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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飞(十一—十二)

作品名称:雁南飞      作者:今音      发布时间:2009-01-06 09:09:11      字数:18476

十一

小华出院后的消瘦,反倒增加了王天龙一块心病,在李传明不在家的日子里,都是王天龙陪孩子上的医院,惹得艳芹要跟王天龙分床睡,一张床怎么个分法?要不,把炕扒掉支两张单人床,那冬天能挺的住吗?艳芹常为自己说话说漏了嘴而内疚,见着王天龙回来,总要先上前跟他搭话,她问,那医院里人多吗?别人没问你吗?你是他什么人?别人不问,我才不信呢?要是我的话,我就不相信你有这么大的儿子。天龙,人家没问你,你跟杨瑞英是什么关系吗?
这一天晚上,王天龙真的气急眼了,他把手中的饭碗往地上一扣,问她是怎么回事?天天絮叨!还有完没完?别拿女人爱唠叨作借口,也有的女人不唠叨的。杨瑞英问他是谁?王天龙一时语塞,他不好说,这个女人就是杨瑞英的亲生闺女李大华。
王天龙用扫把扫去了粘在地砖上的饭粒,米粒去除后,地砖上又泛出红色来,用两块砖横放和两块砖竖放,这样才搭出一个个平整的地面,地砖上也有一些毛疵,手摸上去不是很光滑,砖之间都用细沙溜缝,走在上面还是蛮平整的。
北大荒从五月等到秋天,这中间要经过一个夏天。
到了秋天,王天龙仿佛才会触景生情。
这天晚上,王天龙把扫好的垃圾,用一只红色的塑料畚笈托住往外端,他直接把那些东西扬在院子的地里,院子地已经起了垄沟,垄不长,只有六、七米,西红柿的小苗已扎下了根,柔柔的用眼睛瞪着,还有辣椒叶也挺立着小杆,立在那里是不长的一点。
凭借屋里的灯光透出去,照在这些苗苗的身上,用肉眼不是看得很清楚,非要定睛看不可!只是,会爬藤的豆角,贴着杖子的根长,也一点点的小。杨瑞英两手把住她家院子的那头杖子,他正观赏着王天龙院地里种的一些植物,她心里记得非常清楚,包括他什么时候打的垄沟,甚至是在哪天早晨她都记得,因为杨瑞英在乎眼前的这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到了天边不理会她了,她还是会在乎他,一个女人最害怕的就是从心里真正爱上一个男人之后在突然间的消失,这是有点玩火,如果爱是一把火的话,那么杨瑞英心里的这把火,是她自己燃起来的,在杨瑞英的心地里有一片干枯的草场,那片草场曾经也有过春天,但是在她看来却是瞬间而过,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包括美好的回忆。她把王天龙的出现当作一枚火柴,硬是拽住这枚火柴划着了自己这片干草,那片干草从此烧起来了,街坊邻居也说杨瑞英比从前漂亮了。
王天龙从屋里出来,眼睛被屋里的灯光晃的因此就看不见暗里站着的人,杨瑞英说连她都不认识了,是不是被老婆气糊涂了?刚才是不是在和艳芹吵架?在哪儿吵就在哪儿了!你听见没有?她在对王天龙进行说教,她觉得王天龙会听她的。
王天龙一抬头,从黑乎乎的影子里瞅出是她,问她站在那里干什么?出于对你的关心!所以我才站在这里的。好像王天龙一点都不领她的情,这让她多少有点失望,难道男人的心都没有我们女人的细?不对!王天龙的心是很细的,平时,他连老娘们用的月经带,都想得到要给艳芹预备上,你能说他的心不细?
刚才,杨瑞英看到王天龙在往外扔碗的碎渣,说他真能耐哟!还能把碗打碎了真不简单,你怎么不把自己打了呢?你应该照着镜子打自己的嘴巴才对呀!你他妈的还能算个爷们?
王天龙说,我该你的?杨瑞英说她是雯雯的干妈,凭这种关系就不能和你较真?杨瑞英使劲把杖子一摇,说,怎么啦!我在你面前还不能说一句话了?杨瑞英说她的木工房里有的是木条,怕什么?板杖倒了我陪你,你怕断了,我可不怕断,砸着你的后脚跟了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啊,你可不能对艳芹绝情!你绝情就不是娘养的!
王天龙不愿让她瞎操心,杨瑞英劝他从窗外瞅里屋,看看艳芹哭了没有?要是哭了的话她就过来劝!王天龙立刻把她的话打住,说,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你也别给我添乱!说着,王天龙真的从窗外往屋里瞧,艳芹正坐在炕上抹泪,王天龙想想心里有点后悔,杨瑞英看到他抓耳挠腮的样子,说,是不是心疼了?她小声嘟哝王天龙,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算是把你琢磨透了!王天龙心肠软,是一个后悔的主,无论对谁,王天龙都是这样,唯恐把对方得罪得太深了!
这时候,杨瑞英的脚步,已经从厦屋移到房门口,她小声问王天龙,听说了吗,科学院要调人了,就是那个在佳木斯的农垦,在市里!比咱这儿强多了,哪他妈像俺家那口子,天天喊,回南方,如今,给个副处级的小夹板一套,嗨!老老实实地下农场去了吧,他往下面走,人家可往上面调,这几天消息传得可火了,我可告诉你呀!我是你家雯雯的干妈,咱就是一家人,假如有消息的话,你先替我帮老李打听打听。
王天龙奇怪杨瑞英的消息怎么会这样灵通,现在所长和书记两个人正在路上呢,杨瑞英不一定知道的太多,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到了他的嘴里都是变得有鼻子有眼了。杨瑞英希望王天龙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没人喜欢他!
