:“这是一份《关于给沈涧秋同志彻底平反的通知》,里面明确说明涧秋是个好同志,恢复名誉、恢复待遇、恢复工作,同时补发‘文革’期间所有扣发的工资。……”
沈涧秋听到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补发工资?”
景善还以为沈涧秋没有听清楚,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是的。涧秋,你‘文革’期间所扣发的工资合计为16320元。”
“有那么多?”沈涧秋闻言大吃一惊,要知道这年头万元户可是稀缺户,但他似乎忘了自己被扣发工资已经长达十年。
“没错!是16320元,涧秋你是行政十三级干部,月工资是136元,十年正好是16320元。”景善据实算来,显然不会有错。“这十年,你受委屈了,别人或多或少都加了工资,可你……你的家庭也受委屈了,听说瑞珏因为受你连累,这十年一分工资也没有涨……”
“我最对不起的人是瑞珏,我没有给她带来幸福,没有兑现婚前对岳父的承诺。”沈涧秋充满愧疚地望了望门口,他分明是在找朱瑞珏,但又将目光转移到景善这里,他从未有过上万元的钱,他觉得钱多了也没有用。“不用补发那么多钱吧?”
景善连忙说明道:“每一位落实政策的干部都有补发工资,一分也不能少。”
“江奇清的政策落实了吗?”沈涧秋立马想到了自己的战友,江源大叔“文革”前仅剩的儿子。
“小江的政策也落实了,所有扣在他头上的帽子都摘除了。”景善完全理解沈涧秋对于江家的感情,他言语肯定地回答。
沈涧秋显然更关心江奇清的遗孤和江源夫妇该怎么生活的问题,“补发了多少工资?”
“唉……可惜啊!小江去世得太早,只有一年的工资,大概七百来块吧?”景善说了个大致的数。
“那么少?”沈涧秋听罢,与自己一对比,大吃一惊,“要知道奇清是被迫害致死的,况且他们老家又在农村,双亲快失去劳动力了,这往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是啊!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奇清是科级干部,年限又短,按政策只能补发这些。”景善看着自己的学弟,直到此时还在关心着他人,共产党员的名号对于沈涧秋来说是当之无愧的,他的眼里早已在滚动着泪花。
“瑞珏在哪里?”沈涧秋让护士喊来了朱瑞珏,当着景善的面,他一字一顿地说:“瑞珏,这些年苦了你们母子了,现如今党给我平反了,还要补发工资16320元,你说怎么办?”
“补发工资?“朱瑞珏咋一听还以为沈涧秋病重在说胡话,见一旁的景善肯定地点头,才相信这是真的,“还16320元,有那么多?”
“弟妹,那是涧秋十年的工资啊。”景善在一旁补充说明道。
“这来得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朱瑞珏这位善良、坚强的女性,“文革”中仅靠自己微薄的工资,硬是将这个家撑了起来,她也从未经手过那么大数额的金钱,可以说连做梦都没有想过。
沈涧秋让朱瑞珏从病床旁的床头柜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他开始提着笔颤抖地写了起来,边写边对景善说,“学长,您在这里,是组织部长,给我们做个见证吧!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没有了瑞珏的不离不弃,我也许也会像奇清那样随风而去,但是,那一切毕竟已经过去了,我们都有勤劳的双手,完全可以从头再来,我们家并不需要更多的钱财。”
“涧秋,你是说……”俗话说“知夫莫若妻”,朱瑞珏隐约明白沈涧秋要说什么了,她见丈夫说话有气无力,会意地说:“涧秋,你写,我来说。”
沈涧秋颤巍巍地用笔写下了几行字递给朱瑞珏。
朱瑞珏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神情庄重地对景善说:“景部长,涧秋说要将一万元补交党费。”
“什么?一万元?”景善总算见多识广,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他自然有点吃惊,“涧秋,你应交的党费可只有几百块啊!”
“我们这样的家庭,钱多了也无益,还是交给党,请党将钱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去。”朱瑞珏替丈夫将心声告诉了景善。
沈涧秋点头表示赞同,他低声说道:“一切都过去了,唯有真理永存!”
“这个……”景善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干部平反这件大事,这也是他头一回遇到的难题,“涧秋,这些年瑞珏不容易啊!”
朱瑞珏连忙说:“景部长,涧秋下面还有交代。三千元给江源大叔家,二千元留给自家。”
“我没有听错?三千给江家,二千留自家?”景善听到此还真有点大惑不解了,他盯着沈涧秋,见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
“理由是江源大叔家是农民,而且已经快失去劳动力,孩子尚小需要抚养,以一人一千的标准计算,按眼下的生活标准可以供养十年左右,待孩子长大成人。”朱瑞珏如同账房先生一五一十地算起账来,“我们家我有工作能够自食其力,二个孩子一人一千,直到他们成人。”
“涧秋,你所做的决定我大体能理解,为什么不为孩子的将来多留下点什么呢?”景善以一个老大哥的身份劝导起沈氏夫妇来。
朱瑞珏理解丈夫的所作所为,她思考了一番,果断地替沈涧秋作了回答:“儿孙自有儿孙的福,‘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两袖清风!”景善从内心深处找到了这样的四个字,他由衷地赞叹道:“这就是你们两口子的育儿经?”
