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入毂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4 13:03:05 字数:3554
凌晨一点零三分时窗外忽然下起绵绵细雨,雨势不大,飘飘渺渺,却仿佛永无止境。
淫雨霏霏,雨意蕴温柔,忧凉过半,回味深长。春无凄风,秋无苦雨,这秋雨早已摒弃了虚伪懦弱的痛苦,已去伪存真,化作奇迹。
淅淅沥沥的雨像是深山老林的仙人布下的仙境,像是阔别已久的恋人的幸福的泪。它才不会庸俗不堪地去缠绵悱恻,它只会率真柔和地让人不忍打扰,任何一个人打扰这雨,那便是万万不可饶恕的罪孽。这时的人们应该躺在柔软如绸缎的床上,盖着棉被,屋子里开着橘黄色的暖色调台灯,与爱人喁喁私语。
楼下夜市的廉价彩色灯泡骤然关掉,整个世界陷入诗意盎然的黑暗——从没见过如此浪漫旖旎的黑暗,如同未完成的诗篇,如同喝了一半的咖啡,残缺的总是站在美的对立面,以至于让人假意感觉到残缺的总是最美的。年轻人们一哄而散,或去旅店,或去看夜场电影,或是伫立在雨中相拥而吻。他不必低头迎合,她更无需踮脚寻觅,一切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那般顺其自然。那吻毫无疑问是颤动灵魂的、惊天骇地的,他们的唇跨越了世界尽头,正与那一边紧密相连。我甚至看到雨意渐渐融入到他两人的躯体中,像是父亲的肩膀和母亲的乳房,一直在滋养着他们,先从内而外,再次从外到内,直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终成眷属。
买了十二瓶易拉罐装的百威,一罐都没有喝。在我看来,它们早已死去。
凌晨三点四十五,明月终于出现,那是我至今为止见过最亮的圆月——只有它才能配得上“圆月”二字,它圆得离谱,却又在离谱的范围内。它灿烂地与日争辉,它让我睁不开眼睛,却让我的心眼渐渐睁开。像蓝桥,她把我的心偷鸡摸狗地撬开,但我却始终睁不开眼睛。
此刻,我闭上双目,享受这一刻的月光浴。
翌日中午,我冲了个澡并叫了份难以下咽的外卖,准备开始寻找那座铁桶般的建筑。
自从被月色洗礼过后,这几天来经常头晕脑转的毛病像是减轻了许多。眼中或多或少有些沧桑的意味,但却隐隐有了些年轻人的活力。
我告别了旅店老板娘,临行前她将一张名片递给了我。那名片的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至于我竟有长期收藏的念头。
“名片是用铂金打造的,前边是我的名字和电话。看后边,后边印着我父亲的照片,那是十年前的模样了。每个月我都会发出去一张名片给那些我看着顺眼或者投缘的人,因为怕被扔掉,所以用铂金打造,但也仅仅每月一次了。我想这或许比整日盯着报纸的寻人启事和报警好一些。”
“我十五年没见到他了,十五年前见他时我刚从产房出来——我的儿子,他的外孙刚刚出生。他只说一句话:‘孩子十岁内忌火,否则一生无幸,切记。’说完看我一眼便走了。”
“巧合。我小时候有老辈人叮嘱我忌水。然后……”我将背包放下,坐下来聆听。
“我丈夫跟我都不信这些牛鬼蛇神,哪会在意这些?谁知孩子八岁那年,便出事了。从那间屋子出来时,他被火包裹着,全身百分之八十烧伤,矫健的身躯没了,俊俏英俊的脸没了,甚至生殖器都烧坏了。但他是我儿子,我爱他如爱生命,可这种爱反而激化了他内心不知名的矛盾——我暂且如此命名。总而言之,十三岁那年,他拿上五千块钱,自己走了。”
我想掏出一根香烟,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在汲取着老板娘儿子的故事,仿佛我的皮肤毛囊都在一寸寸地破溃,或者不如说我从中得到了些卑鄙的安慰。
老板娘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释然并且随意,她说:“如今我跟丈夫经营着旅店,我们没再要孩子。经营这家旅店是我们唯一可耻的打发时间的事情,除此之外的人生仿佛已是空白。”
我翻来覆去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应她,也许我该同她将旅店的客人全部轰走,把门锁上挂上“今日暂停营业”的牌子,而后将她衣服剥光,在最好的房间内同她做爱,并且给予她全部的精华,让她尽情地欢愉一天。这不是性欲更不是繁衍,我自作多情地想这甚至有些高尚,是一种看似龌龊无耻的安慰。但我不能,我是病毒,病毒是我。
我又向老板娘询问了一些关于封闭的村庄和铁桶般的建筑的事。
“比如说极其原始、不开化的村庄,深山老林里的,哪怕语言不通都可以;或者说类似于铁桶般的建筑,像是监狱或是其他的,总之围墙高高的那种。”
老板娘皱眉不语,思考后说:“村庄倒是没有,现在可是文明社会!那样的建筑在郊区倒是有好几处,都是监狱,精神病院和废弃工厂。找这些地方做什么?”
