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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飞(十八、十九)

作品名称:雁南飞      作者:今音      发布时间:2009-01-10 08:38:10      字数:11772

十八
刚才,潘强和杨瑞英两个人正在屋里取暖。潘强听到外面的院门响,站起来隔着门窗说,杨丫,是你姑爷回来了,杨瑞英把鼻子一揪,说,那也是你的姑爷啊,怎么是我一个人的呢?你别来不来就说是我的姑爷,你瞅瞅你的心眼,只有针别这么大。
杨瑞英连站都没站,她说潘强是吃饱了撑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潘强说他不生气,笑一笑,十年少!潘强虽和肖林录也是校友,但他觉得肖林录没帮他什么忙,姓肖的可是帮了你家李传明的忙了,什么狗屁的家伙还挠了一个副处级,杨瑞英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让他把嘴里的话放干净点说,别一张口就是狗屁狗屁的,难听不?李传明不和我离,今天有你坐在这里的位子吗?可我也不想伤害他,你从今往后也别当我面说他一句坏话,他有能耐当他的处级干部,那是他的命!他命中注定该有这么一天,可我不稀罕!你稀罕的话你也去找肖林录,问他要个官做做,下农场?那咱俩就散伙!咱俩现在还不是在搭拼伙嘛!
潘强嫌他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搭拼伙你懂吗?潘强觉得自己在杨瑞英的跟前根本就没地位,因为要续弦,他只好装出笑的模样,嘿嘿,咱还是到屋里去坐吧!杨瑞英说,不!我就坐这,坐厨房安全,潘强说,进屋坐有啥不安全的,你还怕我吃了你呀?杨瑞英点点头,说他如果要想讲义气的话,就得跟人家王天龙学学,那义气就像一把刀,要用在关键的时候,只听喀嚓一声响,就像上回分大米,人家天龙要几袋了?到最后,还把一袋豁口的短斤少两的背回了家,换了你你干吗?
潘强说,所以我没当上副书记,让他当上了,我心里就是有点不服,他才来科研所几天就挠上去了?我呢?难道我就是吃素的货?
杨瑞英说潘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饭不怕晚,谁像你呀,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还硬要往上靠,怎么,不记得了?在星隆镇着火的那会,你上我家来检查防火,谁知道你是来检查什么的?一进门就对人家动手动脚,我那时让你碰我不就成了破鞋了?你也不想一想,如果,碰出事来怎么办?你那时有老婆!我又没带环,怀上了算谁的?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潘强说她小题大做,不就是进屋拍你一下屁股吗?谁知道你还当真了?你还能怀孕?你要是能怀孕的话,咱科研所不又是多了一个课题,全所的人都得拿你来研究。
杨瑞英说,你说的那是叫人话?人家王天龙说的,那才叫人话,说话从来就是文绉绉的,亏你还是大学生呢,还和肖林录是校友,狗屁!潘强说,看看,你也不是说狗屁了吗?咱俩都是狗屁!
潘强停顿了一会,说,不信,咱俩来试一把?杨瑞英说,试你的头!没办证书就想碰?我虽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可也称得上是金枝玉叶,我娘家过去也是个大户人家,要不,那个南方的皮货商的爹,怎么会看上我娘?
在隔壁,王天龙也扶着大华在炕沿上坐正着,他说,组织上已找他谈过了,不知道是谁,到毕克那里把他告了,看来这次,毕克帮不了王天龙什么忙,毕克的情绪激动起来很明显地向着艳芹。
大华说,那你不是说毕克能帮你的吗?毕克说,人家黄峰有回家接班的条件,你没有啊,你还捙什么?你倒是说话呀?胡平走了,没有人再为王天龙罩着,这句话,胡平在临走时跟他讲过,王天龙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他在爱情和职位上,他最后会主动放弃职位,王天龙倾向爱情的理由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他这一生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会很短,但王天龙只求一个知音就足够了,那末,以前的杨瑞英算不算他的知音呢?毕克亲自找他谈话,没有让王天龙难堪,而是回避了杨家母女俩,王天龙不好开口,在他没有遇上大华之前,可以说,杨瑞英是王天龙的知音,现在,大华出现了。
王天龙面对着大华把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站在地上两手按住大华的双肩,然后又托起她的脸,说,大华,我这样做,可能是不道德?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王天龙把老婆休了!
