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裸身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4 13:27:12 字数:4044
朽的门。
不具名的象征性的门。
我推开了它,开始有与门外不协调的突兀的一缕光,而后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怒骂声,短暂地进入一片黑暗,沉寂地如同掉进黑洞。鼻子中有些鸡鸭鱼肉的味道,腥味、膻味、骚味、咸鱼味不一而足,过了足足十几秒钟我才睁开眼,不可想象在完全陌生一无所知的地方闭眼十几秒是多么可怕!
如果我眼前是一个巨型的菜市场,或者说我所臆想的菜市场的说法成立,那便可以如此描述:旅店老板娘给了我一张纸条告诉我来到这个菜市场,或许仅仅是让我帮她买菜。无比荒诞但似乎一切都有思考和转圜的余地。
这个地方毫无疑问是一个菜市场,巨型的菜市场,绵延望去人头攒动,真真切切超过了煤场的面积。简易的塑料棚子数不到头,这里白菜、萝卜、青笋、上海青、花生、鸡鸭牛羊鱼比比即是。甚至还有些你从未见过的肉,我想应该是某些野生保护动物的肉,因为羚羊皮、虎皮比比皆是,除了人肉,怕是什么肉都有。这是非同寻常的菜市场,哪怕一条成年的狗都能看出来。
身后的门还是那扇门,但它已不再有任何不具名地象征意义,它仅仅是门,戴了锁的门,再也出不去的门。它与刚才的锈迹斑斑的门相比更加令人有囚禁感。或许它是从某个监狱里拆下来的,但毫无疑问它已不是刚才的门。
许多人靠近着门,但似乎没有一个产生想要出去的念头,如果这里没有门,我想他们可能也会把空气当成门。
我一下子懵了,脑袋陷入短暂性的空白。这要比见到所谓的鬼还更为可怕。
逛菜市场的人更怪,以至于我在怀疑我自身的存在感,毫无疑问我存在于此。我站立在这片土地上,但此时那种“无”的感觉在告诉我:你不存在。
有些人只穿一双布鞋,浑身光溜溜地,上面抹了许多滑溜的液体,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精油,简直滑不留手。但他们看起来非富即贵,出手阔绰,器宇轩昂;有些人衣着整齐,反而穷酸窘迫,买颗白菜也要掂量一下手中可怜的钱。
我本能地数了一下我穿了几件衣服——恰好三件。
有一位盘起金色头发的贵妇人从我身边走过,她悠然自得,牵着一条毛被扒光的金毛犬(仅从体型和狗脸判断)。她浑身赤裸并丝毫不感到寒冷和羞惭,浑圆结实的乳房不断在跳动,乳峰的峰顶挂着一个金灿灿的圆环,走起路来“叮咚”、“叮咚”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而这响声便如汽车喇叭般,那些穿着衣服的穷人们听到后赶忙低头避开,那模样低三下四,简直要舔她的脚趾。而她则趾高气昂地走过,那拔了毛光秃秃的金毛犬则朝着穿衣服的穷人们吠着,每吠一声,他们的头便低几厘米。
我有种万分熟悉的感觉。这个贵妇人,像是一位蒙着面的亲人。
那贵妇人瞄了我一眼(简直不能称之为瞄),冷冷地“哼”一声,皱起眉头,对我说:“什么时候贫民敢在我面前站这么直了?”
金毛犬心领神会地对我狠狠叫了几声。
我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贵妇人眉头皱地更紧了,像是拧紧了的发条。她诧异说道:“你是新来的?”
狗不再乱吠,这狗实在讨厌,特别是拔了毛的狗。
“如你所说,我大概是个新来的,但这到底什么地方?”
那贵妇人挥了挥手,后面一群穿着衣服的穷人们如潮水般散去,像一群太监。
那贵妇人被拧了发条的眉毛和一潭死水的脸终于稍稍缓解,她瞪了狗一眼,狗不再吠,狗诧异地看着我,我诧异地望着狗。
“随我来。”
我战战兢兢如同俘虏。她到底是谁?怎会让我生出莫名的熟悉感?
