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前尘

　　忘川几乎每天都来找他，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为什么能俘获地狱公主的芳心。但文竹的心里只有他的妻子——蓝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忘川日渐消瘦起来，到后来再也没有看到她。
　　怪事是发生在文竹来还魂崖后的一年后。
　　那一段日子格外悠闲自在，地府里每日报道的死人比去年少了十万左右。经地府统计部门计算，同比下降百分之13左右。十殿阎王开会研讨后，便派黑白无常去阳间做调研。一方面看看死亡率是否有变化，是否研制出了类似长寿药的东西；一方面看看是否有宗教因素。譬如基督教发展兴旺，那么许多最虔诚地教徒是可以经天使引渡到天堂的。
　　“若是死亡率的问题，那么皆大欢喜，重要的是派好阴兵维护好阴阳平衡；若是宗教问题，我们就要找西方好好谈一谈了，《酆都引渡条约》第三条明确指出，每年引渡的灵魂不得超过死亡总数的17.9%。违背公约，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
　　黑白无常带着历史性的沉重使命去了人间。此时的他们因为喝了特制的孟婆汤，所以并不知道皮智男是谁。通过几个月的调研和摸查，他们发现阳间死亡率稳定在6%左右，并未有太大波动。在医药研制方面，近年来有重大突破的也寥寥无几。莫如说是科研人员一筹莫展才对。所以二人排除了科技方面的因素。
　　再来看宗教因素。基督教徒数量尽管每年呈上升趋势，但还算在控制内。能真正引渡到天堂的虔诚信徒并不是那么多，反观之，心口不一的教徒倒是不在少数。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地狱再次陷入恐慌之中。半年过去了，投胎的灵魂越来越多，但入住地狱的灵魂简直少得不像话。就在此时，意料不到的变动出现了。
　　那时文竹还住在我这里，每天有酒有肉，平时闲来钓鱼、喝茶，练一练书法。偶尔也感念我的恩情，帮我维护着治安。但当他听到那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变了。怎么说呢，是那种自内而外的畸形变化。老婆子我至今还没忘记你那时的表情——像什么来着？对，对，像是忘川河里的孤魂野鬼。他张大嘴，眼球里血丝密布，身体内似乎禁锢着什么不吉祥的什物，你竭力控制。徒呼奈何，最后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记得那天，一个从皮智男那里侥幸逃脱的灵魂。不，不对，那是皮智男故意放出的灵魂。那个灵魂详细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至今那还是耻辱，对所有人的耻辱。
　　皮智男殚精竭虑从地狱逃跑，只是他野心中的第一步。逃离生死限制进入天人道后，他并未因此成为理想中的“天人”。原因不得而知，至今都是个谜。总而言之，他重新成为了“人”，并将作为“人”这个包含寓意的动物再次生活在地球上。但皮智男发现了一些自身的异样——超凡的能力。他能看穿人的生死、掌管人的命运、判定人的善恶，并能随意玩弄人们于股掌之间。他作为凡人——是堪比阎王的凡人。
　　想一想还是后怕，冷汗都要出来了。幸亏老婆子我特制的孟婆茶起了反作用，也就是副作用。皮智男的名字重新响彻在所有人脑海中。
　　试想一下，“皮智男”三个字被提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是这样，原来我记忆中的空白在这里。
　　他自封为阳间的阎王，企图中断阴曹地府和阳间的联系，从而达到与地狱分庭抗礼的目的。他处心积虑，利用惨无人道的酷刑和天怒人怨的伦理道德准则建造了两个“小型地狱”。
　　伊甸园。