大华听到这里,打住了他的话头,不许他再往下说,只见大华站起来,摆脱了他的手,拉开门,噔噔地冲出去,又回到自己家里,一拉,门是关着的,大华站在外面使劲喊,妈!把户口本给我拿来!
杨瑞英一把推开潘强,小声说,我说不行,你还非说没事,怎么样?来事了吧!杨瑞英一边系衣扣,一边应着声,来啦!随即把门拉开一道缝隙,将户口本递给女儿,说大华啥时不能来敲门,还非跳这个时辰来,大华调皮地说她妈,那你就在门上贴个布告,我就再也不敢来了,杨瑞英说,你敢!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就时泼出去的水,我可不干!我可告诉你,你明天就领新姑爷上门,来吃我包的酸菜馅铰子,说完,然后又把门关上。
大华接过户口本,站在院里喊王天龙,你出来接一下呀!
杨瑞英在里屋敲着窗玻璃说,你喊啥呀?
王天龙一出屋,就听见大华说,我不喊了,喊了就怕耗子咬!接着!大华把户口本往他家院里一扔,王天龙双手一接,没接住,大华说他好笨啊!
说着的功夫,大华快步走到王天龙的跟前,说,走哇!咱俩去登记。王天龙怎么也没想到。大华做事泼辣,说干就干,这一点像杨瑞英。
王天龙跌跌撞撞地被大华牵着手跑出院子,两人顺着学校的那条道一直向北走去。
这条道往南直奔永兴屯而去,被绿树掩映的红瓦房学校,此时已披上白雪织成的银装,一簇一簇的剔透晶莹,不知为什么,听不见书声朗朗,在王天龙的心里顿时萌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再过几年的话,女儿雯雯她就不得在这里要上学了?
这时,女儿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闪,想到女儿,王天龙的步子渐渐缓了下来,大华问他这是怎么的了?是不是不想去登记?大华站下来等他,等着王天龙走近时才发现他有一些泪水,她问他是不是想女儿了?王天龙点点头,嗯了一声,大华发现他的眼神一直在盯着学校的方向飘,据人家讲,这座学校在当地算是个名牌,从小学、中学都连在一起,全是红瓦房的校舍,在夏天,看上去是一片绿树、红墙、蓝天,但是,到夏天的路还很远、很长,王天龙想往着夏天快一点到来,他要看到女儿在六一儿童节的那天,穿上美丽漂亮的连衣裙。
大华她人聪明,看出了王天龙这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她对他轻轻耳语,像哄小孩似地,说,天龙,我啥针线活都会做,连衣裙咱就不做了,咱去买!买的不比做的强吗?王天龙说她讲话真傻,那买来的东西还不都是人做出来的吗?
眼下,大华就是要逗他开心,只要男人心里边的疙瘩解开了,那生活才能过得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最后,王天龙还是坚持要去登记,大华依了他。
在王天龙的印象当中,学校是一块净土。
他忘不了有一年的夏天,当头顶上那轰轰的雷声和闪电炸开来的时候,王天龙正行走在哈尔滨至阿城的公路上,在没下雨的时候,他看见了老县城那拥挤狭窄的街道,在一处阴暗地方长出的鲜苔,真像上海弄堂里阴沟边上的一景,王天龙在异地对家乡的情感,总是在这些曾相似的印象中得到启迪,倒不是说这些回忆像开闸那样汹涌澎湃,但也有像小河一般的涓涓流淌,王天龙在那里停留了会,两旁商家里的摆设,有一个牙医诊所在门前亮起一面小方旗,在旗边上留着一些须穗,这些旗穗比羊肉馆门前的须穗要方些大些,穿过前面一条狭长的老街才能拐上一条宽敞的公路,这条通往长春方向去的路,路面上全铺的是沥青。
阿城师范学校就在离阿城老县城三十公里的地方,王天龙来到学校门口已浇得象个落汤鸡,他向门卫打听管人事的现在还在不?看门的说王天龙来得早还不如来得巧,学校明天正要放暑假,到那时,你如果来的话那也就对不起你了,还是打道回府吧,现在你来的正巧,人在!