北大荒秋天的晚上,凉风习习,八点正,俱乐部大楼顶上的高音喇叭,响起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联播节目声音,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响彻,把几个大红灯笼也震的微微晃动,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冷落的南北街道上慢悠悠的走着,好像是在散步,一边走一边在品,这时候大城市里每到夜晚散步时的风景,是不是跟眼前的一样?在黑黑的天穹下,城市和乡村还有小镇都一起趴在地上,谁也离不开赖以生存的土地,只是土地太大太远,由此阻隔出了城市和乡镇,或者被山隔着,或者被江河隔着。
在科研所道西的一个拐弯口,有一个小卖店,这时候,里面的灯还亮着,自从所里成立了服务队后,不久也出现了这家小店,李大华只好暂时先在这里干着,她不想再回到那个福利镇去,她回去了肯定没她好,那离了婚的男人一直在那里等着她,说见着她,还是要把她带到大山里面去,推她下堐。这个消息不管它是不是可靠,王天龙都已经和公安局的周加年打过招呼,说是以防万一,人到什么时候,都是防小人不防君子,既然是防,就得有防的措施,那个人会开摩托车,从福利到星隆,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小店里一共有两个柜台,一个是专卖烟和酒的,另一个是专门修手表的,安排进去的都是职工家属。
在俱乐部的北边,有一条东西横道,向西,局直公安局的警灯通明,看得见马路对面的商店,大门紧闭。再往西,一片漆黑,那里,有一所中学,红墙绿树,如今也被夜色笼罩着,紧西边,一条从福利通向友谊农场的南北斜道,已经被截断,刚被平整过的土地,已经和农业技术学校连接在一块,新道从局直的南北道的南端出口横着拉直,足有二十来米宽,向西,一直到老兴隆镇的拐弯口,这才向南北方向分岔。从南边去,可以直达友谊农场,往北边走,那是地方上的宝清县,曾以部队番号命名的八五二、八五三农场都在这个县的境内。
王天龙回到了屋里,他听见隔壁也有关门的声音,而这决不是大华回来的关门声,大华关门开门的动静并不大,文文雅雅的,这点和她妈不大一样,王天龙这时候惦记着小店里的大华,他发现自己的右眼总是跳,于是,开门出去,艳芹问他这么晚了还上哪去?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他说,你要是去的话就把雯雯抱上,王天龙问她是不是疯了?如果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也把小孩抱去?王天龙这会儿是去办正事,他不是去瞎闹,好像艳芹嚼出点味来了,说,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王天龙拉门出去的时候,艳芹像是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又起来了,她无法忘掉那些在灰蒙蒙的、又像迷雾般的空气中夹杂着苍凉和寒冷的印象,先是地里头的人多的不得了,分秋菜的人群踩着雨后的泥泞,抱着一棵又一棵的大白菜往车上扔,扔到最后堆成了一座山,随后,那座山移动了,小型车沿着各家的后院和前院,分别有两个人往各家的院里扔,一边扔一边记数,这时候数潘强最忙,他要知道全所大约有多少科技人员不在家,成才信也把两手操在袖管里,总在地里头来会溜哒,反正每年都弄一次,他总是扯着嗓门和一些挑大个菜的人争理,你都挑大个的,那些小的给谁呀,你想过没有?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成才信满口的河南话。
王天龙刚拐上南北走向的那条主道,迎面碰上成才信,成才信问王天龙上哪儿去?当他听说王天龙是到前面小店去,忙拉着他的手,说,走!我正要去找你!
这时候,俱乐部那高音喇叭熄火了,四周万籁俱静。只有几盏灯火亮在远处闪烁,两人走路的沙沙响也发出清脆,走到一半,正和迎面走来的大华相遇,大华喊成才信,成叔!那个人走了,逃跑了!
大华的语气里有感谢成才信的成分,王天龙有点惊奇,成才信看见那个人走了才想着要来找王天龙,成才信让李大华站下,先别忙着回去,你不是说,刚才在小店里的人,手里不是举着手榴弹吗?举了就说举了,没举的话你也别瞎说!我把天龙带来,是想问问那颗手榴弹,他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是教练弹!是人家学校上体育课用的!成才信指指天龙,李大华,你跟他说!天龙,你问问她,主要问那个举手榴弹的人是谁?噢!那个人就是你过去的男人?就是福利镇上的那个工商?李大华说,不是。大华说,是许冶为了帮我,才举起了那棵教练弹,结果呢?把那个小子吓跑了,今天,多亏了修钟表的许冶和我在一起,不然的话我肯定要出事!事后,把举手榴弹的许冶又找来,他矮矮的个子,小小的脑袋瓜,头发碎的像羊剪绒,人也不好好的站着,嘴里头还吹着口哨。成才信问大华,就是他把你那个前夫给吓跑了?大华学着他的腔说,吓跑了!王天龙心里松了一口气,跑了就好,但愿吓跑了之后再也不会来!
王天龙早就听说修钟表的许冶有一颗教练弹,许冶看上去的样子挺凶,那小子常拿出来在半大不大的孩子面前炫耀,孩子们放了学,除了逛陈兰那个国营大商店,还有就是逛这家科研所服务队的小店,大华学着从前福利镇上商店摆设的样子,也把一块小黑板挂在门外,上面写着一些另星小商品的名称,她还在门前撑起一个像纸穗的红灯笼,每到夜晚,红灯笼就这么亮着,有一次,周加年开玩笑地问大华,我们门前挂的是警灯,你挂的是什么灯?尤其是那红色,它代表什么?大华告诉周加年,红色是喜庆、醒目的标志,还有,它代表热烈而奔放,周加年点点头,跑到里面买了一条香烟,说这样做是支持他们开张。
王天龙见成才信有点犯困,成才信告诉王天龙,那个人不是走了吗?人走了就算了!都回家休息去,那个许冶,我明天找他,他爸姓什么?我只知道他妈在组织部。说完,成才信两手背在身后,先走了。
王天龙和大华两人站在道上,大华小声问他,想走走吗?王天龙举目四望,周围是漆黑的多,明亮的少。大华她不想明亮的太多,明亮的太多了,人做什么事都被人家看见,反正又不是去偷人家东西,一想到偷东西,大华就会联想起自己的弟弟小华,她问王天龙,我弟弟怎么就这样傻呢?小华的心眼好使,小华知道自己犯错了,会用真诚的哭来打动王天龙和他的爸爸妈妈,小华知道坐牢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和大华说过他害怕坐牢,万一自己坐牢了,他担心爸爸妈妈会被他急死,那天,大华等弟弟哭够了,就说,咱以后不做傻事了,好吗?姐姐不是有手吗?姐姐会自己挣钱攒路费,你不用为姐姐担心!那天在王天龙的办公室里,有那么多人围观。
大华今天晚上在路上和王天龙相遇,大华就是想问问王天龙,那天,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王天龙和大华并排走着,王天龙的肩无意中碰着了大华的肩膀,当时的感觉是触摸到了一种柔弱,两个人向东行走,脚下是一条坑洼不平的路,前面连一点灯星都没有。
大华问王天龙怎么不说话了,假如你和小华有血缘关系的话,你会怎么看小华当时的働哭?王天龙此时心中的复杂,是在于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汇向大华解释,他只好把头低了下来。
大华又问王天龙,假如你是小华的姐夫?大华把最后一个夫字读成了弱音,如果耳背的话肯定听不见!而王天龙听清楚了,他的沉痛和兴奋,是在于他最后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爱的是谁,那种爱现在只好被压抑着,他为自己重新找到一颗北斗星而自豪,他想揉她亲她一下,可是,王天龙还是抑止住了自己的冲动,王天龙的心开始膨胀,天哪!这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这种折磨虽然痛,但还是有甜甜的滋味粘在嘴角上,怎么添也不掉渣。王天龙无法驱赶心中所感受到的爱,因为有了爱,他不会感到寒冷和孤独,哪怕自己永远呆在这里也心甘情愿!可是,王天龙想了一阵,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远方的城市,在憧憬中又渐渐的在他面前弥撒开来,他就是住在那个城市的小阁楼里他也开心。大华发现王天龙没在听自己的讲话,心中有些难过,她用小拳头捶他,说,你气死我了,我说话你到底在听没有?我不理你了!此刻,王天龙在想着小华的病情会朝什么地方发展,他把和大华的事情先放到一边,所以,毫无准备的他,挨了大华好几下拳头,在王天龙的心里,突然冒出了小华是他小舅子的古怪念头,他没法去阻挡那个在一瞬间萌生的念头,你无论说王天龙怎样卑鄙无耻都行!看得出,王天龙的我行我素就是这样慢慢浅移默化中走过来的,包括他对大华所谓的爱!
