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彼端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6-07 12:25:44 字数:4126
我攫取(或掠夺)他人的记忆方式,是死死盯住一台老古董电视机中的雪花屏幕。外人看来难免滑稽,但就我个人看来,这项严肃的工作我非做不可。似乎有一种未知的力量——不,是规则——在不断驱使着我,似乎这项工作若我不做的话,那么世界上将少了那么一项规则。譬如水再也烧不开啦,再也不会下雪啦,人们再也不会流泪啦等等等等。当我想到这些珍贵的甚至神圣的规则人类不再拥有时,我的心就像被锥子刺一样疼痛。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取代了那个男人。
但工作并非信手拈来,须长久地盯着屏幕,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小差那是万万不可有的。一眨眼的时候,说不定某个人的记忆就如滑鱼般悄然溜走,而那溜走的记忆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瑕疵——恰如洁癖之人手上的灰尘。
细细感受那来自于亘古宇宙的背景辐射,不觉间自己也已苍老许多。在没有时间的这一厂房里,我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的时间流逝的痕迹,骄阳依旧似火,不折不扣的大白天,怎么等都等不到夜晚。时针一家外出旅行也未寄明信片来,实在是太不厚道,好歹彼此相处了那么多年。
但休憩的时间还是有的,每每攫取完一百个人的记忆后,电视机会自动关闭。这时的我会在几个瞬间有些迷惘,似乎我是依赖于电视机而生存的怪物,没了电视机等于斩断了我的四肢。但饥饿感奔袭而来——难不成要在这个地方活活饿死?饿久了之后,便是头晕眼花的困倦,睡着了就不饿了吧。这样的念头不声不响地徘徊在我的心头,每次闭上眼时我都会把此当成最后的祈愿。
虚弱的睡眠和亢奋的工作形成死循环,我感到眼睛干涩得快要脱落出来,感到口中的唾液不再分泌,感到胃开始紧紧收缩。我深深知晓,有人要榨干我的灵魂。但念头一上来我便如瘾君子一般,甚至更加癫狂,只有重复着盯着雪花屏幕这一件事才可令我获得短暂的舒缓,是一种卑鄙无耻的舒缓。
但事情还是有所变动,某一次我醒来时(或者是在睡梦中),沙发旁的茶几上已放上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牛肉面和一杯牛奶。按理来讲,此时的我应该是双眼放光、如凶兽一般扑到食物上,开始狼吞虎咽才合乎他们那点毫无创意做法。但我并无一丝丝看到食物的幸福感,连生理上的应有亢奋也没有。我是这样理解的:他们想要把我变成家畜。唯有驯养骄傲不训的野生动物时,才会以食欲这一重磅炸弹作为武器。这座“多米诺”就是牢笼,我就是野生动物,饲养员还不知晓是何方高人。对于他,我没有一丝恨意,就像我没有一丝食欲一样滑稽。
继时间感倏忽消失后,食欲是第二个离家出走的浪荡家伙。
撑着虚弱的身子,我用左手撑着沙发扶手,右手去拿那杯牛奶。拿到后,放在嘴边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味道竟与浸泡在水中的豆腐皮如出一辙。待一杯喝完,我才有剧烈的呕吐感。我已无力行走,只得将牛奶吐在地上。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的四肢就会瘫痪掉。这种瘫痪区别于医学上的软瘫和硬瘫,并非神经系统受损而造成,而是一种主观行为的影响造成的。譬如某人说,我一辈子都不再使用右胳膊了,若他践行诺言,那么他的右胳膊就瘫痪了。而我正在被迫下努力践行这一项诺言。