王天龙谢过了看门人,在一幢大楼里把一份助理农艺师的职称表格拿在手里,他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全身都是湿的,真要是把表格弄湿的话,还怎么向于连交代?
王天龙步出校门看天,是不是有点放晴?不一会,果然是雨过天晴,公路两旁的小丘陵显出潮湿的翠绿,吸一口空气嗓子眼里全是新鲜阴凉,再捏一把小风拽在手里,觉得手掌心也是暖的,特别是天,这么瓦蓝、透明。
王天龙没有想到于连的事办得这么顺利,看来,于连是个有福之人,眼下,只要王天龙一想到那年夏天,他就会把女儿雯雯和于连这两个人名联系在一块。
那天,有个人站在门外,右手的食指弯起一个勾,对着门非常有礼貌地嘣嘣嘣敲了三下,王天龙说,请进。来人是中等身材,一张胖乎乎的脸蛋,眼睛长得小了一点,穿著一套皱皱巴巴的蓝色中山服,而且,那种蓝已经洗得发了白,他肚子朝前挺着,明显地让人感到这件中山服有点紧身,一顶退了色的蓝布帽,那舌檐软软塌塌的一点都支撑不起来个硬朗。
于连是特意来告诉王天龙的,那张职称表非常有用,明天就要出发,调到山东沂州农科所。他向王天龙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你给我办的助理农艺师职称,这一回调动,可派上用场啦!谢谢你!他又鞠了一躬。对他这个举止,王天龙无法回答,他知道于连早先是那所农校的老师,确切地讲,是一所中等专业学校,他曾在那里和一个教化学的老师结婚离婚,后来又主动要求调往星隆科研所的,王天龙想不出其它的话,只好把他的经历复述了一遍,于连听着,人不竟激动起来,他说,那里是他的娘家,他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忘不了娘,包括现在工作的星隆农科所!早在六十年代,这个东北农垦总局的科研所,在整个东北都非常有影响,在那场史无前列的运动中虽然被解散,人员也都被谴散下放,但是,它的作用谁也抹杀不了,组建后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既然把它撤了,后来又把它重新恢复起来,那些科技知识分子纷纷归队,于连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天上午,王天龙也赶来为于连送行,于连放下手里得转头,两手拍了拍灰,迎上前来,于连正在把一些砖头往木箱子里边放,他的木箱没有太大的,全是一些放工具的包装箱,两人抬一个,绰绰有余,院子里一共堆了八九个像这样的箱子。连着道一边的板杖已经倒塌,所以有许多的鸡也趁虚而入,于连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此时站在屋里的门框子上看着父亲在忙碌,那个姑娘的眼睛里闪着一些不知名的忧愁,她不知道后妈为啥要对她这样漠不关心,连例假来了都不问一声,她也不会告诉父亲,她只好从什么地方撕一些棉花塞在裤裆里面,她怕说给父亲听的话,连父亲也不懂,她只好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着。王天龙从那个女孩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呆滞,如伤痕一样的目光多少夹杂一些恐惧,所以,姑娘见着有那么多的人在院子里站着,便闪在一边把头有时一低,像根小草羞怯得很,于连把王天龙拉到女儿身边,让女儿喊王天龙一声王叔,女儿把头一低,轻轻地喊了一声,王叔!之后,就再也没说什么话,而是看着那么多人在给她家搬东西。王天龙把砖头从箱子里往外拣,问于连怎么把这些东西也装进了箱子里,这砖头哪儿没有啊,还用得着从我们这儿带?爸!于连的女儿喊了一声,于连把头一扭,说,你王叔不让爸带这些东西,爸就不带了,说着,于连把砖头从木箱里拿出来,又把它小心地搬到贴着墙根前的地方罗起来,他直起腰对女儿说,这些东西,对后搬来住的人家,总能用得着的,女儿,爸说的对吗?女儿深思的眼眸中,没有一点的涟漪泛起,这令于连的心里像有一把刀在割一样,父女俩的对峙,虽说只有瞬间的功夫,但是,让王天龙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雯雯,总有一天,雯雯也要长到像她一般大,等长到她这么大的时候,要是来了例假有谁来管?有一回,杨瑞英拽着于连的后脖领,说于连当的时什么爹?就是她的后妈不管孩子,你倒是来问问我们,我们好教孩子!孩子初来月经时不知为何物,糊乱地将纸垫在里头,走一路,血也淌了一路,杨瑞英看到后心疼了,说着的功夫,杨瑞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于连一边试着把头扭过来,一边哭着说,大姐,不是我不管,而是我对此就是根本不懂!你帮我去教教女儿,行不?我这个当爹的还能算个爹吗?我,我他妈的不是人!于连开始抽打起自己的嘴巴,然后,蹲下身子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大男人养活一个女儿,却不知该怎样对女儿说那些女人们的事情,他哭出了愧疚,如果女儿的亲生母亲在边上的话,他就不会操这份心事,杨瑞英心里在怪自己多嘴,杨瑞英把于连从地上扶起来,你看你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是男人就得站着,站直了!