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困囚(二)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6-04 13:50:32 字数:4239
灯杆上拴着一条掉了毛的德国牧羊犬(究其品种极其不确定),对我视若无睹,甚至对我嗤之以鼻。这是铁铮铮的命运的遗腹子。
不伦不类的男人关上大铁门,“咯吱”“咯吱”的关门声应该与此地的诡异相得益彰,从而迸出一种恐怖片的气氛。但其仅有的尊严也将丧失,因为此气氛下我毫不畏惧。我换上茶色的鱼嘴高跟鞋,心安了不少。
一座巨大的活动板房(因视野受限,极其不确定)映入眼帘,屋顶呈三角形,几个窗户都有灯光发出,证明的确有人或有类似于人的存在,一头毛茸茸阴森森的怪物也说不定。厂房简直是无可挑剔的一只栖息于世界夹缝中的巨龟,它一吞一吐呼出呛鼻的热气,随时准备听从某某某的号令匍匐前行,但如今它还很稚嫩,不足以对我构成威胁。我已经是女人——世界上最强大最不可摧毁的物种——我并不惧怕。
我推开了巨大的铁皮门,它顺从得像个孩子。这扇门与失乐园的那扇门是否有血缘关系我并不清楚,但看样子它们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龌龊勾当。
出乎意料,门竟然没有骗我,甚至诚恳,我不由地有些感动。进来后依旧是空阔敞亮的厂房车间,足以放置一架飞机的厂房空空荡荡的,像是被强制割掉生殖器的男人。我有些庆幸自己不是男人,同时又有一种类似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多多少少有些暧昧。
回头看,那个上身穿西服下身穿短裤的男人已然不复存在。他像是课堂上被同学们抄完的板书一样被无情地擦掉,只抖落了一地的粉笔灰。甚至我的记忆中对他亦变得模糊浑浊——就目前情况来讲,我最不信任的就是我的记忆。我记不清是否真有一个男人开着车送我来到这个失陷于东南西北的角落中,说我梦游至此我倒可欣然接受。
我把目光移到厂房内。距我大约三百米处,一个男人坐在暗棕色真皮单人沙发上。此人应该就是被称呼为“BOSS”的男人。沙发正前方是一个原木色高脚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八十年代的“牡丹牌”12寸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正播映的是无信号的雪花画面,“滋滋”的声音准确无误得传递到我的耳中。BOSS全神贯注地顶着雪花屏幕,似乎雪花中隐藏着举世震惊绝不容错过的新闻。BOSS的旁边还有一张真皮单人沙发,我想那是我的位置。
恐惧大概已随着我的男性躯体逃之夭夭了,我慢慢靠近他,高跟鞋“哒哒”“哒哒”的声音和雪花的“滋滋”“滋滋”声在合奏一首刺耳的乐章,乍一听仿佛是从地心处传来的。他连头都未曾抬一下,甚至汗毛都未曾摇动也未可知,他是活生生的死人。
快点,快点,加把劲儿,离扑朔迷离的真相又近了一步,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么?我纳闷,到底是谁在跟我说话?
我扶着沙发,努力学着他的样子看那台12寸的黑白电视,务必要模仿到位,连专注的神情都要做到一丝不苟。然而一无所获。
我坐下来,顿觉浑身倦乏,睡意汹汹势不可挡。但潜意识中某个善意的存在从不断呢喃的絮语转为尖锐的声调,她发出警告的声音:绝不容许睡觉。上次睡觉还是在酆都大酒店的总统套房内,和一个女人。那是前几天的事,想起来不免滑稽,奇怪的是我没一丝感伤,只是有些忍俊不禁。思来想去,其极具线条性地阐述故事的方式对于我算是无愧于心了。
BOSS转移目光,向我看来。我忍住困意仔细端详他,但他的五官轮廓给人一种快要融化掉的感觉,那感觉像是在能见度不超过一米的浓雾中仔细寻觅着什么。越是细心地观察,越是落入假面的深渊。似乎他的脸上配有一种“瞬时记忆消除”的阴险狡诈的设备。由于看不真切,我不能鲁莽地与他沟通。这个世界的主导权不在我这里,甚至于我的灵魂的主导权都已丢失。
“你怎么不看电视?对了,喝水吗?”他发出声音,从声音可分辨出是三十岁出头的男人。
我摇了摇头。
他收起了二郎腿,身子坐正,挠了挠头发,显得有些拘谨和畏缩。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电视中的雪花依然“滋滋”“滋滋”地响着,他并没有将这聒噪的噪音停止。我向他看去,模糊中(像隔了一层水)似乎看到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下什么巨大的决心。
“电视中有什么好看的?你难不不成一直盯着雪花看?”我打破沉默,时间恰到好处。
他似乎在等这一句顺理成章的话,他像事先准备好似得搓了搓手,低着头答道:“是这样的。雪花的出现一般是射频信号电平低到一定程度下,出现的噪声产物。当接收的信号电平达到一定水平后雪花自然就消失了。现代的数字电视是不会有这种雪花屏幕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可选择性的退化。这是理想化的解释,但我所看到的都是更加接近‘本源’的东西——不,是物质,是物理会更好一些。‘殊途同归’你可知道?”
我摇头。
他调整了坐姿,两只手像指挥棒一样挥舞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说道:“对。我所认为的世界,不仅仅是这个不伦不类的世界——其实是宇宙本身。我们并非渺小,我们每个人做的微不足道的动作,也有可能会改变整个宇宙,这也正是我要为之奋斗的。关于雪花屏幕,有科学家指出:雪花点是因为电视的天线不小心接到了宇宙大爆炸后离地球800亿兆英里且130多亿年前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想象着这种背景辐射经过漫漫的长途旅行终于在某处被收到,它们是何等欢喜?有人说,这种辐射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哈!其中的奥妙世界上又有谁能懂?倾尽心血造就了这一台电视机,为的就是观察着世界的动向!”