攫取完又一个一百人的记忆后,睡眠如约而至。醒来后,牛肉面和牛奶已然被收走,就连呕吐的痕迹也被擦拭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本色情杂志。杂志名为《SIX-SEX》,封面是一位亚裔女性模特全裸的画面,其身材简直没的话说。我翻开几页,发觉其中的内容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说是涵盖了几乎所有领域的色情信息也不为过。
但是这吸引力似乎存在某种蹩脚的弊端,就如同如果我们打小生活在所有人都不穿衣服的时代,那么我们看到裸体不会产生快感,反而穿上衣服会让人血脉喷张。我翻完了杂志,并未产生哪怕一丝丝可称道的性快感。
合上书继续工作时,性兴奋不告而别,远走高飞。关于它的离去,在我的意料之中,它毕竟是最不诚实的一个,也是最不老实的一个。
我勤勤恳恳地攫取他人的记忆,每到一百个就如定过时的机器一样瞬间进入睡眠。接踵而至的是占有欲消失,欢乐和悲伤同时离开,怒意和恐惧也双宿双飞。
饲养员的目的很明确,背后操纵者势必要将我的七情六欲抽丝剥茧般分离出我的身躯,他认为这样是给予我最光荣的援助。
在记不清日子的厂房内某一刻,我的意识逐渐分崩离析,人生的执念正在深陷的流沙里放弃抵抗。关于我来回穿梭的世界,关于在旅馆内的那个雨夜,关于梦境一场的地狱,关于失乐园和伊甸园,关于蓝桥、忘川,关于阎王、黑白无常、孟婆、关于皮智男,关于父母和妹妹,一切的一切在这个瞬间迸出昙花一现的极光。极光在天际上不断闪烁变幻着,它们攫取了全世界的灿烂汇聚于此,为的只是让我在痴幻的世界里愈加沉醉。
我忘记了爱恨情仇,忘记了与他们有着怎样匪夷所思的瓜葛,我仅仅是以一粒尘埃的视野冷酷无情地观察着他们。我能看到所有人,但所有人都将看不到我。
我知道,我到了即将离开的时候了。我的使命不必拘束着我,我的人生不必在一个又一个世界的穿梭下圆满。
最后的最后,我唯独没有忘却的是月光浴。我躺在宁静湖泊上的孤舟里把自己交给月光的画面是那么地清晰、惹人遐想且不落俗套,以至于我的人生毁灭的这一秒,我把它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终于,我潜沉在永恒不见天日的深海。
电视机被关掉,依稀看到厂房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氧气瓶快速朝我飞来。
睁开眼后的十个呼吸后,我回过神来。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和这个不真实的世界的格格不入,使得我脑海中浮现出“珍惜”二字,也是第一次正面审视自己的错误。
离家出走的初衷是与蓝桥那个女人私奔,说是私奔不如说是逃避,里面或许有不想被人戳脊梁骨的情绪在内;但她把我拉入的是足以让我接近毁灭的循环世界,我为了完成一项不属于我的使命疲劳奔波,但结果却是变成了一个女人。我笑了笑——仅仅是为了尝试大脑是否可以支配我的行动。
这里是酒店套房的内间。我正四仰八叉趟在大床上,柔软丝滑如绸缎的床单足以使我再饱睡一觉,天花板上的青花瓷灯罩吊灯也很合口味。窗子在我的右手旁,光线充足;正前方是一台液晶电视,卧室的空气有薰衣草香。
我蓄力,坐起,喘气,蓄力,下床。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下床。她继续沉睡在我睡过的位置上,面容安详,嘴角微翘,秀发散乱,我猜肯定是吐气如兰。我拿食指放在她的鼻子下,果然感受到了她温热湿润的呼吸,像是麋鹿鼻孔中发出的呼呼热气。
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悚然一惊。可以这么说——我把我的躯体落在了床上,而我——身为文明的我开始下床活动。
我赤身裸体走了几步,身上的肌肉依旧有不小的酸痛和蚂蚁撕咬之感,关节也咯吱咯吱发出不满的抗议。我打开床旁的衣柜,竟然找到了运动短裤和背心,我欣然穿之;床头柜上放着一瓶酸奶,我欣然喝之;电视旁有一盒香烟,我却之不恭。