于连站起来,扭头看看四周,幸好人不多,在很远的地方还有两个,却看不清这里,于连问杨瑞英,大姐,你说我该咋办?于连写得一手好楷书,此时,王天龙正仔细地端详起写在包装箱上的那几个字,他把杨瑞英在以前跟他学说的这些话暂时放在一边,然后,再招唤人替于连装车。王天龙和于连住在一条街上,平时上班,大家都打照面,于连的车没有韬群走时的排场,也没有为胡平送行时的隆重,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平民百姓,就是连王天龙在内,也只有八个人前来相送,于连还是被激动了,他的女儿也说,从来也没看见爸走有那么多人来送他,女儿见装车了,也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只有一只书包,她把它挎在肩上,她每天上午都是这样背着书包从王天龙家门口经过的,王天龙对这些记得很清楚。装完了车,王天龙看见于连的女儿把书包挎在肩上的时候,人的身子对着墙,孩子把背给了大伙,她肯定也在流泪,人,一旦要离开一块熟悉的地方,不管它那里的生活从前是怎样艰苦,但就在要离开的一瞬间,还是有点恋恋不舍,到现在为止,平时和于连关系不错的人几乎都来了,爸爸和那些人都紧握着手,好像是这么一走就再也不复返了,是啊,如果,自己再有机会回来的话,自己就真的长大了,到那个时候爸吧也老了,爸爸带我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那些平时和我素不相识的人,这时候是那样的拉着我爸的手,久久不肯放,对我爸这么好,于连的女儿想到这里,突然把身子一转,问,爸,咱这一走,还能回来吗?爸?你怎么也哭了,你哭,我就更加伤心,爸,你老了的话我来养活你!一个懂事的女儿,知道爸爸现在心里边在流血,就能知道上前安慰父亲,如果等王天龙的女儿雯雯长大了,她会有这番孝心吗?王天龙鼻子一酸,看到于连的女儿上前挎着爸爸的胳膊时,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致所打动了,天发着灰,发着朦胧的阴沉,于连的女儿再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生活了三年的故乡,还有一起来相送的好人,她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的,总有一天,她会记住养育过她的北大荒。人在某种时刻,等待着安慰、期盼着安慰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关切,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些,就活不下去,人的弱势、无能,有时候表现得竟是这么明显,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承认,人总是无法抗拒命运。


十九
王天龙把结婚证领了回来之后,所里舆论大哗,但也有细心人,在暗中帮着王天龙,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人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树挪死,人挪活!这个时候,王天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文化底子薄,已到了三十多岁年龄,又是搞政工的,哪怕就是有高级政工师的职称,有哪家单位原意接受?前几天,于连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也得另起炉灶,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一切都要从头干起,如果王天龙要是有空的话就替他到友谊农场去一趟,说是去找一个姓宋的,当年在看守所里管资料,说有一样东西要转交于连。
第二天,王天龙专门请了一天假,带了大华一起来到友谊农场,他俩按于连信上写的人名找到了公安局,姓宋的一看于连的信,他什么都明白了,吩咐一个年轻的给他俩泡了两杯茶,姓宋的知道从星隆农管局到这里的一段路非常好走,除了火车还有汽车,但是,火车定时,所以,大伙还是从星隆的大道上,站着等从福利屯发来的客车,约莫半个小时就到了农场总部。
王天龙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但他没和姓宋的说自己就是这里九分场的人,九分场又叫柳大林子,那条去九分场的路,非得经过早先十八团的看守所,兵团撤了之后,十八团又恢复了友谊农场的名称。
王天龙这时从那个人手里接过来一样东西,大华忙凑上来看,说,那手小楷正是于连所写,王天龙一惊,忙问大华是从哪里听来的,大华只才说,是在孙照兴还没走的时候她就听说了,那个姓宋的点点头,那张纸再收藏下去的话就会变成文物!
