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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飞(十三—十四)

作品名称:雁南飞      作者:今音      发布时间:2009-01-07 08:33:01      字数:18395

十三

第二天一早,王天龙跑到劳资处来打听,马书记员说,确有此事,谢处长是在那里干不下去了才要求回来的,你想想看,太湖这么好的地方,人家去都去不上呢,他还要回来?你说,要是你小王你会怎样想?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太湖,不就在苏杭一带吗?对!还是个能力问题,他回来也干不上几年,马上也要退了。末了,马书记员却一把拉住他,问,天龙,你到底咋想的?你还想不想回南方了?人家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你就办商调!马书记员把一本商调信推到他跟前,说,你说,往哪调?我写。
王天龙对着那么厚厚的一本商调函发楞,他万分感慨地说,真是一言难尽啊!我一个搞政工的,跑出去谁要啊?我现在学啥都晚了,我上大学没机会,考研究生,导师我还不知道在哪里?马书记员埋怨他,人家宣传部的丁部长也是你们上海人,人家不是也在考研吗?你为啥就不去向她打听打听?
王天龙知道这个人名,一个胖胖的圆脸式的女人,长得并不讨人稀罕,可人家命好,年纪轻轻就当了局一级的宣传部长,除了风光还是风光!王天龙和这个女人见过面,但没说过话。面对马书记员的关心,王天龙没能够把自己真正的心里话讲出来,调转的关键还在于艳芹一个人身上!什么故土难离?从前,人家零丁洋里叹零丁,漂洋过海的日子就不要过了?艳芹的娘家在长春,娘家人都反对王天龙搞病退回去,放着好端端的科长不做,还要回到上海去待业?这不是在瞎折腾吗?否则的话,他老丈人会头一个来找王天龙拼命。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王天龙还是想起了总局那个机关党委书记说的一番话,嚷艳芹快拿稿纸来,艳芹说,你们家什么时候买过稿子呀?我看你又是在犯病了,学什么都是三天新鲜,到了第四天,你就瞅着吧!
王天龙开始学写小说了,他眼下把那个机关党委书记的话,当作圣旨来执行的,王天龙每天下了班在家写上十几张纸,可就是人在纸上老不动弹,很快,两个月过去了,这就逼得他不知道学啥好了,走哪总把眉头皱着,心里揪着,头一低。快过年啦!艳芹给他提个醒,别一天到晚像棵霜打的草一样,整天搭拉个头皮,是谁欠你的呀!你写什么破书?你写这个还能当饭吃啊!说话的嗓门像高音喇叭!
有一天,杨瑞英问王天龙,你家艳芹整天在喊什么?王天龙说艳芹是在抽疯呢,牛肉吃多了,杨瑞英的笑得不是太爽朗,说,什么牛肉不牛肉的,那东西太骄贵!
又到了大年的三十晚上,雯雯嚷着爸爸给她放鞭炮,王天龙这一年没买,杨瑞英隔着板杖说,俺家有,你拿我的放不就行了吗?
王天龙举起爆杖,用烟火点着,紧闭着双眼,杨瑞英忍不住把嘴巴一捂,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看把你吓的?天就是掉下来,砸在头上也只不过是个碗大的疤,说时,只听“砰”一声,王天龙家里三只母鸡,顿时被吓得嘎嘎地躺在地上,惨叫几声之后不动弹了,艳芹问,这是咋回事?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啊?天龙,要不要我给找个人来看看,就是给鸡号号脉?
王天龙不好发作,三只小母鸡可能是闻风丧胆,惊不住吓,跟人也差不多少,人有时也吓不起,被吓着之后也会六神出窍,或者说是六神不安。看人家过年是喜气洋洋的一片,咱这个年怎么会过成这个样子呢?艳芹跑出屋对着自己的男人发楞,同时,她也看见了杨瑞英的神色也有点惊慌,艳芹说,你还不赶快把它们扔出去?大过年发生这种事是有点不吉利,扔到垃圾堆上去呀!艳芹支配王天龙去干这个又去干那个,杨瑞英平日里见多了,心里总像是带点醋。
走啊,杨瑞英说她要陪王天龙一块去扔!