走在路上的王天龙说他喜欢黑天,特别是在冬天的黑夜,人就喜欢钻被窝,大华说自己在秋天就喜欢钻被窝,当秋风刚起来还不怎么冷的时候,她就喜欢钻被窝,她真是怕冷啊!大华的一张小圆脸,在黑天里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美丽和善良,那些光采如果要是在大白天的话,会使王天龙更加觉得自己爱的值!爱并不一定需要有婚姻撑着,只要有两颗心经常想到一块就可以了。
两个人往回走,在接近家属房的时候,大华不同意自己先走,王天龙要跟在她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大华说,这像啥?大华把小嘴一撇,她非要和王天龙肩并着肩地走。

十二
这一天夜里,路上结伴行走的对子挺多,胡平正和所长李荣往家赶,北京吉普的颠簸,使得胡平又在嘴里含上一粒保心丸,在车上,至于调往科学院的人选还在酝酿之中,不管怎么说,佳木斯毕竟是座城市,哈齐牡佳,佳木斯排在了第四位,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城市吧,是城市当然抢手,想去的人肯定多。农场总局真会点兵点将,一下子点了星隆所这么多人,没容他们开一个党委会研究一下,就这么定了?这叫人家心里怎么服气嘛!胡平把纸扇哗地一下往回合拢,这是他的一件摆设,无论走到哪里,胡平都要带上那把扇子。这时,胡平用扇子敲敲膝盖骨,又补上一句,说,这不是釜底抽薪又是什么?老胡!所长李荣为难了,照这样抽法的话,那农、机、畜好几个课题,还非得受点影响不可,如果,我们不支持总局的话?在垦区的还有同江所和克山所,这两家的实力都没有星隆所强。胡平想从更多的青年科技人员当中,选一些好苗子再培养一下,给他们压一些担子,到时候能顶得上来,李荣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们回去后得赶紧落实这件事,不打无准备之仗!
尤其是到了这一年的深秋,在这个时候,王天龙显得更加忙碌,从各个研究室里,提拔了一些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当了副主任,他们个个生龙活虎,而且专业知识面又很宽,顿时,王天龙在他们的眼里,成了一个显赫人物,因为官场上的事,同样年龄的王天龙比他们老到,而且,他为人沉稳,不管内心有多么复杂,从不多说一句话。
这一天,在全所干部大会上,胡平直接点了副所长丛范的名字,说丛范在新分的二层楼里,请人在一楼的北墙上开洞装门!这对不对呀?
会场雅雀无声,潘强爱嘀咕,说人家早已经把门洞砌死了,他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批评,这算怎么回事?谁还没个错?潘强嘀咕的话可能被杨瑞英听见了,潘强膘了杨瑞英一眼,问,你看我干吗?我家又没有洞。杨瑞英小声说,你家没有洞?谁信哪,你家没炕洞?你老婆脸上长得那两个鼻孔,那不是洞?还有耳朵、眼睛和屁眼。潘强取笑她,就像你这样的人还能当干部?说话不但没长牙,还不嫌腰疼!你这个干部咋弄来的?还不是有人在帮你的忙,你是走后门走来的干部!
杨瑞英的保管员正好踩上干部的线,又是王天龙主管这项工作,杨瑞英有点时来运转,只是儿子小华的病一直没见好转,她也不知道怎么个办法。李传明下了农场后,据说干得还不错,局里的电话班马上要给杨瑞英家里安电话了,潘强心里有点不服,要是论能力的话,你家老李不行!杨瑞英把脸一拧,小着声说,不行又怎么了?不行也比你强!就是连王天龙都比你强,如果你当政工科长的话,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还想转干呢,转个屎吧!幸亏你不是搞转干的,你干气猴!
坐在前排的王天龙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回转身瞪她一眼,杨瑞英只好装出故意被吓着的样子吐伸了一下舌头。杨瑞英她怕过谁?昨天,所里在靶场东边的地里分秋菜,杨瑞英站在车上码垛,趁天黑的时候,潘强把一棵白菜扔在杨瑞英的屁股上,女人转过身,一下子去掏他的下挡,问他,今后还敢不敢把老娘的屁股当球门踢了?潘强在求饶的同时,小着声说,你怎么能往我那个地方掐呢?你不相信?谁不知道你和李传明结婚,是咋结的?还不是站在门后干完了卖了后才结的婚?谁说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能把话说的这么准。
杨瑞英现坐在那里开会,台上讲什么她根本听不进去,要不潘强怎么会撩骚呢?王天龙坐在那里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官迷!虚伪!装痴!杨瑞英不怕什么人敢来报复她,她嘴里嘀嘀嘟嘟的,她心里最清楚潘强这会是在跟自己打闹,但潘强人不坏,她明白,她对昨天自己的过火行为心里也有点不安,可她真的心里挺烦!王天龙连瞅她一眼都不瞅,她心里多少有点失落。正是秋天到了?什么都黄了?