　　失乐园你已亲身经历过——你可知道其中奥妙？且容我卖个关子，待会自有分晓。
　　关于伊甸园的一切，无从得知。那个为皮智男通风报信的鬼魂在完成他的使命后被你——文竹，一拳打得魂飞魄散。我们知道的仅仅是数以亿计的灵魂正在那个名为伊甸园的地方苦苦挣扎，仅此而已。
　　文竹知道了蓝桥的消息。
　　文竹与蓝桥虽相隔生死，但扔藕断丝连。他在当阴差时就时不时地趁公务外出阳间时，偷偷地看蓝桥和他们的女儿一眼。你知道她仍孑然一身，过着不紧不慢、不愠不火的单亲生活。他查过她女儿的生死薄，82岁。蓝桥寿命他早知道，78岁。于是他放心了。
　　皮智男知道一切。他为了报复文竹，不，应该是羞辱。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羞辱的事了，这真的不怪他。他找到了文竹的妻子和女儿，他逼迫文竹的妻子去卖淫。他把她卖到了全国各地，他成了人尽可夫的妓女。结果一目了然，她不幸染上了艾滋病。文竹再次查她的生死薄时，寿命只有34岁了。
　　不幸中的万幸——皮智男分裂了，毫无征兆地同头发掉落一般的分裂。
　　副作用接踵而至。我跟你讲过灵魂的善与恶，可还记得？皮智男是万中无一的半善半恶体质。之前一直占主导地位的“恶”，而就在他的毒手正要伸向文竹的女儿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善的灵魂悬崖勒马，促使了善与恶的分道扬镳。
　　可以说，是文竹的女儿“操控”了他的分裂。
　　他，像斩断的蚯蚓一样，变成了两个人。一个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阴暗的他，一个和蔼温暖，让人如沐春风的他。两种极致不断摩擦，最终成了清尘浊水，永不相见。善的皮智男带走了你的女儿，恶的也稍稍收敛，将蓝桥带入了伊甸园，供他玩乐。
　　蓝桥曾跟你说过：去救女儿。并且给你透漏了一些“重大的变故”。这变故就是，不，或许称之为变数更合适。对，就是文竹的女儿被恶的皮智男抢走了，并羁押在伊甸园。
　　阎王最终答允了文竹。
　　那场景让我毕生难忘。孟婆茶和忘川井水被封禁，他只能硬着头皮跳入人间道。他对地狱的所有人发誓，亲手杀了皮智男。
　　他跳进去了，但结果简直糟糕至极。本来灵魂是百分百善良的你，却变异了——姑且用“变异”这个词。他的善拆分成了五五开。同样的，他在轮回中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是文青，二是你，文明。
　　灵魂为何会忽然分裂，这个问题困扰了十殿阎王议会很久很久。但其实简单得如同加减乘除一般——共同点。他和皮智男都是阴寿未尽而投胎的灵魂。你被解除阴差职务后，理所当然地贬为庶民，并且规规矩矩地守阴寿。
　　文青成了善的皮智男的孙儿，那个旅店老板的被火“烧”的儿子，可还记得？在文青出生那一刻起，善的皮智男便已知晓——他犯下的孽。因果报应的时候到了，他不得不远走他方，那是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的孙子抱有愧疚和羞辱之情？
　　文青是你存在于尘世中的另一半，你们默默无闻可能永不会相见，但你们是比血缘还要亲密的关系。没有人比自己跟自己的关系还要好了——这你可要承认。
　　他叮嘱“十岁内忌火”实在是苦心孤诣。善的皮智男深知命理深奥，他算准“火”是文青一生中的克星——无论什么形式的火。真火也好业火也罢。善的皮智男的女儿与丈夫并未在意，这便让恶的皮智男钻了大空子。恶的皮智男犹如恶毒的眼镜蛇般徘徊在善的周围，昂着头吐着舌信，伺机待发。势必要让善的皮智男归顺于他。
　　那场大火火势很猛。
　　恶的皮智男初战告捷，可以说是不损一兵一卒大获全胜。你相信么？你肯定不信，如果文青那时候死去，你也一定随之消逝。令人瞪目结舌的是文青逃过一劫，但后遗症随之而来。
　　文青的心理扭曲到了极限，终于，灵魂的本质经过一系列催化变成了恶。他的文竹的记忆也随之恢复。复仇的滋味他很想尝尝，他成了名符其实的文竹——变异了的文竹。