潘强站在垃圾堆上,说,你们扔这儿干啥?你们要扔就远一点扔,别往这儿扔,我可告诉你们一个地方,直接往火车道上扔,让火车开过来压它们,你们看看这里,我踩的这些垃圾,还有粪便,他妈的全都往我家这边扔,你看看,把我家夹的杖干都压趴下了,开了春之后,那些粪水全都往我家的院子里流!
王天龙想想也是,杨瑞英推他一下,说,还楞着干吗?快走人啊!只听得艳芹在后面喊,天龙,你快回来看看,咱家里的镜框,那上面的玻璃怎么裂了呢?
王天龙回家一看,果然裂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没好好注意看那玻璃镜框,现在过年了,突然发现镜框裂了?如果不放爆竹那三只鸡不死的话,有谁还会注意去看那个镜框上的玻璃碎了没有呢?杨瑞英也跟进来看,真见鬼了!王天龙忙用手势制止杨瑞英,别这样说话,大过年的,咱大家都心平气和点,艳芹,镜框裂就裂了吧,过新年,就是要换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杨丫,你照顾好雯雯,我去把那些死玩艺扔了!艳芹说,你又说了,那是死玩意,你答应我大过年不说死字的,你怎么又说了呢?你这不是想存心气死我呀!说完,艳芹扭头往炕上一扑,哭喊着说,我跟你过的都是一些什么日子呀!要穿的,没好好穿的,要吃的,又没好好吃的,你!艳芹举起了手,端起了打人的架式,
杨瑞英说,雯雯,到姑姑家吃饺子,好吗?艳芹坐起来,说,我真他妈的恨你王天龙,你今年过不好,明年你也会过不好的!不信你就等着,我就信迷信!咋地?你还不许别人讲你一个不是了?给你安上一根尾巴,你他妈的就是一头驴!还是什么科长呢!狗屁!
在大年初六,王天龙拎了两瓶酒去看望谢处长,一进门,那两口子正在抹眼泪,一问才知道,原来,早先的家里门庭若市情景现在没了,人还没有完全退下来,就没人来了。两口子早早就把花生、糖块用玻璃盘子装上,等着客人来,可一个客人都没有,这有点让他们寒心。要是往后再这么继续下去,这日子还怎么个过法?
王天龙说,这往后两个字值多少钱?如果连今天都过不好,还哪来的往后?过好今天,比什么都强啊!王天龙想把一个强字,说的惊天动地!于是,一副江南人穿戴的谢处长请王天龙入座,问王天龙也想到太湖去?他说那里的人际关系太复杂,就连我这么一个堂堂的一个处级干部到了那里,也没人尿我,你不知道!那帮人把我当一般工作人员使用,我心里能平衡吗?所以,我坚决要求回来,哪怕我死在北大荒,我也心甘情愿!谢处长把胸膛一拍,好像男子汉的气概又找回来了。
王天龙接过谢处长老伴递上来的一杯清茶,在接茶时又是一番谢过,王天龙这么几个动作这么一连贯地操作,在无意中满足了谢处长的虚荣心,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心里边已难过多时了,他从太湖回来之后,星隆农管局的人对他还不错,走在大街上还有人跟他打招呼,谁也没有当着他的面指责他在那里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没有!
王天龙见他的嘴已在微微颤抖起来,谢处长说,还是这地方的人对我好!我有时想想,真害怕一个人会突然死在那边,我真害怕!
于是,王天龙又想起了发生在大年三十晚上的那件事,他劝道,你过年能回来过,那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你不能说到死,这话不好听,过年了,一定要说些好听的,比如,太湖的特产啦,那里的气候啦,等等。谢处长说,我活到今天,才算真正读懂了一句话,哪里的黄土都埋人,还非得一定要回到南方去?
王天龙说,你又来了不是?今天,我们连埋人的话都不许说!初六,有六六大顺的意思啊!
王天龙走出谢家,略有感悟,在星隆农管局光处级干部就有上百个,那科级简直是多如牛毛,他觉得自己也是牛毛中的一根,非常普通平凡。
王天龙来到商店,买了两斤糖果,拎在手里晃,周加年站在公安局的门口,老远就看到了他,连忙喊,天龙,你拎着糖去孝敬谁呀,你也不拿过来给老乡尝尝?