昨天挺晚了,李传明从农场回来休假,这本来是件高兴的事,人家说,久别赛新婚!李传明坐在车上也托着腮这样想过,杨瑞英不管怎么说是他的原配,如今,自己也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了。场里用小车把李传明送到家门口,开车的连水都不喝一口又急急忙忙往回赶。局里的通信站已经为他家拉了一根电话线,在这一趟房,杨瑞英是头一个家里有电话的人。可杨瑞英高兴不起来,他把李传明拉到院子里,问他都在外面干些啥说些啥了?你他妈还把我和你结婚的秘诀都说出去了,说给人家听!你不害臊我还替你害臊呢!你动不动就说我和你站在门后了干那种事了?那你当初别脱裤子呀?但是你脱了!你他妈的脱得还挺快!怎么了?我就说!我就想让大伙都知道,噢!弄了半天,还是我把你拉下水了,是吧?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用你来教训我,整我?我看你是吃饱了没事做撑的!对,我那会儿是求你了?我看你是个知识分子,人像模像样的,我觉得我的眼光是错不了的,可惜呀!我她妈的瞎了眼了!我算个什么女人?我连卖大炕的都不如!杨瑞英一把将男人推到在白菜垛上,看来今天非得跟你散伙不可!
此景,正好被出门泼脏水的王天龙看到,他心里一揪,这闹大了没啥好处!对谁都没好处!于是,王天龙马上吼住杨瑞英,杨瑞英!你想干什么?你把个老爷们往白菜垛上推,显你能耐咋的?杨瑞英不用王天龙来教训她,王天龙你不要不知量力!杨瑞英斜眼瞅他的目光不比瞅李传明的好到哪里去,李传明从白菜堆上坐起来,你疯啦,你推一个处级干部坐在地上,你觉得这样做好吗?李传明用手指着地,说她这样平白无故地这样做,是要招报应的!李传明一摸屁股底下是冰凉的,又说,你把我的屁股都弄湿了,杨瑞英听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帮他拍屁股上的灰。那是水!那哪儿是灰?请你不要乱拍好不好?天龙,我求你给我去弄辆车来,我马上回五九七去!五九七也是农场,那也是部队当年开荒留下来的番号。
那会,大华也闻讯从屋子里赶出来,她也嚷,妈,你看你把我爸推得,哪有你这样的?女儿她懂什么?站到门后去做那种事的时候,大华还在她姥姥家玩过家家呢!说给她听她都不明白!像这样的事情能说吗?杨瑞英让大华躲一边去,你该干嘛干嘛去!
那天晚上,王天龙从哪儿去给李传明弄车,车归潘强管。杨瑞英说那也是个狗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跟他还算是什么校友?你俩简直就是一对臭狗屎!你觉得这件事说给他听你光彩呀?呸!不象话!有些话哪说哪了,大家都给个面子算了,杨瑞英气就气在李传明单方面撕毁了合约,她俩在结婚前曾有一个口头协议,就是今后,两人再怎么折腾,也不许把当年怎么结婚的根由说给任何人听!李传明气急眼了会什么都不顾的,见谁咬谁!你个李传明,你!杨瑞英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
这时候,会场里响起了掌声,由李荣所长宣布第一批去农科院的名单里有孙照心,杨瑞英听了心里一紧,莫不是还会有王天龙?老天爷啊!杨瑞英紧闭双眼。
胡平插话了,实在是对不起大家,我们主要的是输送技术干部,至于政工干部,人家要得很少,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去啊,可是人家不要,因为,我不懂技术嘛!
会场上哗哗地响起掌声,坐在台下的丛范,心里也被胡平的那一番话折服了,他感到震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人家没技术就说没技术,从不打哑谜,丛范副所长也鼓起掌来,他有点惭愧,从他涨得通红的一张脸上不难看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爱,都是由他的良心作主的,大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的阅历,如果运用的好的话,能帮助他弥补经历上的不足,这就是文化教育的魅力。
孙照心搬家的那一天,杨瑞英的女儿大华,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尾随在搬家车的后边,一辆解放牌的卡车,满载着孙照心的行李,还有依依不舍的眷恋,有一些人在车后边跟着,都羡慕地看着这一户人家,一点一点地往城市里面迁移,凭的是什么呢?城市对这里的人来说,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它就像无法抗拒的自然灾害一样,谁也无法从心灵上抹去,但是,那不是阴影,而是光环!城市是乡镇人们心目中的太阳,亮堂无比。孙照心感慨地对王天龙说,这一下子,我又离上海近了一步,因为,佳木斯有特快列车到天津。
王天龙拉着孙照心的手,说,我不送你了,你到了科学院问问他们,那里要不要政工干部,如果要的话,你也给我想想办法。大华问王天龙,要是你再一走我可咋办?
王天龙说,这个地方,还赶不上你呆过的那个福利屯,那里好歹是一个县城,而佳木斯又是一个地级市,那里又有发往全国的特快列车,坐车到关里就更加方便了。大华奇怪,王天龙为什么要把火车看得如此重要?要是说通火车的话,星隆镇不是也通火车了吗?从这儿坐车不是也可以走向全国嘛!