王天龙正屏心静气的看那张纸上写的,他没马上回答那个姓宋的话,直到他看完了交到大华手里只才说话,哦!
在回来的路上,在王天龙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么一幅画,那是在一九六九年,珍宝岛的硝烟才刚刚结束,当时的合江地区,张贴了这么一张布告,说是号召打狗。大华听了就不解了,狗还要发出号召打?有那个必要吗?那现在几乎家家都养狗,现在怎么就没号召打狗呢?
王天龙说大华还是太年轻,而于连说他在那个时候患了“狂犬症”,这篇文章就是写他对当时环境的想法。当年告示上说,苏修为了破坏我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从乌苏里江的边界线上,放进了一批疯狗。这种狗咬什么什么疯,咬鸡鸡疯,咬狗狗疯,咬人人疯。被这种狗咬出来的病叫做狂犬症,据医生介绍,这种病的治愈率特别低,只占千分之几。
大华念到这里念不下去了,王天龙让她继续念啊!大华的眼神是发楞的,她把那篇文章递给王天龙,说,你自己看吧!这篇文章是于连在看守所里被关押时写的,后来被姓宋的一直收藏到今天,他感到这篇文章的可读性比任何时候都强,所以他想法联系上了于连,而于连托王天龙去把它拿来,因为,于连说他自己都忘记了!于连说他得过狂犬病,不是被苏修的狗咬的,而是被那鞋比苏修放进来的狗还要凶的狗咬的,从于连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当时,任何良医妙药对他都无济于事,他只有被含冤关押受审。当时,从牢房里大门缝透进一丝光线,于连在信中说,那是他的生命之光,那种光就能治好他的病,光要来得更加强烈些,于连身上才能放晴,青天大老爷喔!于连最后写了这么一句话。落款的时间是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写于十八团看守所三号牢房。于连至所以要把这张纸让姓宋的交给王天龙,是于连在和王天龙偶然的一次交谈中,他发现王天龙有写小说的冲动,他也知道这个冲动对王天龙来说,是想弥补自己文化上的欠缺。
王天龙回到家,手里托着这张纸,在灯底下冥思苦想,感到举笔艰难,大华问他怎么了,王天龙回答,人在纸上就是不走,你有办法让人在纸上走起来么?说完,王天龙把十几页纸全都撕得粉碎,然后又捏作一团,狠狠地扔在一边。
大华说,如今,我是你的人了,我陪你坐着好吗,你写到天亮,我就陪你到天亮,你写到老,我也陪你到老!王天龙的心只才稍稍稳定,他头仍低着,一言不发。远方的狗叫声又起来了,叫了一阵然后又消失了。
大华陪他一直坐到凌晨一点,大华好象想起了什么,说,我看出来了,你想抽烟?王天龙点点头,大华立刻起身出门去敲她妈的门,妈,有烟吗?天龙要抽!杨瑞英把女儿拽进屋里,说,那小子不是不抽烟吗?今天是怎么的了?怎么想起要抽烟了?妈!,你倒是说话呀,到底有还是没有哇!你杨瑞英说把你急成这个样子那是为啥呀?说完,披上棉袄到前趟房潘强那里要了一盒烟,她对着大华说法,赶快拿去孝敬你新姑爷吧!