　　文青的脸庞我还历历在目。火灾过后，他的肌肤起了一层厚厚的疤痕，像是某种深海鱼类的鳞片。下巴呢，不复存在，口水简直像小型瀑布一样。耳朵，仅剩一只。头发只有额头上一点点，成了象征性的物事。
　　即便如此，忘川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阳间找文青。她知道文竹分裂的事，但那又如何呢？她巴不得分成两个，蓝桥一个，她一个。公公正正，一碗水端平，大公无私呐！
　　被复仇蒙蔽了双眼的文青像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策。皮智男建造的“伊甸园”莫如说是根本不存在，二人穷尽心力也未能找到一星点蛛丝马迹。就像海市蜃楼。
　　二人开始思考“伊甸园”的作用。其根本目的是截断地狱的灵魂来源，以破除地狱的“垄断”，达到与地狱分庭抗礼的效果。而被截走的灵魂正在承受比“活着”更惨无人道的酷刑，他奴役他们，供他享乐和满足领袖的欲望。
　　那么他如何将灵魂截走了呢？是通过什么手段？西方有天使或恶魔来接引，而东方则有黑白无常，他们靠的是什么呢？
　　不得而知。
　　但二人殚精竭虑，却想出了一个妙法。这妙法你也见识过，那便是同样让人发指的——“失乐园”。“失乐园”的原理依据于二人的猜测和臆想。同理，都是将灵魂引导入一个“小型地狱”——姑且这样称呼。“失乐园”采取放任自如的方法搜集死去的亡魂。文青深谙每个灵魂的必经之路，他只要在黑白无常之前到达亡魂出，将其引导入“失乐园”，那便大功告成了。
　　其目的是引出“伊甸园”的破绽，找出“伊甸园”所在位置。
　　严格意义上来阐述，尽管缺乏严谨和依据，但忘川的暗喻很好。一头头猪本应送到地狱这个正规的、合法的、卫生的屠宰场，经过正规且有条不紊的屠宰程序以达到让市民放心的效果。但黑心商贩为牟暴利将其截取，在苍蝇乱飞的、恶臭熏天的小屠宰场里将猪屠杀。里面滋生孕育着数以亿万计的病毒和细菌。人们吃了要生病的。
　　当正规的屠宰场无能为力时——这的确是事实，阎王在内忧外患的打击下已是不堪一击。皮智男把堂堂阎王弄得焦头烂额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狱无法准确查出“伊甸园”的位置，“伊甸园”成毒瘤一样茁壮成长在了阳间。毒瘤，我很长时间都在思考这个词。
　　身为文竹转世的你和文青，本身虽是浩劫，也是遏制毒瘤并进一步发展并铲除它的良药。
　　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消息马上传入了阎王的耳中。文青托黑白无常捎话给阎王——“伊甸园”已有眉目。“有眉目”这及其隐晦并容易让人找出破绽的三个字，竟然终于让阎王睡了个好觉。
　　你应该猜到了。为什么现如今“伊甸园”仍是一团迷雾，不仅如此，连“失乐园”都快要将地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峡谷。
　　文青叛变了——或者是文竹，但其二人本是同源，这点不必费心纠结。毫无征兆或有备在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其原因，总之像夏天骤来骤去的暴雨，说翻脸就翻脸。
　　我们所知晓的唯一，便是文青残忍地、不人道地囚禁了皮智男。就像皮智男囚禁（或饲养）那些无辜又无助的灵魂一般。
　　老婆子我笑得眼泪要掉了。你知道有这样一则传说吗？谁能让孟婆哭了，眼泪掉进了孟婆汤里，汤就失效啦，算是过了保质期。呵，蠢到家了，一个躯壳里装了两份灵魂的记忆————精神分裂一般就是这样来的。
　　文青重新掌控了“伊甸园”，与之前并无两样，完全的复制版皮智男。孙子接了爷爷的班，简直滑稽，让人哭笑不得，文青成了皮智男的接班人？第一把交椅？阎王特赦文竹去阳间，就是苦心积虑培养了皮智男的接班人？这一巴掌扇的真是清脆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