王天龙知道,从这里通向同江的火车开起来挺慢,说像老牛拉车,那比喻不怎么恰当,但是,要比双鸭山煤矿里的小火车速度快,矿里的火车小,上下班的人都坐这样的车,连小孩子上学也坐这样的车。从双鸭山到福利屯只有三十里地的路,那里吃得不好,一年四季尽吃一些苞米面大楂子、还有高粱米之类的东西,拉大便都费劲!还是农场好,每顿饭都吃白面,想吃大米的话,在佳木斯附近有一个朝鲜族屯,那里有大米,用白面换的话,是一斤换一斤,合算。
孙照心走时,大华的调动还没有着落,这件事也在王天龙的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科研所需要的是技术人才,就是刚从学校里分配来大学生,在这里也在给人家当下手,干一些递板手,拧丝扣的活,学艺学艺,还得会偷艺,大华说自己光会打字,其它的啥也不会,就是现在偷的话也来不及呀。
王天龙为了大华的调转,他曾和胡平说过一回,胡平让大华跟李传明下农场去,这不就得了!一个副场长安排一个女儿还有什么难的?王天龙在心里落了一个闷闷不乐,结果,两人不欢而散。
不久,孙照心也给王天龙来过电话,说,农垦科学院不需要政工干部,王天龙在无意当中又把这些去学给胡平听,胡平一听来火了,岂有此理!政工干部怎么啦?为什么就不能做到一视同仁呢?如果,你要是真得想回南方,我可以帮你推荐,你可以去找总局工会的孔主席。总局正在南方的无锡、宜兴一带筹建疗养院。王天龙说,这不就是机会嘛!胡平写了一封简信,他交给王天龙,说,你小子如果真的调到那里,我们疗养可要来找你了。你拿我的信,可以去佳木斯试试看。
王天龙对农场总局的印象有一点,那一趟房,远远的直接对着火车站乳黄色的砖墙,机关有三层楼高,楼里面铺的都是紫红色的地板,男的女的,穿军便装的也不少。
这一天,陪王天龙一起去的张喜,见孔主席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忙上前介绍,说王天龙是他的科长,姓孔的瞅瞅王天龙,王天龙马上将胡平的信小心翼翼地递上去,递完之后,王天龙一直满含微笑在等结果。凭胡平的能力,这件事应该可以搞定!孔某人随便地瞄了信的内容,问王天龙,老胡最近还好吧!王天龙说,马马虎虎,什么叫马马虎虎?王天龙开始抓耳挠腮,张喜也噘个嘴在心里打拨浪鼓,什么叫马马虎虎?
于是,王天龙向他说起了平反冤假错案的那些事,那个人听完,沉思了一会,小着声说,你这封信先放在这里吧,等机会,啊,不能着急!就像老胡,办事总是急,急性子哪能吃得了热豆腐呀!好吧,我还有事,我就不送你俩了。
两人出了门,张喜说那个工会主席是他妈的什么操性?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狗眼看人低!说不上哪天,他就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了,到那天,我俩再来看他,看他还牛性什么?走!我领你去找我的哥们,今晚上的饭,他包了。
这会儿,天已经入冬了。张喜有一个哥们是总局的一个机关党委书记,他在总局边上找了一个蛮不错的馆子,饭馆门前飘着两只鲜红的大灯笼,饭馆的门已经被钉上厚厚的防寒面被,门一开,里面的热气抢着往外跑,走到里边,雾气里散发着酒味,还有呛嗓子的烟味,三个人围一张小方桌坐下,酒过三巡,那个哥们指着张喜,对王天龙说张喜的外号叫小艺子,可不是那个小姨子,王天龙听了说自己不会误会的。
今天,你跟着张喜过来吃饭,说明你俩的关系不错,是兄弟就不说两家话,那个人实话对王天龙说,搞政工不吃香!人家搞专业的那叫技术!咱这叫耍嘴皮子,听说了吧?总局机关里有一个小伙子,长得貌不惊人,人家前天到西安去领奖了,人家搞政工改行写了小说,写人和狼的关系,得了奖,有人说他是模仿苏联的一个作家写的,那是叫嫉妒,有本事的话,你也模仿一个试试?我现在也在写,等机关精兵简政的时候,我下来了,自己不就有专业了吗?学艺得偷艺!不偷的话,将来人家不用你了,你自己可就有奔头了。
王天龙像听天书一样,那简直都把人听懵了,吃了饭,人家问,你俩是怎么来的?又准备怎么走?张喜说,你忙,你先回去!今天,我跟他坐的是所里的小车来的,待会儿,小车从科学院过来,说好了,在总局门口等我们,再把我们捎回去,那个书记笑着握握他俩的手,说,那么,就下回见了?下一回,我也想看到你俩写的小说。
王天龙忙说,不敢,不敢。张喜见那个身影已经去远,自豪地说,天龙,你看我这个哥们和胡平的朋友孔兄相比,你觉得哪个好?操!我就不信!他那个工会主席就一辈子当下去了?将来,我努力努力,我当他的工会主席!
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城市里,王天龙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雪下得跟白面似的铺了一路,他俩等到后半夜,小车也没来,王天龙说,先去找个旅店住下来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王天龙终于下了决心去找孙照心,张喜说,那是你的哥们?王天龙说,应该是吧,走!去会会再说。两个人牙刷什么都没带,原想当天返回去的,结果,两个人在一家小旅店里用手帕沾了点凉水湿了湿脸,又含一口凉水裹在嘴里漱漱口,然后上路。
科学院在佳木斯的东边,被市区的两条东西和南北交叉的主干道夹着,以东西的那条路最长。两人到了孙照心家里,听着收音机里正播着新闻,收音机里说,今天凌晨,在河口街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肇事者在畏罪前逃时,在通往福利方向的路口被截获,车牌的号码是……
王天龙一惊,说常兵出事了。星隆那边也听见广播了,王天龙联系上胡平,知道所里先让自己在这边处理事故,要花的钱,所里马上派人送过来,关键是要把人保出来,因为常平是局里的统战对象,他的爷爷,从前是满洲国的官,他父亲从日本留学回来娶了个日本老婆,先在虎林安了家,生有一个儿子,解放后,日本老婆有病死了,他父亲又被调到星隆农科所从事畜牧研究,后又娶了一个老婆,细高个,耳朵有点聋,她已经说不清丈夫是哪年死的了。据材料记载,常兵的父亲,在运动中是自杀的,他在上厕所时用眼镜片,把颈脖子上的血管割破,被人发现,却已经晚了。
常兵还是在佳木斯被关了半年之后才被放回来的,放回来的时候已又是一个夏天。胡平说他傻不傻呀?撞了人,还把人家拖出去二三十米远,还用泥把车牌号码盖上,并且逃跑,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当时,王天龙替常兵出了个主意,你认死者的母亲为干妈,否则的话,常兵非得判刑不可。常兵的干妈在那年的夏天也来了,常兵见着她是一口一个妈地叫,叫得那老太太泪流满面,说她那个被撞死的,虽然是她的亲生儿子,但这几年,只有问她要钱的时候才喊她一声妈,平时听不到他喊妈,老太太说儿子,要是我死了的话,你去问谁要钱去?我哪有钱再给你拿去赌呀?你还不如给车压死算了!这也好让我省心哪!这不,让我说中了吧!那个赌鬼哟!正的被车压了吧!有时我也想他,有时呢我也恨他,恨他不死,这回好了,死了,我也省心喽!从前,我哪一天不在为他提心吊胆啊,几天几夜不回家,成天在外面赌,后来,媳妇跟他闹离婚,他整天就在外面喝酒,喝醉了就砸东西,好象是谁欠他多还他少似的,那个没心没肝的东西!老太太说还是常兵好哇,能疼人,还能叫她一声妈,常兵听了,心里一阵激动,叫了一声妈后,当即跪下,被老人扶了起来。
今天,就连常兵的亲妈,也被这个场面感动了,她只记着丈夫活着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人争一口气,赛过活神仙,错了知改,就是连老天爷都会被感动的。如今,她虽然耳聋目暗,可她心里明白,是科研所的王天龙,给儿子出了这么一个招,这才算把命保住,人家王天龙图啥?咱这个常家已经败落了,已经不指望出什么人才了,只指望每天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常兵的亲妈,嗓音嘶哑,那抖抖的声音仿佛是想把多少年的委屈全倒出来似的,她看到儿子给他干妈磕头,打心眼里说,只叫是该呀!就是再磕个十八个响头,那命也磕不回来了,磕吧!儿子!人家没让你去低命,那就是算你万幸了!磕这几个头,还算得了什么?再给我磕的响点!