大华把烟举到王天龙的跟前,说,天龙,抽一枝吧,我给你点上,王天龙摇摇头,说,我想起来了,抽烟对人的身体不好,我早就戒了,如今还是不抽的好!大华又说,那我给你拿点酒来,你喝一点,我也喝一点,告诉你听,我能喝二两白酒呢!真的?王天龙不信,他放下笔,对着大华左端详右端详,一连说了好几个不相信!大华急了,说,那我喝给你看,你看着!大华从厨房里拿来一瓶烧鱼的白酒,刚要往嘴里倒,被王天龙一把夺下,说,我信你还不成吗?你不是说,咱倆再养一个小孩吗,那酒就不能喝了,你懂不懂?大华腼腆地一笑,说,我咋不懂呢?这时候,大华对王天龙的敬佩,在这天晚上又加深了一层,她一阵欣喜,忙上前揉住王天龙的脖子,说,天龙,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王天龙来到厨房,为大华倒好了洗脸水,大华洗了脸又换了水洗脚,她让王天龙进到里屋去,别看她洗下身,她说她会害羞的,真的!大华见王天龙还想进屋,就差一点尖叫起来了。过日子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在那里连洗澡都没个正经地方,局直地区只有一个澡堂子,王天龙根本不去那里洗,说那里不但脏而且还乱,王天龙而是在家用一个塑料罩子,用钩子吊在棚顶上,罩子垂地铺开像伞形状,把一只红色的塑料盆拢了起来,靠热水的气把罩子给吹的鼓起来,然后,人脱光了再钻进去。
这一天白天,王天龙先把院子的门锁上,在屋里把罩子给挂起来,等到一切就绪后,大华还是不愿当着王天龙的面脱衣裤,说,你走开呀!王天龙就站到了厨房,他把灯打开,听所里搞畜牧的专家说,养鸡最好是圈养,然后把灯打开,用灯光直接刺激鸡的鸡冠,这样能使母鸡多下蛋。王天龙正在想时,就听里屋叫起来了,天龙,你快进来呀!王天龙进屋一看,大华赤条条地站在地上打抖,说里面的水太烫了!王天龙赶紧把水调匀和了,大华说,这回你别走了,就坐在这里看吧!等水凉了的话,你再帮我加点热水,知道不?王天龙说,知道!
这时,窗外喊,大华,大华!王天龙出屋一看是杨瑞英,就说,大华在洗澡呢,杨瑞英说,那你在里面干吗?你睡都和她睡了,还看不够哇!这番话,顿时把王天龙说得脸一阵滚烫,他摸摸自己的脸颊,问自己,这是怎么的了?大华不是自己的老婆吗?有什么好害羞的。杨瑞英的目光有点怪异,她从板杖那边递过来一包东西,那是啥呀?杨瑞英说,你就赶紧拿到屋里去看吧,去吧!外面怪冷的!别把小命给冻出事情出来。
王天龙只身返到屋里打开一看,全是一些小孩衣服,这时候,大华光着身子从罩子里面钻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又赶紧用一块干毛巾把头一包,下身围了一条床单,这时候,王天龙才把蒙在窗上的那块布给取下来,一大片亮透到屋子里,大华身上的皮肤显的更白了,王天龙忍不住上前掐了她一把,说,真像是一块豆腐。
大华穿戴整齐,她捧起母亲为她做的小孩棉袄,那些都是用绿色的丝绸锻子的面料,裁成像鲜族人穿的斜襟衣服,还有几条做的是满档的棉裤,说是孩子大一些的时候好穿,这样能使孩子从小养成一个讲卫生的习惯。
王天龙隐隐约约感到,像这些小棉袄裤,女儿雯雯从前也穿过,他知道远在局直公安局附近的托儿所,如果,真的当他和大华有了自己的孩子后,王天龙又要重新踏上这条老路,这条路可以说是在管局的大南边,直接和黄峰老岳夫薛大海的那个奶牛房面对面,孙照兴如今已经走了,黄峰也走了,黄峰的媳妇薛洁,也在一年的冬天,好不容易坐上星隆镇开往佳木斯的火车走的,先前走了好几天没成,全让那场大雪给耽误的,那天傍晚,王天龙记得非常清楚,一场大雪在人们的预料之外突然铺天盖地的下起来,薛洁被那场雪又给堵了回来,她身后背着孩子,孩子用棉被包着,然后,薛洁用一根军用的背包带在胸前打了一个十字交叉的花,这场雪下得有点嫩,从星隆老街那里几乎找不到回来的车,薛洁好不容易随同父亲又回到了那间小屋,门一开,顿时让人心里觉得暖融融的,一阵热气从屋里扑出来,像是十分热情的样子,里面夹着喷香的酸菜炖粉条的那种酸溜溜的味,薛洁忽然不想走了,她把刚才在外边等车的空旷和冷漠一直记在心里,外面黑黑的天哪有半点亮光,全是寒冷,那呼号的风都像一把把刀子,抹人脖子。那天,王天龙出门倒脏水,他看见了一些人正在进黄峰家的门,他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人不留,天留!北大荒刚刚转冷的天气,脏水倒在外面道边的沟里,还开得见脏水把雪融化出许多黑的,白色的雪用肉眼瞅,还能瞅见一点它的反光,这种反光虽然是些模模糊糊的,但确实能看见水溶化着雪时,是一点点渗透到里面去的,沟里的冰和道面几乎成一样平,那些水还是流到了前趟房的杖子里面,原先那块平整的雪面状的地方,于是就出现了一道道黑黑的楞沟,那场雪还在下,道上没一个人,王天龙返身进到屋里,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变故,那是什么呢?