我皱了皱眉,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热者,我诚实地想。
“那么,何为动向?动向即未来,未来即命运。这些背景辐射夹带了某种记忆因子,这种记忆因子会辐射到地球的每个人身上,而我又截取这种讯号。可以说,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废品站。全世界所有人的记忆废品站。”
他洋溢着一种狂热和迫不及待地自信,这种自信又在自负的范围内——毕竟这里是夹缝,无论什么荒唐古怪甚至超出伦理道德范围事都是可能发生的。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汽车钥匙,但那绝不是汽车钥匙。他按了下上面的按钮,“叮”的一声响,周围静岑岑地,但在肉眼不可见的视界中,似乎有一种可怕的物品被打开了。
静默。
什么应该发生的事都未发生。我看着BOSS,他并未有尴尬窘迫的神情,反而目光柔和地环顾四周。
“如何?”
我点点头,说:“再好不过。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我’,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很无聊?看雪花屏幕?不如你换个电视,或许更好一些。”
“你误会了,完完全全的大误会。哎呦!是我不对,我怎么没想到你本不属于这里的,坏了大事!”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茶色眼镜,说:“戴上,来,差点忘了,差点坏了大事。”
我戴上茶色眼镜后,一切都变了。厂房内除了我们的立身之地,其他地方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四米高的书柜,其数量庞大到难以想象,超出人类理解之范畴。犹若迷宫,犹若星辰,称之为地球最大的图书馆也丝毫不为过。
“我称呼它为‘多米诺’,承载了自古至今所有人类记忆的图书馆。记忆具有延续性,但是人类只会记载历史,不会费尽苦心去记载记忆,所以你们人类到如今还是浑浑噩噩地生活着,倒不如说是在朝着某个物种进行退化。”
“喂喂,你口口声声一个个‘你们人类’、‘退化’,难不成你已进化到比人类更高层次的物种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块会说话的花岗岩。他说道:“以前有人对我说:要想看清楚人类,就别把自己当成人类。你一直在误会我,但你会明白的,要不了多久。说到哪儿了?唔,对了,退化。我说过,人类正在进行退化,可明白?”
我摇头。岂止是不明白,简直是无稽之谈。
“其实进行退化不如说是一件好事,人类并不是大自然的主宰,改朝换代并非糟糕的事,反而会更好也说不定。”
这次我点头,并深以为然。
“这座‘多米诺’图书馆记载了从‘东非人’、‘能人’、‘北京人’等人类祖先一直到现在的所有人的记忆。从思维简单的觅食、繁衍,到使用简单的工具,并且研究出了钻木取火等让人叹为观止的法子。我都一一知晓,那时他们——我们的祖先,是怀着敬畏的心去生存的,那当然,还称不上是生活。”
“‘多米诺’卷帙浩繁,多少本书我倒不记得了,我何时来到此地更是记不得。记忆这唯一可让人类称之为骄傲的东西早已被某某挖空,留下一个躯壳每天盯着电视机,从雪花屏幕中读取有价值的记忆。整个世界的人,只要你在思考,你在使用脑子,你发出的脑电波就会在此汇聚。我每天日以继夜地工作,就是如此枯燥。”
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熊熊燃烧,我问道:“你的工作我当然无从指责,但这是一种侵犯他人隐私的行为吧?这看似破烂的牡丹牌电视就如同一台超越人类科技的计算机,你是执行者,你们盗取他人的记忆——这,不合规矩,连道德的最低层面都达不到。恕我直言,甚至龌龊。”
“你说的太对了!但多少有些言重。嗯,不能算是‘盗取’,我们也毫无侵犯之意。‘多米诺’是一座绝不允许他人参阅的图书馆,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那么意义何在?你,你们苦心孤诣建造一座庞大的图书馆,难不成是为了好玩儿?”
“答案已告诉你。人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既不是外星人也不是世界末日,而在于人类自己。总而言之,人类在朝着某个物种不断退化,变成什么样无从得知。但我所知晓的是:现在的人类徒有其表,内心的龌龊——甚至恶心在不断滋生。这种退化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拨动一个牌,‘哗啦啦’全盘皆倒。退化并不意味着消亡,但记忆这玩意儿怕是会永远尘封——人类会变成他们最想变成的样子。屠戮、欺瞒、懦弱、狡诈、贪婪、自私、功利……会不断以崭新的面貌出现。人类不杀死身边的人,是因为给出的筹码还远远不够。”
“这样理解吧。你的意思是,人类必定走向灭亡,而你们能做的就是把曾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和还没死去的人的记忆进行加工,载入书中,以图书馆的形式进行保存。就像考古学家保护文物那般?”我长舒了一口气,还是觉得胸口像被人塞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
“差强人意。不过‘灭亡’倒不至于,顶多被奴役。”
“能害死你的,只有你自己。”皮智男的话再度浮现。
他打了个响指,说:“何止是完美!这句话在哪听到的?”
“想知道的话,来吧,试试看,读一下我的记忆吧。不必顾忌。”
“说到点子上了。这也是必须、务必、绝对要请你今天来的原因。”
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整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的记忆我读不出来。怎么说才恰到好处,这样来讲吧。你是我工作中的一块硬梆梆的绊脚石,是巨大的如天堑如鸿沟般的挑战。你发出脑电波很强,但是我的电视却接收不到——百分百可以确定,绝不是电视的故障。”
“就这些?”
“远远不止!你错过了载入史册的机会,对此我深表遗憾。对此类情况我毫无头绪,并且也不想有任何付诸行动的实际性动作。也就是说,我管不了这种事。今天来,是想请你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