在铁路的北边,科研所给常兵的家里分了一套东西走向的两屋一厨,干妈两手横支着,像在丈量这屋子的长宽,如果常兵这干儿子,真比自己想像的要好的话,我情愿从佳木斯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可现在说这个话还有点嫌早,这事现在还不能够马上提,看这地方啊,有白面馒头吃,有什么不好的呢?
常兵的干妈然后又立身出屋,站到外边的一块空地上,问常兵,儿啊,那里高高的像坝一样的是什么?铁路?是不是和佳木斯那边的铁路一模一样啊?常平说,娘,那条铁路就是从福利屯过来的,从这里再通到同江去,而福利屯的那条铁路,是从您老家通过来的,从您老家还能通到长春、北京,常兵用手一指,方显出人的干瘦,人的精神也不济了。他从局子里出来,见了人只会嘿嘿地发笑,其它的很少言语,有着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惊诧。
这天傍黑,杨瑞英隔着木杖,朝正在给黄瓜秧浇肥的王天龙说,常平进了一回局子,整个人都变了,蔫了不说,还抽挡了呢,在里面蹲了半年小号,出来认了一个干妈,人要是不顺哪,喝口凉水都会塞牙。
杨瑞英几乎要把王天龙家的杖子趴弯了,小华从他娘的背后喊,妈,我还饿。
王天龙见孩子干瘦,连忙问,你的病,每天吃饭吃多少,你可懂?你不能多吃,吃可要定时,还要定量。杨瑞英最近有点发胖,和小华的细高条比起来,杨瑞英显得有些矮,孩子最近的脸色有点苍白。
那天晚上,王天龙把正在给孙照心写信的大华,叫到自己的家里,说,小华的病,能不能跟电瓶的事有关?大华没学过医,她不懂。王天龙问得有点唐突,大华给孙照兴写信,是想让他在院里给物色一个对象,这样,大华调到城里的希望就大一些,这两年,从密山八一农大毕业的大学生,听说分去农科院的不少,那里边也有上海人。王叔,我想找个上海人,将来,有机会的话,我和他一块调到上海去,我连佳木斯都不想呆。大华的小鼻子笔挺,白净的脸蛋像只苹果,嘴唇挺薄,粉润,在两个腮帮子的中间,有点往里陷,个子有一米六一的样子。
大华发现王天龙在打量自己,有点害羞,悄悄问,王叔,你在看什么呢?要不,咱俩比比个子?看谁高?大华说着的功夫,真的把身子骨站直了,两只乳房顿时挺立起来。王天龙微红着脸,他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特别快,赶紧又把头低下,大华说王天龙还来不来就害起羞来了,我还能把你吃了哇?
王天龙赶紧把话岔开,他朝外屋地做了一个手势,大华把舌头一伸,说,芹姨她在洗碗?王天龙点点头。雯雯一个人躺在炕上眨眨着眼睛盯着天棚看,灯光散发着处处暖人的情感,像是一丝一丝,大华盯着王天龙看了好久,她还在品味王天龙刚才说的话,王天龙刚才问她的祖上是不是有人在南方?大华的姥爷是镇江人,离上海不远,他是做买卖的,专做皮革生意,姥姥生下我妈后,听说姥爷又回到了南方,从此再也没回来过。大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多少带点渺茫,在这世界上,有多少是解不开的谜?要说有多少就得有多少,等到大雪纷飞的那一天,那些谜会不会从天而降?自己开出谜底来?大华心里还有好多希望和憧憬,她也想透过王天龙的眼神,去找那把可以开希望之锁的钥匙。
王天龙看着她微眯起一条像缝隙似的双眼,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天龙把雯雯从炕上抱起来,让她下地学步走!孩子走到大华跟前,竟然喊她一声妈妈。
什么?你喊我什么?大华惊呆了,她没想到孩子会喊她妈妈,大华红着脸,悄悄地看着王天龙。
王天龙却平平常常地说,南方啊,它让我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南方的气候不冷,南方有大米吃。
艳芹在外屋地终于憋不住了,说,你想吃你就去呗,你一个人去!谁拦你了?大华说,芹姨,这不是说说玩玩的吗?艳芹说,还想怎么玩?再玩下去我看要出格了。
大华心里知道,那是艳芹心里有点吃醋,和母亲一样,谁也不能提到王天龙的名字,大华的心感到沉甸甸的,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一个劲地摇头,艳芹说,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
王天龙头一回听艳芹把话说得这样狠,大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又进了一年的冬天,寒风呼啸,从各家集中在一起的白面,已经堆在了杨瑞英库房的门前,从机关里分别抽出三个人前去押车,王天龙也是其中的一个,杨瑞英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黑色的皮袄甩给王天龙,到朝鲜族屯去换大米,科研所每年都搞一、两次,现在离过年还有两个月,王天龙一边装车,一边大声喊,每家顶多换两袋,多了不行!换大米的汽车今天上午马上出发,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回来,这么冷的天要在外面住一宿。今天,从育种研究室开始收面粉,按照惯例,大米拉回来之后,从农、机、畜依次发放。
这一天,王天龙把大米送到丛范家里,他出差上青岛还没回来,老婆一个人在家嚎啕大哭,原来在农技校上学的二儿子出走了!胡平着急了,他立刻吩咐王天龙,你赶紧去找!你不是兼管保卫吗?