王天龙走过去,见双鸭山公安局的几个人也坐在那里,有一回,王天龙和周加年几个人跟踪一条线索,一直跟踪到农场附近的七星河煤矿,在矿上就遇见了他们几个人,现在,那几个人见王天龙进来,纷纷站起和他握手,笑笑说,王科长,还记得我们吗?我们过来给你们拜年了!王天龙说,怎么不记得,天下公安是一家嘛!王天龙把糖撒在桌子上,吩咐大伙吃糖,这时候,王天龙打消了去胡平家里拜年的念头。
到了傍晚,王天龙领着他们几个,上了张万福开的饭馆里坐下,张万福一见来了这么多人,心里一惊,还以为又出啥事了呢,当他看到打前站的是王天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呢?原来是天龙您来啦!张万福特意把一个您字音拽的老长,有王天龙在那里唱主角,这个事情不就好办啦?于是,张万福给这伙人连忙让座、递烟、上茶,然后,张万福笑呵呵地把王天龙拉到边上,天龙,你今天这是怎么了?领了那么多的公安来,莫不是,为我家丫头的事?王天龙连连摇头,说他尽扯些没边的话,把人领来不就是吃饭来了嘛!
这时,周加年也凑上来,天龙,今天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张万福把脸一正,说,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今天怎么能让天龙破费呢,我跟天龙是啥关系?你周局长知道吗?张万福连忙套近乎,说,我姓张的能有今天,从所里停薪留职敢出来开这个馆子,那是幸亏有了天龙的指点,否则的话,我能出来干个体?我是科研所里头一个停薪留职的人!
不多一会,酒菜上桌,张万福的老婆也姓王,她喊王天龙,本家,来,今天咱俩就一起喝了这杯酒,我知道,你们公安不喝群众一点一滴,也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可是今天,我也耍赖皮一回,我让天龙结帐!你们尽兴,他结完帐后我再和他结!张万福瞪了老婆一眼,说,你去招呼客人!干啥呀?嘴像个没把门的?这里由我陪!我跟天龙有半年多没见面了,现在好不容易见一回面,你还总吵噪。这倒是说的是真话,张万福把店开在星隆火车站的斜对面,主要是赚来往客人的钱,而且,张万福和潘强又是星隆街上的老人,两人是把兄弟!那星隆镇上的地皮,两人踩得都很熟。
王天龙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秋天的傍黑,潘强在会上表态,因为知识分子平时工作太累!太辛苦!他甘心情愿要为老九们当好后勤,首先,在每天的中午和晚上,食堂必有好菜供应!大家听了,纷纷鼓起掌来,潘强指着站在门外的一个中年人,说,我这也是为了应急,临时给大家借来一个大厨师张万福同志。张万福点头哈腰地进门,他朝大伙鞠了一躬,台下有人小声说,看上去像个什么模样啊,怎么科研所尽调一些二八坑子的人进来。张万福面带微笑地说,今天,我给大家露了一手,有红烧鲫鱼、走油肉、白切肉、还有南方人最喜爱吃的糖醋排骨!潘强插话说,咱北方人也喜欢吃那东西!大家听了,又是一阵鼓掌。这时候,胡平站了起来,他对张万福的到来,多少有点不满意,因为没有通过他就把姓张的弄来了,还点组织纪律没有?可又说不出来什么,毕竟是丛副所长同意的,他老张也是为大家烧好菜来的,如果这样的话,真能了却知识分子一桩心事的话,彻底消除他们生活上的后顾之忧,让大家能安心搞课题,出成果,那该有多好。所以他决定表个态,我来说两句,谢谢我们有的同志,为知识分子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潘强听了可不乐意了,还说有的同志?有本事就把话挑明直说!难道,我还尽做一些没意义的事?他推推边上坐着的王天龙,他真是在瞎瓣!王天龙提醒潘强,没意义的事,你怎么会没有呢?那个油料案,轰动了整个管理局,他在你的批条上多画了一个零,结果,你不知道,使对方多提了三吨油,又一转手,卖给了佳木斯的一家运输车队,你忘了,我还跟你一块去吃过饭呢,潘强说,好小子,你贼奸!你还不敢打证言。王天龙说,不是我不敢,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怎么写?潘强说南方人一个比一个猴精。自从张万福正式调来之后任炊事班长,女儿也从局直中学初中毕业,留在科研所跟父亲学做面包、豆浆,后来,干脆,张万福的老婆也一块过来了,她有一手做豆腐的本事,从此,所里的知识分子从早到晚,只要在家,都能喝上豆浆,吃上可口的饭菜,一时间,大家都兴高采烈。
在饭桌上,王天龙把这些事说得是眉飞色舞,周加年听了是频频点头,他说,但是,自从出了你闺女那件事以后,你老张的锐气几乎全丧尽了。你去找天龙商量,想去深圳探条出路,天龙都对我说了,说句实话,到那边去的边防证我可以给你开,你说你去找苗胖子?你和他只不过是一面之交,他能帮得上你这个忙吗?他尽管是农场局驻那里的办事处主任,但不见得对你有多大用场!张万福说,那是!幸亏我听了天龙的话,才没去哪儿,就在本地发展,一直做到今天,很有一番感想!
