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阿婆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8 10:44:02 字数:3450
傍晚时分,大约是五点三十分左右,还魂崖终于到了。我与名为“幸运”的中年女人结伴下车,由她提议一起前往人生最后的终点。车站建在闹市区,我们二人穿过狭长的通道,挤出面如土色的人群,终于得以饱览还魂崖的全貌。
这里似乎是一马平川的盆地地形,广袤无涯,极目远眺全是平平矮矮的民房和郁郁葱葱的杨树。在极远处有黑黢黢的群山遥相呼应,山尖处的圣洁的白色像是积雪,但因暮霭苍茫看的不真实,犹若裹上了一层层黏糊糊的蛋清。在盆地的正中间一座嶙峋的山崖突兀而起,巧夺天工的它极不情愿地矗立在那里,像是罚站的孩子,更像是离群索居的孤僻老人。山崖上一幢幢明清古建筑风格迥异,它们并排而置,鳞次栉比。崖顶有阵阵炊烟升起,炊烟袅袅上升置霞光万照的天空,像是一种宿命。美人已迟暮,万象已轮换。
“知道那烟雾是什么?”幸运转头问我。
她眼角的鱼尾纹像是原住民的纹身。晚霞像流苏一般缠绕着她的脸庞,她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以及返璞归真的笑容。这个名为“幸运”的中年女人,今天就要完成宿命踏入轮回,变成自己所不知道的下一个某某。这是恐怖的,也是新奇的。
“孟婆熬的汤吧?”
“是的,那玩意到人间去卖,肯定会……揽尽全世界财富的!”她认真地说着,又好像在撒心酸的谎。天色愈来愈黑,远处的暮霭和厚厚的云正摩挲着手,霞光从容不迫地褪去,好戏正要上演。
“活着的人想忘掉回忆,死了的人想永远铭记回忆,为什么不反过来呢?”
“什么意思?”
我望着北边还魂崖顶升起的炊烟,体内一阵沸腾。我说:“把孟婆请到人间呐,人间总有那么多烦恼,干脆请孟婆去当什么‘孟婆汤’集团的总裁得了。人们想忘记过去了,干脆来买一碗孟婆汤,一喝下去,呜呼,又是新的人生!”
“你被炒鱿鱼啦,你被女人甩啦,你的亲人死啦……乱七八糟的,悲伤的事都会忘掉。那副作用呢?”
“副作用很明显,以前开心的事不也一股脑全忘掉了?”
“那还是太可惜了。人生下来就是为了那不到百分之十的开心的事而活的吧。”
“我想是的。”
“这里的鬼魂反而不会忘记回忆。下辈子转世成狗,还保存有人的智慧和记忆,那还得了?”
“所以说狗通人性嘛。”
“那其他呢,下辈子转生成植物呢?”
“万物皆有灵性。”
还魂崖顶传来一阵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高亢入云,声音穿过闹市,直直刺入我的心。随我们一起下车的人群步履维艰地向还魂崖走去,有的人踯躅不前,直勾勾地望着天,呆滞涣散的眼神里,一切都是归于死寂的空。
“佛家讲究不吃荤腥,但为什么能吃青菜,豆腐?青菜也是生命呀,豆腐也是豆磨出来的,豆子也是有生命的呀!”
“那万物皆平等,就是悖论了?”
“不知道。反正植物可是地球的原住民。唉,下辈子托成植物算了,什么好呢?萝卜,白菜?还是花儿好些?”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还是树好一些。就成一株久经风沙屹立不倒的胡杨树吧。
我迎着不得不落幕的晚霞走上前去,霞光形成一道道实质的光线如同上满了弦的利箭穿过我和幸运的身体,我俩的身体几近纯净无暇的透明,像是常年生活在地下洞穴的生物。我们被困在幽暗死寂的洞穴里,终日惶惶,退化了眼睛,又不得不使自己变得透明。
“去吃饭吧。”她开口说话,但我的耳朵被一睹水泥墙死死堵住。尽管如此,我还是读懂了她的话。
“去吃饭吧。”
到底是谁在喊我吃饭呢?我学着行人的样子抬头看天,却总是模仿不好他们那种颓然至死的悲恸神情。我身处一望无际的集装箱仓库,“去吃饭吧”四个字的回声如复读机一般我耳边呶呶不休,嗡嗡作响。
我再度抬头。天的尽头残存奄奄一息的晚霞像是素面朝天的少女,北方的远山温柔地告辞。
我于心不忍躲避开幸运,她独自一人踏上灵魂的尽头路。和幸运告别后,我不再惧怕任何可以被惧怕的事物,即我的存在是不可泯灭的。我不再进行虚生浪死的自我救赎,不再对自我妄自菲薄地批判。我谨慎地带以批判和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我在高耸入云的还魂崖顶端,左手边是一轮皎洁透彻的圆月,右手边是长蛇般赶着投胎的人群和明清制式的房屋。我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苟延残喘,但这种苟延残喘乃是前所未有的遒劲有力,喘出来的气息足以吹散挡在我面前的层层虚伪谎言的雾霾。真相就在那个白眉皓发的慈祥老人口中。