后来,王天龙得知,胡平和丛范联系上了,丛范说他已经到了哈尔滨。丛范啊,你得赶紧回来,对!清官难断家务事!哪家还没有一点事?你看你把这个话说的,有点太严重了吧!胡平心里挺着急。丛范家的老二,在学校处了一个对象,丛范的老婆说她看不惯女孩的家在农场下面的生产队。丛范平时在办公室里支一张床,不常回家住。胡平和丛范,这几家都住在一趟街上,前方四十米就到了科研所的后门,通常,那两个后门都是不开的。丛范到了哈尔滨又换车,他从星隆站下车,走出站台出口的时候,哇地吐了一口血在地上,医院里说他得的是肺痨,得赶紧住院。胡平又带人赶到医院慰问。
不一会,王天龙也赶到了,说,丛家老二找到了,就在佳木斯,我马上去佳木斯,据那边公安局传来的消息,老二现在被收容了,对!我和局直公安分局的周副局长一起去。
王天龙说完又急着下楼,都已经跑到底楼了,还滑了一跤,常兵赶紧上前搀扶,问,怎么样,你还能走路吗?王天龙说,上车,先把车开到公安局去接周局长,常兵说他不是个副的吗?王天龙说,就你话多。常兵还是被留在所里开车,常兵把小车停在公安局的门口,周副局长说,这一回,你开车可得加小心,千万别把我,还有天龙给耍了,到了佳木斯,咱先去收容所,然后,得赶紧回来!常兵一楞,问,去收容所干什么?王天龙说,去把丛副所长家的老二领回来呀!
在车上,王天龙向周加年大概介绍了一下情况,丛家老二,小名末末,今年二十一岁,在学校里谈的女朋友,女朋友家住在五九七农场,爹是一个老铁道兵,在丛副所长的老伴看来,这农场和管理局,属于是两个挡次的级别,她说老二,局直地区有那么多的大姑娘他不找,还非得找一个农场的?将来结了婚怎么往回调?老二想不通,晚上开始失眠,乃至失眠到半夜,睡不着就一个人往庄稼地里跑,同学们拦不住他,没法了,学校才让他休学的,没想到回到家里,家里也没法子看管他,这不,终于在一天,让他跑到佳木斯去了。
几个人把丛家老二从收容所带回来,老二在车上说,其实,我最恨的是我妈,我脑子没病,我真的没病!我很正常,不信,我唱支歌给你们听?我唱,挑担茶叶上北京!周加年轻轻摇摇王天龙的胳膊,说,他唱的还可以嘛!怎么?你们科研所有那么多的知识分子,家里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啊,不是小孩闹就是老婆烦。在周加年的印象里,科研所是一个斯文人集中的地方,应该说,家里没那么多事,但听了王天龙这么一说,周加年明白了,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都不是每天过的挺顺心的!老二侧过身子,说,周局长,我真的不想回那个家,我一回家就头疼,我不回去,你们停车!
王天龙说,停车也得停在医院门口,老二,你可能不知道,你爸住院了。啊?这么一说,总算把老二那小子给镇住了,车开过了医院,老二喊,停下,你们给我停车,我要看我爸!他想去瓣前座的方向盘,让王天龙一把给他摁住,说,你老实点,先给我坐下,开车,把他送回家!我不回去!王天龙说,你不回家就到公安局去。一说到公安局,老二蔫了,人搭拉着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看来这几天,老二是遭了点罪,常兵说,你小子遭的这点罪还有我多吗?和我比起来,你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倍,你还不知足,我要是有个当官的爹呀,我才不出走呢,你小子活的不耐烦了,怎么?叫公安一管,你舒服多了吧!老二说舒服个屁,还说常兵是逃犯,犯的是逃离现场罪!常兵说老二没毛病,王天龙也说老二不疯,周加年说,看来你们在车上就把老二的病治好了,老二心里挺乐,说自己先回家呆上一段时间,但有一个条件,他让王天龙要经常和他联络,他想听王天龙和周加年的谈话,老二他非常需要海阔天空、天南地北的吹,听人摆唬,那也能对人起到一种刺激,人的心病要是能遇到好的刺激就好了。
到了他家门口,常兵钻出车,擦着一头的汗,说,这小子!差点没把我的方向盘给板过去了,幸亏你俩在后面,才算把他治服了,否则的话,还非得闹出点事情不可。
等到老二从车里钻出来,他老娘忙迎上去,喊,我的儿啊!老二回头说,什么我的儿?我不是你的儿?王天龙朝周加年笑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老二心里明白着呢!只见老二冲到小车跟前,他拉住王天龙的手,说,我想跟你一块到上海去,我带我的女朋友一起去,她姓黄。你们上海人不是王黄不分吗?我也不分!王天龙说老二明白的东西还真不少!还能知道上海人王黄不分!王天龙如果真想出差到上海去的话,还真的要丛副所长同意不可,他除了管畜牧,同时还分管日常工作,王天龙对老二说,我真的要去出差,还非得你爸同意不可,否则的话我连佳木斯都去不了,不像你,还逛了一趟佳木斯。
王天龙之所以要说这么一大长串的话,就是要想让老二知道他爸在所里的份量!老二一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王天龙对老二的母亲说,大婶,我看就这样了,你家老二不傻,心里挺明白的呢!你别没事老拿话刺激他。王天龙还是头一回看到丛范的老婆在自己跟前服软,平时,她也会斜眼看人,谁也不敢惹她,这回,是他家老二把她惹毛了,她只好受着!王天龙笑着上前对着老二耳语,到明年春天,我一定带你去!老二说,那好,咱俩拉钩,一言为定!
接着,王天龙把周加年带到胡平的家里,进门就喊,任务完成了!胡平说,好哇,来,周局长,咱一块吃点饭。这顿晚饭,三个人都喝了一点酒,胡平的老伴劝胡平少喝点,活活筋骨就可以了,还非要大口大口地喝。
刚才,胡平接到总局工会孔主席的电话,他对王天龙说,你不是想到太湖疗养院去吗?那里正缺一个做饭的,你去不去?王天龙说,我去那去做饭干吗?胡平笑了,说,如果,那里缺个组织部长你就去,缺做饭的?哦不让你去,还是叫他们另请高明吧!天龙,你说,我讲这个话说错没有?倒是周加年在这个问题上显出了他的老练,他说,如果回南方,没有一个合适的工作,那就是人回去了也不省心,要房子没房子,现在不像从前了,现在有老婆孩子,变成了拖家带口!走到哪里人家都烦!家里来信说快过年了,让周加年回去,要是真的回去了呢,住的时间一长,矛盾就来了。周加年又喝了一口酒,讲,都说故土难离,他放下酒杯指指天龙,说,他比我只小三岁!他是六九届初中毕业生!我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我们想家,都把想家放在心里,周加年指指心口窝,说,难受哇!像周加年他们这样的,确实是不容易,全凭自己的努力在北大荒扎下了根,做到现在的科长和局长的位置上,做人还是算争气的。
来,今天高兴,再喝点,胡平把杯一举,叫老伴给没收了,别逞能了,那东头住的丛副所长,那还不是累出来的毛病?喝酒过量了也累!老头子,我想好了,咱,还得想法子往关里走。在这里,你说年岁大了,天气又这么冷,怎么过呀?
