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醒来

　　“这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谁，别把不公归咎于精神层面的扭曲。说老实话，我相信因果报应。我承认我的卑鄙阴险，但它是我苟活于世的唯一保障。你打我的那几下真的让我欲仙欲死，简直美妙到家了，我很享受那时刻。请保持冷静，听我说：你打我的时候，我遗精了。对不起，根本抑制不住。而你打我，预料之中的‘开关’业已打开，自你打我的第一下起，我的这把交椅就只能你来做。
　　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吹着轻浮的口哨将你送到我的面前，而我也将在哨声中潇洒离去，去见她。对！我不得不说，你办的最不尽人意的事，最挨千刀的事就是在火车上多管闲事！还记得吗？哼，火车上那个女人，那个美丽的无可救药但想要自杀的女人！我们经历重重劫难，受尽世人的嘲弄和鄙夷，抛却一切有联系的人和感情，只为逃到一个不知道她是我继母的城市或乡镇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有错吗？并不伟大，但艰辛程度超乎想象！但被你断送了！
　　你不该跟她说话。那时的你已具备某种超凡的能力，你已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周围的人，你将他们的灵魂抽走，带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在那趟列车行驶的铁轨上操控着另外一趟看不见、摸不着的列车，所有跟你有过接触的人都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我们的世界毫无区别但又大不相同的世界。理所当然，她被你带走。我寻遍了火车所有车厢，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渺无音讯。我询问列车员，列车员坚定地说根本没她这一号人，她的铺位号22号是个中年男人。我联系车站公安，他们帮我查看了检票点的视频，当时的我还不敢相信——我完全是独身一人旅行的行头，身旁都是挤来挤去的陌生人。哈，怎么可能，我清晰记得我们是牵着手进站的。”
　　“警察问我是不是以前有精神病史，我说没有。他们不放心，又检查了我的尿，发现我并不是吸毒人员，就将我放走了。”
　　“所谓的她，已被这个世界抹去，如同水分蒸发般抹去。罪魁祸首就是你，一个模糊了彼岸世界边缘的男人。自那之后我万念俱灰，世界上的所有意义都变成毫无意义。我买了车票回到了家。本以为断绝关系的父亲会板起面孔冷酷无情地训斥或责打或赶我出门，但父亲却问：儿子，自己去旅行玩的开心么？
　　我认为模糊了彼岸世界边缘的男人是对你的最客观的评价。我是个很客观的人，我非常了解这里面的扭曲的规则，我不能死，我若死了，那么这个世界上连能回忆她的人都不复存在。我决定放手一搏，之后的事不必大费口舌。我被我的顶头上司抓来干活，期限为五十年。对，的确简单易懂，只要对着黑白电视五十年，我就能见到我所爱的人。这交易放到菜市场都可谓童叟无欺，我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可是你的出现让我动摇了，你与她之间的关系微妙难解，我按捺不住激动，一个方案浮上心头。
　　这计划委实天衣无缝，虽然莫名其妙，你或许百思不得其解，但请当作一位赎罪者或旁观者罢。这是我对你的审判。我已通过你这一频率找到了她，噢！请放心，她很好，她在另一边过得衣食无忧，没遭什么罪。我奉劝你静静等候上司的出现，不要做什么投机取巧的小动作，耍小聪明是会粉身碎骨的！”
　　
　　醒来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完全不像是熟睡后的惺忪，而是躺在墓地里死了很久很久又复活了的感觉。浑身酥酥软软像是发霉了的水果味软糖，连骨头是否能信任都是个严峻问题。酥软过后便是奔袭而来的麻木，麻木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遍布全身，犹如一群群小人在皮肤内部用针刺一般。我老老实实地等待着，眼神放空望向房顶。绛红色的月夜已悄然逃遁，此时已无迹可寻。厂房内阳光通透，大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放肆张扬，一道道光影中都有无数灰尘在腾转飞扬，蹁跹起舞。窗外的天格外澄明，湛蓝色的天上没有见云彩，一副活力夏日的光景。
　　厂房外有蝉鸣声，是有些抑扬顿挫的声调，听起来格外悦耳。这个世界的蝉很是善解人意，总是鸣叫地不偏不倚，甚至在某些节点上入木三分。我似乎是嗅到了炸鸡的味道，是很不卫生的那种油炸食品的味道，带着些过滤了无数次的油的焦味。食欲让我疯狂。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先适应站姿平衡，再活动活动膝关节和踝关节，最后才尝试着缓缓迈步行走。此时的我，像是学步的孩童，又像是蹒跚欲跌倒的耄耋老人——但还有夙愿未实现，不能就此罢休。我强忍软弱无力感，终于在满头大汗将要虚脱之时重新掌握了走路这一技能。
