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困囚(一)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6-03 15:47:45 字数:3482
我离开厕所,茫然地走在人潮汹涌的步行街上。路人们周围似乎是裹上了一层沾满番茄汁的保鲜膜一般。可以看出,他们的快乐是朝着寂灭的方向走去的。看了看表,时针指在下午三点四十二分。走不多时,脚脖已经开始酸痛,炎炎烈日已把本不属于我的汗给逼了出来。我顺势找了一家蛋糕店点了两块蛋挞和一杯猕猴桃汁,坐在店外遮阳伞下的藤椅上慢慢享用。
我边吃蛋挞便观察熙来攘往的行人们,他们穿梭自如犹如金枪鱼一般,但就其纪律性来讲远远不如金枪鱼。人在某些方面远远不如与其共同拥有地球的其他物种,但恰恰如此他们才能一览众山小。我为我的愚昧感到羞愧,但又为所有人的愚昧感到庆幸。
我尝了一口粘稠的猕猴桃汁,鲜榨的猕猴桃汁看起来绿不拉几且黏糊糊的,但喝起来简直是让人难忘的好喝,究竟是哪位大能者第一个将猕猴桃打碎搅成汁喝呢?不知如何,喝了一口后,我看着周遭的喧闹嘈杂的景物和如同僵尸般的人们,我产生一种几乎是本能的排斥,不是我在排斥这个世界,而是世界在排斥我。就像两种不同密度的液体,他们是水而我是油。我想究其原因是那猕猴桃汁的问题——像是一把钥匙。我的细胞被不断杀死、重生,DNA也被重新排列,我改变了声音、容貌、性别、性欲,唯一不变的是我的记忆。若然有人冷不防地给我头上狠狠地来一棒,助我失忆,那么我所珍惜所珍藏的东西也将被某个人从意识的抽屉里尽数拿走,那么我也将作为女人,不,准确来讲是成为女人。甚至找一个男人结婚生子,过着相夫教子的简单生活。直到有一天,某个人不怀好意地将那东西悄悄地放回意识抽屉里,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家门前乘凉,忽然脑中迸出了一个再也挥之不去的念头——我是个男人——对,我叫文明,我是要将伊甸园毁掉的文明!
我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环顾四周,暂时还没有像准备拿着棍子给我一击的坏人。我暗自庆幸,又微感失望。但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或纽带似乎已越来越远,我像是陷入沉睡的植物人,正躺在某个世界的某个医院的某个病房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呼唤我,但其音若蚊,捉摸不定,像是巨大的地下防空洞的回声。但我坚信一直有人坚持不懈地在呼唤我,既在耳边,又在地下、海底或外太空。
我可以确定,这既不是地狱,也不是人间,而是一种类似于介质般的世界,或者称之为——夹缝。
我发现有些男人色眯眯地盯着我。我低头,发现久已习惯男人坐姿的我正以不恰当的姿势坐在藤椅上,走光是必然的了。我将双腿并拢,矜持地坐着。毕竟是临时借用的身体,也要珍而重之地保护才是。
时间倏忽流逝,再次看表已是六点十分了。太阳垂暮在楼的那边,空中有群鸟掠过,它们开始觅食,人类也将开始觅食。
我把坐皱了的裙子捋直,检查衬衣扣子,对着玻璃橱窗整理仪容。暂时成为女人后,胃的容积似乎也变小了些,现在毫无食欲。我起身继续徜徉在大街上,华灯初上,五彩缤纷,似乎人们都在等待夜晚这一刻的某个仪式。
我进了一家百货商场,上了楼梯,开始挑选太阳镜。专柜里的高档货色不外乎Gucci、Prada等品牌,我以手势打断了售货员喋喋不休的介绍,自己挑选了一副Rayban的墨绿色太阳镜,售价975元。
“各个银行的储蓄卡,信用卡,现金,身份证,户口本,喏,一一俱全。眼下你不必急于寻找那什么劳什子伊甸园,首先要适应自己的生活。钱财上你大可安心去花,大手大脚没问题,那么些钱足够你花好几辈子了。”
孟婆的确诚实的紧,虽然做孟婆汤是蚀本买卖,但这些钱财对她来说应该是九牛一毛。我付了一千元,并以手势示意不用找了。
“其实您这样的气质,还是Prada的这款太阳镜跟您最配了。”售货员依旧不死心,絮絮叨叨地说着。
无奈之下,我开口说:“只是单单喜欢Rayban罢了。”话一开口,我自己都有些吃惊——这真的是从我咽喉中发出的声音么?确定是从我的声带、声门裂处发出的声音么?确定不是我随身携带的可改变声音的高科技玩意儿所发出的?