那年,张万福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正在被手下的两个人误传,说他的手一边在揉面,一边在甩大鼻涕,那样的话,这个面发出来的馒头还能好吃吗?张万福的女儿听了就不服了,写了一封匿名信信给所里,说那两个传闲话的一男一女搞破鞋!她用这种方式帮父亲报仇,非出乱子不可,胡平说,这件事一定要查笔迹,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王天龙,王天龙只好又请周加年出面,两人跑了好几趟佳木斯,终于弄了个水落石出,一天,王天龙出了佳木斯公安局的大门,对周加年说,这一回,我把痕迹鉴定的技术也学会了。周加年提醒他到了车上尽量少说话。两人回到星隆,胡平挺兴奋,让门卫老全去把张万福的女儿叫来。张万福陪着女儿张艳,从后边的食堂往前赶,走一路,数落一路,这回好了,吃不了却兜着走了,你写啥不好,还非写他俩那种事?写了还不承认?这回好了吧!让人家抓着把柄了,现在叫咱俩到所里去,肯定是上佳木斯的人回来了,张艳说,那不是我王叔去了吗?张万福说,你还想把你王叔搭上去啊?你还嫌不够乱吗?张万福数落女儿时吐沫星子乱飞张艳说,爹,你看看你把吐沫星子都弄到我身上了,张万福怎么也想不到,女儿写啥不好,还非得去写人家那种事!我真服了你了!看门的老全一直跟在他俩身后,把细脖子撑得老长在偷听,张万福说他,我看你顶他妈的像个汉奸了,老全听了也没生气,他看见所的后门开着,也没跟张万福爷俩打招呼,悄悄溜了进去,上了二楼,先跑去向胡平报告,报告书记,他推开门打着立正喊,王天龙最烦他的就是这一套,王天龙把头一扭,正在接电话的胡平,背朝着他,周加年也认识他,喊他全瘸子,你来了。
这时候,张万福一把推开他,说,你躲开,这里还有你啥事?这么一蹴馏的功夫就跑到我们前头去了,老全听了还是不生气,他指指王天龙,说,我今天非让王天龙科长给我作主!王天龙从沙发上跃起,说,我给你们作什么主?让张艳一个人进来!你们都出去!随后,王天龙把门带上,最后,张艳认了。王天龙回到家里,潘强正在等他,还有张万福,看上去都愁眉苦脸,没事了!王天龙看着桌子边上放着一袋大米挺高兴,潘强打着趣,说,事情过去就完了,你天龙该吃大米就吃大米,我可不是在行贿,一袋米,四五十斤重,吃了,拉出去,没人找你话把。张万福是一个顾脸面的人,他朝王天龙惨淡地摇了摇头,两手这么一摊,说,我这个模样,还在这所里头怎么呆的下去?是我的小孩,可我没教育好她,我想好了,现在,社会上停薪留职才刚起步,天龙,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老潘说你是具体经办的人,心里有谱。张万福已经看准了这个停薪留职,对他来讲是个极好的发展机会,张艳的事只不过是个晃子,王天龙觉得张万福这个人非常有胆气,没过几天,就把他的事情给办了下来。
现在,王天龙在酒桌上,把什么事情都挑明了,张万福故意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向王天龙连连道谢,王天龙把手一挡,说,不必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十圆的票子往桌子上一甩,张万福急得连连跺脚,大喊,老婆,天龙他真得耍赖了,双鸭山的几个干警,心里非常佩服王天龙的人缘,周加年只好上前替王天龙解围,他知道王天龙的为人,平时,不大喜欢占人家的便宜。结帐!王天龙像是铁了心一样,张万福一看没招了,只好吩咐老婆结帐,结完了帐又出来送客人,几个人连连握手道别,王天龙还告诉给客人听,双鸭山是他的第三故乡,这星隆是他的第四故乡。王天龙从第一故乡的上海出来到友谊农场插队,那友谊便是他的第二故乡,像这样分法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那天大年初六的晚上,王天龙往回走的时候,他看见潘强家的灯亮着,他拉门进去,潘强心里一阵高兴,哟!是什么风把你刮到我这里来了呢?你可是一个八顶大轿都抬不来的人哪!