眼下,大华见王天龙楞着神,于是问他又咋的了?王天龙说自己的感情太脆弱。噢!大华应了一声,把那些叠的板板正正的小棉裤,放到了一只大衣橱里,艳芹临走时给他留下了这样东西,这只衣柜那也是家里现在最值钱的东西,大华问,那我呢?值不值钱?
王天龙把她揉住,两张脸对着一面大衣镜,说,你看吧,咱俩都在这镜子里,应该说,那面大衣镜照出来的人模样,还没走形,不像福利镇上有些商店里的镜子,照出来的人跟鬼差不多少哟!大华很难忘记那个地方,王天龙脚上穿的那双棉皮鞋也是从福利镇上买来的,两只鞋的鞋底印花不一样,从面上看像是一对,可细瞅鞋底的话就不同了,这件事,他没有和大华讲过,男人的嘴太碎不好,什么事情都要在心里放得住,不能在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什么话都对人家说。
大华吩咐他把澡盆里的水往外倒一下,这些水往哪泼呢?外面的道上已经成了一个冰面,拱型的样子,连人都走在上面打滑,王天龙拎水出门要沿着一条铺着红地砖的小道,四十来公分宽,十来米长,那条小道铺的不如隔壁铺的好,隔壁薛大海做什么事都心细,他家那条道的平整,都用的是细沙和没有斑点的红砖铺的,连雪面也会在上面轻轻滑过。
王天龙的一间厦屋的门开在东面,没门,提着水还能看见几条熏肉挂在棚顶上,王天龙想把这些肉送人,原先他家养的一只猫,有一年偷吃了杨瑞英家的几只小鸡后,让王天龙把一些烧焦了的鸡毛,直接让猫闻,王天龙还打它,结果把它打跑了,那只猫只有在深更半夜时,才能蹲在外面某一个地方,对着家咪呜咪呜地叫着。
这天晚上,王天龙又拥大华入睡,半夜,王天龙说,那只猫又回来了,大华问是哪只猫呀,你在说梦话吧!王天龙要起身看看,被大华一把揉住了,说,这么大冷的天你起来干啥?王天龙说外面的猫叫有点不对劲。其实,王天龙没有把真正的心里话讲出来,凭他的细心,野猫不会在每个晚上的同一个时间里叫,而且叫的又不像,大华说王天龙就是多管闲事,你也别把灯打开,打开的话,那只猫就跑了。王天龙说,我不打灯,我就这么抱着你睡,就是回到了南方,到了晚上,我还是抱着你睡!大华听了一笑,那种笑似乎没有蔑视,又好像胸有成竹一般。大华有意将几滴泪珠洒在王天龙的脸上,她不止一次这么热烈的吻他,都久久不愿松手。天龙,别难过,有我在,你还怕写不出来吗?你已经跨出第一步了。大华说这些话是想宽慰王天龙,也知道他睡不着的原因是什么,活到三十多岁的份上,王天龙还是头一回在为自己考虑,在人的一生当中,一个人真正吃饭的家什是什么?王天龙是多么需要有人来鼓励他,王天龙把身子转过去,大华摸摸他的眼睛,说他哭了,王天龙翻了一个身,在黑里睁着一双泪眼,泪眼朝着棚顶,说,你会鼓励我么?其它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一个人!大华把他紧紧地揉住,说,到什么时候我都会鼓励你的,你不是做的很好吗?你把三十多个课题工人都转成了国家干部,有多少人在说你好话,我知道你的,你想听好话,不想听不好的,王天龙点点头,说,那是我变了,外面的猫叫声又起来了,王天龙说,那不是猫叫,是人叫!大华赶紧把他的嘴捂上,胡说什么,快睡!