排着长队的人群赤身裸体,毫不避讳,似是向他人展览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维护秩序的阴兵面容阴翳,对我视若无睹。一口半径十米的大锅冒着滚滚浓烟,沸腾的浓汤像是可口的汁液。
她像是卖早点的婆婆,像是我已去世的外婆,连四周的景物也迷蒙起来,这里似乎本就是我最该度过余生的地方。我的童年被硬生生地塞到了阴曹地府中。
我走了过去。
“来啦,来啦,你看看,等你多久?”孟婆放下手中的瓷碗和汤勺,朝阴兵挥了挥手,说:“你们先招呼一下小鬼们,老婆子有亲人来了。”
我油然而生一种被长辈呵护的感觉,我是一条弃如敝屣、命不久矣的赖皮流浪狗,被一位老人摸摸头便死而无憾了。那感觉从父母身上从未得到过。我佯装打了个哈欠,随着孟婆走进屋内。屋内窗明几净,蜡烛将房内照得通明,它们摇曳着,诉说着衷肠。文竹和盆景相得益彰,书案上文房四宝齐备,墨香味和檀香味搭配恬然得让人宁静。我身处茫茫无边的草原,终于找到一匹马,我身处茫无涯际的太平洋中央,终于找到一座船。
“看看你阿婆的手艺,多少年没吃到了?”八仙桌上是四菜一汤一碗面:清蒸鲈鱼、醋焖鸡、鱼香茄子、葱扒羊肉、米酒蛋汤、炸酱面。
一阵风走了进来,摇曳的烛光映画出文竹不安的晃动的影子。我朝着孟婆深深鞠了一躬。头深深埋下的时候,我强烈意识到我仅仅是一颗不知名的植物的种子。我虔诚而真挚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我没有起来,我的手指如铁钩一般抓住地下,身体毫无节律地颤抖着。
我这颗浮萍般摇曳的种子啊,没有眼泪的滋润是发不了芽的。为何还要强忍哈欠呢?为何要抑制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呢?
毫无疑问,孟婆就是斩断蛇的人。她是一个绝不拖泥带水的老太太,她满腔愤怒斩死我的蛇,我看似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了,但我一点也不恨孟婆。我的圆终于完成,她像捏面饼一样揉着我的圆,直到我称心如意。我看着圆润光滑的曲线围成的圆,我沿着它的轨道缓缓滑行,我的死期并未如期而至。
寻觅圆心的时候到了。
“味道还可以吧?”孟婆支着下巴,以通透明澈的眼睛看着我,她有些犹豫不决,但绝对诚实。
我点点头,说道:“自打我有记忆起,这是最美的一顿饭。至于您说多少年没吃到了,我会说‘二十年’吧。因为我只有二十岁。”
“嗯,我知道的。现在你的脑子是混乱的,也只有我才能理清楚一切,让你想起以前的事。”她拿起酒壶,给我斟酒。琥珀色的酒安分地躺在白瓷杯中,酒向我招手致意,我感受到它的温暖。
以前总觉白酒辛辣难以下肚,但孟婆的白酒却醇香绵绵,犹如甘冽的泉水涌过心田。我愿酩酊在此,长醉不醒。
一饮而尽,绵柔顺滑酒穿过食道进入胃中,在胃中放置了一个壁炉,暖烘烘的。我说道:“是的。但是,您给我的感觉是至亲,比父母还亲的那种关系。我跟您有血缘关系?”
孟婆不回答,她问我:“这菜我做了二十多年了。”
“您有永久的寿命,做菜的手艺那还不是水到渠成。”
“不,小子,我意思是说,这菜我已做好了二十多年了,从你离开地狱那一刻起。”
我放下筷子,皱着眉问:“保温?”
“不仅保温,还保鲜。”
“谢谢您。”
“阎王说让我囚禁你?”
“嗯。我……算是被诱拐,或是说命运的推动吧,把我推到这里。又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抢婚吧。事件恶劣。”
“你错了,抢婚是小事。即使你不去干那蠢事,阎王也会让你到我这儿来的。从你在火车上消失在蓝桥的视线中那一刻起,你已上钩了。”
我感到身上的包袱被卸下了一部分,疲倦不安的灵魂终于不用帮我驮着包袱,他释放了。我不为察觉地叹了口气,那种喜忧参半的感觉对我来说已不再宝贵。我的生命一直在示弱,在乞求得到真相原委,而他们总以一种模棱两可的姿态肆意妄为。他们认为抓到了我的弱点,并迫不及待地送我最后一程。但他们错得离谱,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击败任何一个人。
“一切都是计谋吧?为什么不强迫我?”
“自愿是前提。也不能说是计谋,而是你的一种归宿,你是阴间的人,就该回到这个地方。当然,这是他们的想法。老婆子我,可不一样。”
“有种生寄死归的感觉。我吃完了,再次谢谢您。”
“好,好,哈哈,真的好!酒足饭饱,这可是你临走时答应过老婆子的!”
她朝桌子如浮光掠影般挥了挥手,盘子碗筷都已消失。孟婆泡了杯茶给我,是普洱茶。
“从哪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