胡平说,过了年,我也五十九了,我老家在辽宁农村,亲戚都没了,大哥去了台湾,至今杳无音信,二哥早年病亡,我是排行老三,从小当兵离开家,一走就是四十年!如今,还是老伴家里的人全,都在鞍山市里,有的还当了什么官。胡平的老伴说他的大弟在市委里头当个处长,二弟在一个工厂里当厂长,三弟在公安局搞行政,都还不错,这几年回去的话,这些人都在台上,还能帮得上忙!你要是等他们退下来之后再调回去,你说找谁给你办事去?
上边有规定,离休干部回中等城市,一定要高干才行,要十三级干部,胡平还差一级,胡平才十四级,他做了一个一的手势,让王天龙看在眼里,却记在了心里。胡平摇摇头,说他这把老骨头,看来只好埋在北大荒喽!老伴说,还差一级,这上哪去掏腾?王天龙接上话说,别急,有些事情,得慢慢来。胡平说,就是你小子的鬼点子多,我可不让你去违反政策哟!王天龙说,这绝对不会,请你放心好了!
王天龙和周加年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胡平的老伴拽拽王天龙的衣袖,天龙,告诉大妈,你有啥办法?能让老胡涨上一级?大妈又不是外人,怕啥的,你还不敢说?王天龙说,我怕什么?大妈,你想想看,所里每年都有加工资的指标,这都加哪去了?都加给所长副所长和工程师头上去了,你说,科研搞出成果来了,这是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不是和主要领导有关系?你想嘛!所长加了,你家老胡该不该加?加!这不就得了!对!所以,我想好了,在春节前,省里要是还下指标的话,我就主持召开一个会,就把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拿到大会上去说,你回家可别告诉他,但是,这一回,他如果是再讲谦虚的话,把指标让出去,那可不能怪我了,你们调不到中等城市去,跟我也没关系。胡平的老伴向王天龙发誓,如果老头子再一次让指标的话,她和女儿就把老头一个人扔在这里。胡平的女儿像只燕,轻轻地尾随在他们身后,这回她一听说爸爸调回城市有门,忙回转身子,飞到屋里,一下子扑进胡平的怀里,爸!这下你就可以放心了!咱调回城里的事,王天龙说了,我相信他不会瞎说的,他不像是那种瞎说的人!爸,他挺实干的。
到了年跟前,省里真的下拨了一个省老模的指标给管理局,而管理局的组织部长毕克,把这个指标给了科研所,王天龙在小范围里开了一个打招呼会,从各个研究室里来的干部,几乎异口同声的说,这个指标就留给胡平。局里把这次活动搞的挺隆重,胡平站在主席台上,披红戴花,手里捧一本省人事监察厅发的高干证书。没几天,就谈到了胡平的退位问题,局里也没含糊,说要替他拨款,在他要去的那个城市买房。
胡平坐在家里也听说了这回事,他把王天龙找到家里,说,凡事开头太顺了都不大好,我心里也明白,我在这里碍人家做事,其实,我还是能做一点工作的嘛!现在好了,钱都送上门来了,老伴说,钱在哪呢?在你手里?胡平说,人家不是已经讲好了嘛,见买房合同才能付钱吗?老伴说老头讲话真有意思,你今年不走的话,明年再想走就困难了,为啥?听说我几个兄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退下来了,你寻思,以后回去有那么容易吗?
胡平沉默了一会,嘴里喃喃道,真的要走了,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把北大荒变成北大仓,都有几代人的流血流汗,包括像天龙这样的知青在内!这可是一番赞语啊!王天龙受宠若惊不小,因为王天龙从双鸭山到星隆镇,应该说,他受胡平的点拨多一些,不管是有份量还是没份量,王天龙是一概地接受,不接受的话,他好像显得是对胡平不恭,如果论辈份,胡平是王天龙的长辈,也就是说,王天龙的父母不在身跟前,胡平就能起到他父母所起的作用,这个话,王天龙还没有想过,至少,王天龙对胡平是尊重的。
在一个傍黑天,胡平万分感慨地走到院子里,他看着用红砖砌的围墙,一米来宽红砖铺道,道两边立着的,全是去年留下的茄子杆,胡平两只手背在身后,听听暗里木棚里的鸭子叫唤,再看看堆在墙角根上的一簇雪,然后又抬头望望天,只听风在嘶鸣,月光清澈,地上洒着一片银灰色。
后来,王天龙也随着胡平来到了道上站着,胡平问丛副所长家的老二,好点了没有?王天龙说如今好多了。其实,老二的心眼不坏,农场里的姑娘又怎么了?他妈嫌弃人家,王天龙说。
胡平好像有点满腹惆怅,这时候,在他心里突然想起自己批评丛副所长的那件事,天龙!你说,我上次批评丛副所长那件事,难道是我错了?大家都是班子成员嘛,有什么问题可以开会交流?
王天龙已经听到小道消息,说丛副所长要调到农垦科学院去主持工作?胡平说,有这个可能,胡平把话岔开,好像刚刚开始在考虑自己的事似的,胡平想过了年,开了春,再回辽宁去,老俩口子先回去,但女儿还得留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调!他关照王天龙,先替他把外孙女的户口,落到自己的户口本上。
胡平说完了自己的事就一本正经地告戒王天龙,我走了之后,你可的多加小心,特别是在生活作风上,不管有没有问题,别让人家捏你话把,你还要进步!可千万不能落后,现在,你一时半会,还提不到书记这个位子上来,但是,你还是要努力!听见没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还有,不知你听说了没有,管理局劳资处的谢处长,听说调到太湖疗养院去之后,一直不顺,吵着闹着要调回来,听说还闹过一回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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