大华揉着王天龙像当小孩似地,两眼睛却在黑里张望着,那天,在妈家吃饺子的气氛总是有点尴尬,天龙像打不起精神来,那天,王天龙是有点不习惯那个场面,潘强嘻皮笑脸的样子,尤其是那喝酒端酒杯的样子,真像是当父亲了,就是李传明在家的时候,也没有像他现在这么摆谱,潘强鞋脱了,脚上蹬着一双全棉的袜子,杨瑞英把饺子端来说王天龙,你瞅他啥地方不好,还非瞅他那双脚丫子,他脚丫子怎么了,是不是踢着你什么地方啦?大华当然护着王天龙了,连忙喊妈别吵嚷了,忙完了就赶紧上炕来吃,吃完了我们还有事呢!杨瑞英说女儿如今翅膀长硬了,说起话来好像没把门的,大华,你可得给我记住,我是你妈!看来你还不分大小了呢,叫人了没有?那是你潘叔!大华把身子一扭,说,我叫过了,还要我叫啊,好,我叫,潘叔潘叔潘叔!大华一连叫了三个,杨瑞英把外屋地的事情忙完了,也脱鞋上炕,对着女儿说,这死丫头,今天是吃枪药怎么了,又有啥不称心的了?倒是说出来听听啊!怎么说起话来老是噎人?
王天龙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大华在哭鼻子抹眼泪,就问,是谁欺负你了?没有?没有,你哭啥?是不是还在想吃饺子的那件事?大华点点头,嗯了一声,王天龙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让你妈和潘强在一起,对不对?大华扭他一下鼻子,说,你是咋知道的,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大华没见过蛔虫,可王天龙在上海见过,王天龙说,那东西实在是太呕心了,大华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再往下说,否则的话她非吐不可,大华说着,哇地一下,说,我想吐!
王天龙赶紧把灯打着,披衣下炕,来到外屋地重新又把炉火捅着,大华在里屋喊,炉子没灭吧?没有!那还有火?有!天龙,我恐怕是怀上了。啥?怀上了!你别装懵种,我可告诉你,那可是你点的种!炉里的火在王天龙的拨弄下,那火又像火车拔节声一样,轰轰地往火墙里面窜,他用手一摸,挺烫。
这时候,透过窗看外屋地,月亮把雪泛出银白,甚至,有点蓝茵茵的,院里一些七高八低的形状,都被白雪复盖上以后,像一层绒被,哪只野猫在上面留下了一行点点的脚印,那窜脚印好像沿着杨瑞英那豁牙似的杖子,往那边更远的地方延伸过去了,他不尽打了一个冷颤。
大华在里屋喊,你站在外面打狼啊!还不赶快上炕。里屋的窗,在外面用一层牛皮纸糊的窗帘挡上了,天亮拉起来,拉的动作像学校里孩子升国旗的动作一样,在窗的东边,立着一根老长的桦木杆子,当电视机天线用,听说佳木斯的电视机有是有,就是想和所里换些鸡蛋,买鸡蛋的钱,人家照给!听说已联系的差不多了嘛!那天吃饺子,潘强把话露了出来,第一批不多,顶多三十台。大华唤他,潘叔,你怎么也得想法给我妈还有我一人弄一台啊!潘强说,那事还不好办?如你妈一下子能看两台,我就搬两台来,把你的那台也给你妈。潘叔!大华不乐意了。
王天龙上了炕之后,突然想起这一景来,他说,你那天喊他潘叔的频率也太快了,几乎是一口一个潘叔的叫。大华说她下回再也不犯践了,但要等把电视机搬回来再说,好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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