我走到窗旁,拉开窗帘,日光炫目。外面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这间房该是某酒店的高层,此时整个城市尽收眼底。眺望地平线,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实,似乎是有一层很浓厚的雾被人为地放在远处以此遮蔽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或物。我拉上窗帘,她还在酣睡。
我推开卧室的门,走到房间的正厅。正厅放着一张长长的灰皮沙发,沙发前方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两摞厚厚的书,书旁有烟灰缸。沙发紧挨着窗户,窗柩旁是许许多多的挂画,从梦露、赫本到冰岛的风景画应有尽有,跨度极大,看似凌乱,但似乎有迹可循。不远处有木制的小吧台,旁边有白酒和红酒。我长吁一口气,一股油然的放松之感生出。此地绝妙。
我环视四周,唯独没有发现门。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其糟糕处就在于我从一个熟悉的牢笼爬到了另一个不熟悉的牢笼里,终归还是有一只无形而警惕的大手在罩住我。我寻遍四周,门就像唾弃我一样避而不见。
深吸一口气,我决定做些什么具体的事以使我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是欺骗自己一切都将顺利的有效手段,至于沿着顺利这条路的尽头有何值得期待的噩耗或喜讯,我都如盲人摸象一样愚昧。
我烧了壶开水,拿出壁柜上的红茶叶倒入瓷杯中,洗茶,嗅一嗅馥郁的茶香,再倒入沸水。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开始翻动茶几上的书。
我翻开托尔斯泰的《忏悔录》,认真阅读起来。此书很是应景,例如第四章一段话:
一位路人在草原上突然遇到一只暴怒咆哮的野兽。由于对野兽的恐惧,路人准备跳入一口枯井中,但是他看到在井底有一条仗着血盆大口等着吞了他的巨龙。这个不幸的家伙,爬出去,定会成为暴怒野兽的嘴中之鬼;跳下去,无疑是巨龙的果腹之物。他只能牢牢地抓住枯井内长出的灌木枝。他的手也有些力不从心,他想,他应该是快要死了……发现有一黑一白两只老鼠在他抓着的树枝上打转儿,并且这两只老鼠还在咬这根树枝儿。眼看着树枝儿就要断了,自己也将落入巨龙之口。路人看着眼前的一幕,意识到,死亡已不可避免。他悬在半空的时候,发现在自己周围的灌木叶子上,有一些蜂蜜,他于是伸出舌头去舔蜂蜜。
我反复诵读了十几遍,仍不尽兴,又读了十几遍才罢休。我合上书本,并对托尔斯泰由衷佩服,那种对于自己到底处于这世上的哪个位置的精准判断力,放到现代也并不落伍。毫无疑问,我就是此时的路人,前有狼后有虎,但灌木枝上的蜂蜜的甜头我还未尝到,于是我不能罢休。
《忏悔录》的前几章中几乎都是托尔斯泰对生命的质疑,从信仰开始一步步质疑。提出了:生命是彻底的虚无。我对此强烈认同,但我与托尔斯泰毕竟不在同一时代,我认为我要完善的是“生命是彻底的虚无,但我愿将虚无展现得完美一些。”
于是,心中的雏形已有。如此一来,心情大好,相比较之下没有门反而会更合情合理些。心中的门已打开,便无所谓具象的门了。我伸展四肢,做扩胸运动,又做了十几个深蹲,进行深呼吸,牵拉肌腱。动作一气呵成,并不感到累。
忽然,有轻微的声响从卧室传出。我立即停下手头的事,全身心侧耳倾听。但声响似有似无,只能用漫不经心的方式去捕捉它才会放松警惕。我壮着胆子走入卧室,心脏一点骨气也没有,我如此怨声载道。
我静悄悄地推开卧室的门,发现“我”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稍稍放心些。节律性的呼吸声匀称而舒缓,我昏昏沉沉地伫在门口,不知是拐回正厅继续去看《忏悔录》,还是睡在她的身畔。
但困倦骤然袭上心头,我对于心中所希冀之事也倏然模糊不清,恰恰如此我才可以不知不觉地摸上床,然后睡下。
我睡去,就如我还未醒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