我摇头,说:“我的一个朋友走失在那附近。”
老板娘打了一个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先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抱歉地对我说:“先别急着走,等一下。”老板娘急匆匆地进到一个拐角处的房间内,房间的门有些像号子里的铁门。过了四根烟的时间,她出来。
“不好意思,久等了。来,这个拿着。”我惊讶,老板娘似是老了好几岁,面容黯淡并呈不健康的黄色,声音也嘶哑许多,像是齿轮被一根棍子卡着。
我接过老板娘的东西,那是一张薄薄的纸,如同蝉翼,纸被折叠起来,有几行文字静静地躺在那儿。我觉得它是有灵魂的。
老板娘说:“关于这张纸你不要问什么,这张纸也不会问你什么,总之你一直走,不要回头看,走到你觉得好的位置的时候,便打开它!”
我满腹疑惑,但看着老板娘义正言辞的讲话,我并未开口,并将纸装入钱夹中。莫非房间内有着一位算命先生不成?
“谢谢您了。真不知如何感谢。”
老板娘目光空洞,但还是笑了笑。那笑不像是女人的,也不像是男人的,嘴角的弧度像是男人的冷峻,眼角的鱼尾纹像是女人的柔情。整个面容合起来有些怪异,但却真诚至极。
随后我离开了旅店,我把铂金名片也放在钱夹,挨着身份证和那张纸,那老头的脸似乎和我的身份证上的脸紧紧贴合在一起,但中间却实实在在地隔着一层蝉翼般的纸。
既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理由证明蓝桥在其他城市,那便姑且假设她真在这个城市内。假想成立,那便立即付诸行动。我在便利商店里买了几袋长方形的香葱味压缩饼干、牛肉干、打折的矿泉水、五包烟、一小瓶56度的白酒,以及一身雨衣。
目的地有两个,一是在城市西南郊区,是一座四十多年前便已废弃的煤场。不知为何竟没被政府列入土地规划,也没被开发商看中,符合蓝桥的描述——不为人知,极为偏僻。
二是在离废弃煤场不远处的一处精神病院,围墙高耸并且冰冷坚固,墙上装有一圈圈铁丝网。从照片上看可知那模样正如一个巨大的铁桶,铁丝网像弹簧一样不断被拉长。
我甚至在想蓝桥该不会是被精神病院抓回去了,而后我找到的时候被安排在类似于“病人家属见面室”的地方。
她穿着不大合身的白色病服和五块钱一双的拖鞋,头发散乱如同刚刚被人坐过的草坪,眼神迷蒙浑浊并且眼屎密布,口里还咕咕哝哝,指甲不断刮着桌面,那噪音让我欲罢不能。但她自始至终就是没有看我一眼,最后给了我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最后扬长而去。
没有其余的线索,因为老板娘的纸只写了这两个地方。
在巨大铁皮乡村巴士上昏昏欲睡了三个小时后,我来到了那座废弃的煤场。仅够一辆车通过的土路上尘土飞扬,已临近傍晚,天色灰蒙如晦,四周围的空气粘稠地像是放置许久的黑芝麻糊,只有冷风吹动长草的“呼呼”声(像是某种生物在打鼾),其他一概没有,是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的力量在摧残着你。
没有村庄和炊烟,没有一根像样的树木,没有河流,没有人,没有鸟,没有猫猫狗狗,只有过膝的长草和一座占地极大的建筑。
我穿上雨衣开始前进,长草很有年头,长的不像话,宛如行走在玉米地中,难辨方向。好在这“草林”中并没有什么毛茸茸的昆虫、难缠的动物,甚至有心旷神怡的草香味,使人想入非非。在约莫过了十分钟后,我来到那座建筑的脚下。
清一色的红砖建筑直直矗立着,宛若欧中中世纪的古堡,又有些像一头巨兽,凛凛不可逼视。外墙整整有十米高,红砖和白石灰组合第一次令我感到像是堡垒,固若金汤。整座建筑有足球场那么大,这里是被废弃的煤场,但四野里找不到一丝漆黑的东西。
“有人吗?打扰一下!”我用出百分之五十的音量。
“有人吗!打扰了!”我用出百分百的音量。
四野寂寂,无人应声。我径直走了近二十米,找到煤场的铁大门。连锈迹斑斑都称不上的门,它甚至比朽木还要脆弱不堪,看起来只要一个小石子便能击破它。放置在此的理由想必是其具有指引性和象征性,像是路标告诉你:XX地方到了。
我把背包里的白酒拿出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窜上头的酒精气息让我欲哭无泪。
思来想去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根本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的认知范围:认识蓝桥后自己莫名其妙地得了艾滋病,莫名其妙地离开自己的家,她又像某种不可或缺的、易被忽视的因素般骤然消失。之后在一所欧派装修的旅馆内遇到了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又莫名其妙地被告知来到此处(若不是纸条上所写,可能我只能在阴间找蓝桥了)。而现在这座文化大革命期间所建的煤场淡然地看着我,我犹如蜉蝣蝼蚁,我不知所措,只好踏进去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