声音是我的。并不甜美,亦不天籁,中平缓和而不失冷静沉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字斟句酌后发出的缜密口令。在每个字的发音的最后一拍夹杂着一丝丝嘶哑,不是自夸自吹,实在是哑得恰到好处。
身上的衣服还不敢换,因为深深知晓女人的穿衣是一门深奥晦涩且需要长年累月去实践的大学问,比之“金融学”“社会学”“哲学”等学科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我看——该在大学开一门“美学”才是硬道理。我不敢贸然地轻易换下这身服装,所以服装店我都视而不见。期间上了三楼买了防晒霜、洗面奶、BB霜、保湿水等等等等必须之品。为了不闹出笑话,事先在手机上搜索了“女人需要哪些化妆品”。结果又是一门大大的学问,让我不寒而栗,一度想要放弃。
化妆品购置完毕后,牙膏牙刷、洗发液、毛巾等日常必需品又统统扫荡了一遍。在四楼购买了一个旅行包和拉杆箱,在五楼的美食城里吃了一份八寸的芝士披萨,喝了杯红茶。准备返程的时候脚已酸得走不成路,犹如灌了铅一般,我不得不买了一双平底布鞋。我脱下高跟鞋的时候,看到了曾经是别人但现在是自己的脚。那脚的轮廓像是浑然天成的璞玉,没有一点茧子和磨损,瘦小白皙的脚上是鲜红的指甲油。我不由得被迷住了,像被灌了强劲的迷药,药的剂量还真不小,名不虚传。
换上布鞋霎时感觉身轻如燕,重负感似倏忽消失。去一楼的物品存放处取出买的东西,再拎上拉杆箱和旅行包走出商场。我确认下时间,八点五十二分,夜色正酣。我坐在商场外广场的圆形大理石石墩上稍作休息,广场上有十七八岁的滑板青年,他们认真专注地练习着看起来让人炫目的动作,仿佛他们的动作是为了做给某某看的。广场正中间有中老年人在随着七十年代的音乐跳交谊舞,曲子是《北国之春》。他们那满是皱纹的手相互握着,像是左手握着右手那样亲密无间。远处有领着孩子出来散步的男男女女,我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真的能遇见另一个人再创造出又另一个人,那到底是何种超然至上的感觉。我想象不出来,此世界也不允许我想象。
此时的我是在既非人间亦非地狱的旮旯角落里,这个世界自然有无形的四壁萧索的墙,也有苟活于世的人。垃圾桶旁的白塑料袋被风卷起盘旋着,商场的楼顶依次关灯,天上的月亮冷浸浸的,漠然地俯视着我,没有一点星光,简直成何体统。
一位身穿笔挺西装但下身穿着黑色涤纶运动裤的不伦不类的白净男人径直朝我走了过来。在这酷暑之夏他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寒冷。乍一看像是冰箱里衍生出的非凡生物。
他走到我身旁,以绝对不可违抗的语气说:“你好,BOSS等候多时了,请上车吧。”
像是事先安排好的剧本,我接上了生涩的台词:“不好意思,你们认错人了吧?这个城市我初来乍到,可谈不上认识什么BOSS。”我诚实至此。
他双手交叉放于胯前,对着我所注视的方向点点头,说:“初来乍到的确是,但是BOSS你们是认识的。而且,BOSS说过,答应过的事务必要办到。所以,请上车。”
这个世界由不得我。我进到纯黑色奔驰商务车的后座坐下,真皮座椅的冰凉让我感到一阵舒爽。不伦不类的男人把侧拉式门利索地关上,剩下不伦不类的我独自坐在车内。他回到驾驶座上,启动了车子。
街灯霓虹的亮光不能很好地映射进来,使得车内乌漆墨黑的,黑暗形成颗粒般的实质源源不断地朝我涌来,我四面楚歌,无处可逃遁。少顷,我仿佛与黑暗物质默契地融为一体。我能清晰地听到它们在嗤嗤地笑,能闻到它们的犹如烤面包片般的气味,能触摸到它们粗糙的肌肤。九座的商务车仅我一人乘坐未免空旷了些,但黑暗们告诉我我并非我一人孤零零地在乘坐此车,但我并未有意料之中的恐惧或不安或焦躁,虽然我处境不妙——正被一个看起来不正经的男人开着一辆看起来不正经的车、即将到达某个极其不正经的地方去见一个名叫BOSS的最不正经的人。奇怪的是我的神经反而前所未有地舒缓放松,就像在慵懒的周末早晨一样。
车子穿过我不认识的高架桥,我不认识的大马路,我不认识的小街道,终于缓慢减速,最终停在了小街道的路旁。路旁是一处看似废弃的厂房,但却并非渺无人烟。我整理裙子,下了车。
“你的东西完好无损,不必担心。”不伦不类的男人打开后备箱让我检查,见我点头他才合上。他严肃的神情让我想起了群居生活的黑猩猩。
他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说:“请进吧。BOSS已等不及了。”他再次强调,语气像缺乏润滑油的齿轮。
我像是犯人又像是客人。在这个所谓夹缝的世界,“恐惧”这种心理表现似乎已被抹杀,这个世界决不允许你恐惧。我踏进了厂房的院内,只有一盏节能灯兀自闪烁个不停,其光芒微弱,表层已被蚊虫占领。我抬头想看月亮,才发现月亮已躲在漂浮流动的薄云层后窥视着我。
天上最大最亮的灯是否也被蚊虫占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