贵妇人的身材极好,我跟在她后面,感到男性的象征已坚硬如铁,这让我走起路来举步维艰。
革命的工厂里住着一群赤身裸体的贵族。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贵妇人,没有说一句话,她也沉默,唯独她的狗总是发出哼声,好像狗才是人,贵妇人反而是狗。
走了近三个小时,穿过了几十个街道后,来到了看似居民区的地方。菜市场的喧嚣已经渐渐远离了,这里随处可见都是低低矮矮的水泥平房,最多不超过四层。楼顶没有雷达和电线杆以及晾晒的衣服和被单,没有空调和一切电器声音,宁静地甚至没有丝毫吵骂声,以至于一只鸟都没有从这里的天空飞过。然后我们又走了几条幽幽的小路,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那一刻我的灵魂有所滞留,这一刻“无”的感觉一扫而空,我即是我,我的身体自毛发到内脏似乎都停止了正常的运作。
我站在这里,面前是一片奢华放肆、金碧辉煌的宫殿。它称之为世界奇迹也不为过,静静匍匐在那儿,那一呼一吸都顺着自然界铁定的规律,但它有种不归自然管辖的感觉,就像是异次元的建筑。
它有些像白宫,但不是很白,反而金光耀眼;有些像泰姬陵,但异域风情的味儿却不是很足;有些像故宫,但少了份沧桑的岁月之感。但它却占足了一个字——大。大得无与伦比,你的视野是沧海一粟,它有一百个足球场那么大,或许更多也不可知。在此地新兴一座城市怕是都可以。
她瞥了我一眼,说:“进去吧。”
我迫不及待地迈入那足足有东方明珠那么高的古铜色巨门,门的厚重感压得我喘不过来气,但这感觉令人的中枢神经异常兴奋,如同置身春梦,不愿醒来。
门上有两尊狮口衔着两个门环,门环足足有超市的空中停车场那样大,旁边两尊大理石铸造的石狮威风凛凛,它们把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门在贵妇人话音落下后听话地徐徐打开,我和贵妇人以及狗进了里面。
门的后边是居住区。
暂且将此片巨大的宫殿命名为“贵族区”,因为无论老少男女,他们都飘飘然一丝不挂,有的人裸的猥琐,有的人裸的高贵,像是欧洲的雕塑。
进门后是一条康庄大道,大理石铺就,大约有一座体育馆那样宽,绵延置地平线尽头,望不到边。如此多的大理石不知道从何处运来,更不知建造这里要花多大的代价。但再观察周边的房屋,我感到这是一项不亚于万里长城的工程。康庄大道旁边建筑着各式各样的房屋,每座都是匠心独运。有法国中世纪哥特式建筑,尖锐的拱门,镶嵌五颜六色珠宝钻石的拱顶,丝毫不亚于科隆大教堂;也有清一色的仿制的明代皇宫,四角飞檐,雕梁画栋,兽形雕刻得惟妙惟肖;有森森古堡,也有一片片巨木连成的树屋,甚至还有基督教堂、道观和寺庙。
微观世界。我这样想。
贵妇人忽然停下,乳头上的金环晃来晃去,有些像游乐场不断晃动引人欲呕的海盗船。她对空气说:“等一下,车马上来。”说完便将金黄色的手提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根细长的烟点燃。那烟足有二十厘米长,她自顾自地抽着,烟味飘散,有一股鱼腥草的味道。
脱毛狗不屑地撇着我,我懒得理它。
我也抽起一根烟,烟草味让我脑子稍微清醒一些,但若说起准确无误地思考和对当前局势的判断那还差的远,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除非你是一位狂想症患者。所以我的唯一出路和转机能概括为两个字:前进。
姑且将所有一切当做梦境对待。