“还有一千元,父母各五百元,将老人家的坟墓修葺一下。”朱瑞珏还在看字条上业已歪歪扭扭的字迹。
“这个要得!我们共产党人也讲孝心。”景善直到此时感到沈涧秋已将补发工资安排得所剩无几了。
“那二十元请瑞珏给小妈、黛玉和小阿姐他们买好车票送他们回去,毕竟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也算他们是来看望我的病情的,去上海的火车快车票四元一张,足够了吧?”沈涧秋这会清醒得很,他乘着还有点力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大阿哥!”就在沈涧秋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从病房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前面的妇女直扑到沈涧秋的病床前。
“你是……”沈涧秋尽力睁开双眼。
“我是涧芬啊!你的亲妹妹。”沈涧芬自报家门起来。
“真的是你?”沈涧秋这一刻深信眼面前的就是当年去山西工作的妹妹,她那双大眼睛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
“来,这是你的妹夫。”沈涧芬说着,将后面的男人推到前面,“他叫陈信。”
朱瑞珏张罗着让他们坐下,景善见此情形,便提前告退了,临走前,他又对医生、护士嘱咐了几句,要用最好的医生和药物治疗沈涧秋的病。
“涧芬,祝福你们!我正要交代你的事。”沈涧秋这会很清醒,说话声音虽低,但这屋里的人能够听到。“我的补发工资还有三百元,是给你准备的,也算是给你们夫妻俩的结婚礼物吧!”
“大阿哥,我们生活得很好,不用你牵挂。你要好好养好自己的身体。”沈涧芬和陈信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是你们大阿哥的一点心思,涧芬你们就收下吧!对你当年去山西,你大阿哥一直在愧疚,你不收下,他会不高兴的。”朱瑞珏至此彻底明白了丈夫对16320元补发工资的分配。
第二天一大早,朱瑞珏带上两个儿子和沈涧芬、陈信夫妇问医院借了个轮椅,让沈涧秋坐着,由粮食局的司机驱车前往南山陵园,将厉霞的墓作了修整,中午时分打算回医院去,然而,沈涧秋却要求去一下钱塘江边,看一眼钱塘江大桥。
朱瑞珏自然明白丈夫的心愿,他们一行数人让司机将车开到六和塔下,原本打算由陈信和司机将沈涧秋抬到塔上去,但是,沈涧秋坚持要自己走,没想到他的腿根本提不起来,只好由两个大男人将他架着扶上了塔。
六和塔内正在举办白水的画展,他就是当年在国立艺专求学的师弟由泉,“白水”是他的艺名,他一见沈涧秋,尽管时隔三十几年,但他还是认出了沈涧秋,“涧秋师兄!”
沈涧秋看着画,再看看人,那画风毕竟是师门所特有,他一眼就能认出,“你是由泉吧?”
“是啊!”见沈涧秋的那副模样,由泉问明了缘由,他很知趣地帮助他们选择了一个看钱塘江的角度,让他们坐下。
沈涧秋用双手撑在塔内的窗框边上,从轮椅里站了起来,他出神地望着钱塘江大桥。
“不知道涧华在台湾可好吗?”沈涧秋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他们两兄弟的那场分别。
沈涧芬凑到沈涧秋的跟前,“小阿哥给我来信过,他在台湾生活得很好,去台湾退役后在垦丁生活,经营一家游船公司,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是吗?”沈涧秋似乎有点奇怪,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同胞真的那么幸福吗?
朱瑞珏大体明白丈夫的想法,她靠近沈涧秋,用双手扶住丈夫,“涧秋,当初你要是继续学画画,恐怕……”
沈涧秋俨然明白妻子想说什么了,他反而安慰起妻子来,“其实人生就是一道选择题,不同的选择决定了不同的命运,事前谈不上谁好谁坏的,每个人的理想不同,就会有不同的选择,也许涧华选择去台湾也好,否则按他的性子,在‘文革’中也会出事。总之,世界上最不可能吃到的是后悔药。我这一生对自己的选择从没有后悔过!”
说完这一切,沈涧秋指了指朱瑞珏随身所带的一个包裹,让她交给沈涧芬,“涧芬,这是姆妈留下的一件丝棉袄,倘若有可能,你把它交给涧华,这也算是对姆妈最好的纪念,留个念想吧!”
沈涧芬接过嫂子递过来的包裹,打开首先看到是一张用柳体写就的纸笺,上面写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让涧华在可能的情况下,回乡来祭祭祖,因为祖国才是他真正的母亲。”沈涧秋见大家有点纳闷,他深情地望着钱塘江,遥想着江的对面,仿佛那是台湾海峡,他接着说道:“英文‘Motherland’,母亲的土地,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沈涧秋唱起了俄文的《国际歌》,慢慢地坐到了轮椅中,他睡了,永远地睡着了……
续完
2016年6月26日初稿于钱塘江畔的寓所闻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