　　毫无疑问我被困在这个巨大空旷的厂房中，我被冠以“罪人”的头衔被囚禁在此——事实上——我的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有何种能力将他人带至另一个世界。其次我将接替那个男人的工作：从老旧的电视机的雪花屏幕中搜集世人的记忆，编排成书，为“多米诺”舔瓦加砖。平心而论，我承认这是一项伟大的工作，但这里犹如被人劫掠了一般空空如也，连食物都没有，我如何生存？同时他的口气是在威胁我，我可以理解为：在此好好工作，等着他的定投上司驾到。
　　我走到水池旁，拧开生锈了的水龙头，水龙头发出了咳嗽的声音，隔了几秒才出水。我草草地洗了洗脸，小心翼翼地把指甲缝内的灰清除掉。又漱了漱口，不料此地的自来水味道竟然甜滋滋得，忍不住喝了几大口。
　　我下意识看了看表，发现表的时针、分针、秒针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部人间蒸发——喂喂，不要不信任你的表，说不定——去旅行了呢？
　　茶色的卓尼诗鱼嘴高跟鞋也弃我而去，至今杳然。我在思考：说不准时针、分针、秒针一家三口乘坐着茶色的卓尼诗鱼嘴高跟鞋去了某个世界的彼岸旅行去了！
　　我走到电视机旁，戴上了那个男人留下的茶色大框眼镜。“多米诺”再次以恢弘磅礴势不可挡的气势映入我的眼帘，眼睛的视角已不能满足此地的基本需求，我开始进行360度无死角的侦查。书柜密密麻麻如丛林般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怀疑在很远的尽头处依旧存在着广袤无垠的世界。在“多米诺”图书馆中，空间和时间是近乎无限的。我随机拿出一本牛皮包裹的书，随机掀开一页，开始翻阅起来。
　　429页：讲述的是明朝时期一个农民的一生。灾难贯穿了他的灵魂，他靠天吃饭但连年天灾不断；靠地吃饭但又逢大河决堤不得已迁居向南；靠子孙吃饭但爱子幼年早折；最后只能靠自己吃饭，但无奈垂垂老矣，最后在饿殍遍地的灾区倒下。
　　我珍而重之地取下眼镜，打开电视机，老老实实地坐下。
　　那么，就此开始吧。
　　
　　附阎王的信
　　
　　阎王亲启：
　　近段时间，订单的数量成倍剧增。或者称之为“形势大好”、“生意兴隆”更为合乎你的口味，尽管你的口味我一直不敢苟同，但不可否认“口味”这一抽象的滥词是极可能会像口香糖的甜味一般渐渐弱化的，为此你须庆幸。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好事往往是坏事的开端，是这句话来着？是你当初与我达成协议——或许，勾当？——时教我的。好，我们来细细研讨下一步的发展和规划吧。
　　首先，伊甸园人满为患。虽然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政策问题——几乎来者不拒。但别怪我不提醒你，你的宝贝女儿你可要看好咯！若不是我及时出手，那几万亡魂流落于现实世界，后果不堪设想——别想歪了，我倒是乐意他们回到阳间去，去蛊惑愚人，使世人更信牛鬼蛇神而非科学，让扑朔迷离的超自然现象有了合理的解释，让他们与本该阴阳相隔的亲人进行毫不避讳的亲密接触。但这非吾所愿。总的来说，尽管我屠杀了数量惊人的亡魂，你不该严厉谴责我。若想解决伊甸园的人口问题，唯有不断开辟出新的“乐园”，使其人口不再闭塞，有循环。这与废品回收乃是同一道理，若无循环利用这一说法，世界将变成巨大的垃圾场。但普天之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你我的所作所为仅仅是老板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挤出来的伪神圣性的使命。那么，我的建议是继续开辟新的“乐园”。
　　其次，这次问题在我，我要说的是另一个我。没错，就是文明？我自己都要搞混了。他正在我的辖区内，我察觉不到他的具体位置，他存在的角落是我的盲区。但这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他的身上具有强烈的排斥性，他能感到这个世界的虚拟和缥缈，能感到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婴儿。而在不久后，他将会发觉他和我们其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们兜售寿命，拘禁亡魂，简直无恶不作。这一点你千万不要着急否认，我知道你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阎王，你容不得脚下的尖石子。但脚下的石子会绊倒你，将你的太阳穴送至有棱角的大理石桌旁边——这不仅仅是威胁，也是一种妥协，一种对你如何安排我的后路的妥协。
　　对了，有件事一直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以至于夜夜束缚我的睡眠，特此请教。
　　——我们让那些已死的人忘记了自己的“死”而继续生活着，莫非真的是一种滔天的罪行？
　　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