在第二根烟快灭时,汽车从大理石康庄大道尽头晃悠悠地赶过来,远处看似匍匐前进的甲壳虫。那是一款我从未见过的车,样子有些像1980年发行的丰田陆地巡洋舰60款,但它更像是黑色核潜艇滑和老爷车的合体——滑稽但不失贵族范儿以及实用性,犹如穿着草鞋跳革命芭蕾舞剧。
我和贵妇人以及狗上了车,贵妇人坐在副驾驶,狗和我坐在后座。座椅尽皆由牛皮制造——你一闻就知道。
上了年纪的司机有光油油的秃顶和一丝不苟的眼神,他只穿了一条磨出洞洞的红色花纹内裤。他的眼神有着奇异的闪烁,不敢看狗和贵妇人,倒是随性而又不失一个司机应有的礼貌地朝我打量一番,那眼神是我还不如一条拔光毛的狗。
车子朝着康庄大道前进。大道两旁的房屋越往前开越豪华,简直是成何体统、岂有此理,完全到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范畴!这里的一切类似于黑暗宇宙中亘古而贪婪的黑洞,我存在于另一个文明社会,但那个世界的“我”似乎正梦寐以求地从那个世界消失。我和“我”彼此心有灵犀,感官一致,但彼此又毫不关联,一分为二。
沿途并无特别而有情调的景致,大理石康庄大道旁有随意为之的的皂荚树、香樟、金合欢、松树、银杏,数皂荚树、松树和金合欢最为高大壮硕。银杏妖娆,叶子金黄,与周围的黄金别墅相映生辉。我倒是宁可多看一下遍地的银杏叶,这话绝无做作虚伪,并非为了突兀清高而故作此话。
在青春期刚刚萌动的时期,我总是独自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因为每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感到自己是全新的。若是可以明码标价,我想我的商标都未曾取掉。
“只有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才会是崭新的。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慢慢变得陈旧。有些人甘愿陈旧,有的人渴望崭新。”当时有一个筚路蓝缕的远行者(看似乞丐)静静地坐在我家门口,我给了他一碗水,他送给我这样的话,他说他谁的情也不欠。他徒步旅行了十五年,跋山涉水,不是为了陶醉于景色,患了烟霞痼疾,而是让自己不断变地崭新。
“我的外表邋遢,陈旧,我的内心光洁,崭新。”
后来我也尝试让自己变得崭新,有了信徒一般的虔诚之心。有次单独一人在一座陌生小城内信步而行,那座城市看起来就像刚刚成立的新国——什么都没有。但它唯一不缺少、引以为傲的东西是满城的银杏树。每年入了晚秋,银杏叶纷纷飘洒,落在车顶、房顶、阳台、小孩的头上、商店门前,但从没有人说它碍事,银杏叶像虽调皮但可爱的孩子,全城的人都在呵护着它,就连清洁工在扫地时也觉得是在呼唤它早些回家。若是有卫星彩图的话,那么这个城市毫无疑问将会是璀璨的黄色,是不俗的黄色,虽然凋落,但却辉煌。因为这些银杏叶,全国各地的知名摄影师拿着各色各式的单反相机齐聚此地,也有将银杏叶像雨一样洒在身上拍摄艺术照的。他们以静默沉寂的的永恒来纪念这种美——有人拍花开,总要有人拍凋落。
我不由想到,这“失乐园”的居民们,以什么样的形式来纪念自己来过此地呢?他们有没有相机或是DV,也会对着自己的别墅拍个不停吗?我想他们是没有丝毫可以寄托或是纪念的东西的,或者是那种东西在他们进到此地后已被剥夺或丢掉。
那种东西就像银杏叶,藏在精神和灵魂的核心处,它可理解为你“灵魂的树”的枝叶。每到秋季它便孤单单地凋落,但过不了几个月它再次苏醒,每次凋落树的年轮都会悄无声息地增长。我真的想有这棵银杏树,想让它扎根我的血肉,以我血滋养它。但我不能,我的血有病毒。我是病毒,病毒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