王天龙连忙制住他的话,潘强又忙去备酒,他让王天龙脱鞋上炕,王天龙告诉他,刚从张万福那里吃了回来,潘强又吩咐儿子小兵,给你王叔上茶!他还把小兵叫到王天龙的跟前,说,记住,今年夏天,我还是那句老话,好好考大学,要考南方的大学,要上吃大米的大学,最好是上海的复旦,孙照心那个王八羔子,从上海第二次下乡,就是在复旦毕了业的,不知道他发的是什么神精,又跑回北大荒来了,小子,如果你考上了大学,千万可别回来,好好地在外面发展!将来,我老的那一天,咱也进关里去转转,然后,再在那里定居。
潘强一九五八年从铁道兵转业时是一个中尉,后来上了密山的八一农垦大学,他和肖林录也是校友,就在毕业前夕的一天晚上,他按调干生正准备往外交部调时,而且,还叫我当领队!潘强说,在出发的那一天晚上,突然宣布他被留下来,直到二十年之后他才明白真相,原来自己是内控的中右。人的一生,有许多的说不清和道不白,当你发出感慨的时候,或许,机遇已经和你擦肩而过,人有时也只靠希望生存着,依赖梦想而生活,或许,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含义。
王天龙面对潘强从内心发出来的感慨,他的思绪也表现出难以名状,就像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麻,被扔在地上,任人踩踏。一个人能有几个二十年?王天龙抬头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神问他,潘强还是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张小炕桌,支开两张心思,两人都盘着腿各坐在炕桌的一边,灯光也不太亮,潘强说这就够亮的了,主要是因为顶棚好几年没弄了,也没人去管它,就像当年自己被遗弃在火车站那会的心情非常暗淡,他不知道那一列火车,当时怎么就把他一个人扔下来了?扔在一个冰冷的火车站里无人问津,潘强说,就好像这棚顶上的一盏一百瓦的灯一样,虽然亮,但周围并没有好好装修过,所以就显得不亮,人家说什么,红花要靠绿叶配,我看哪,全是一堆土在起作用,天龙,你我都是那堆土,尽供着人家红啊绿的,都是别人在风光!

十四

春天到了,在招待所门前竖起了一根木杆子,一面小三角的红旗正在迎风飘扬,这是防风的信号,在整个局直地区,挂防风旗的地方一共有三个,一个在俱乐部的楼顶上,招待所门前也算一个,另一个,在科研所育种研究室的楼顶上,人家都说那幢楼像一座岗楼,有五层来高,立在通往靶场东西道的北边,站在楼顶往东边看,一条南北走向的防风林带,依然可见。只要小三角的红旗一挂,谁家都不许做饭,到了中午的时候,家家都拿着饭盆到食堂里面去买馒头,食堂里烧煤,四周的空地大,和住家不一样,在家属区房连房,柴垛连柴垛,只要一个火星蹦起来都会酿成一场大祸,这么大的风能把烟囱里的火,拔得像火车的轰隆声一样大,再往外抽,抽出去的火星又凭借着风势吹哪烧哪,风要等到晚上才会减弱,最起码也要等到傍晚六点半来钟,风才会消停。
这天中午,潘强突然闯到杨瑞英的家里,端起一盆水就往炉子上泼,说他想找死呀!对,我今天是骂你了,你有种就去把王天龙找来治我,就算你能耐!杨瑞英明知理亏,脸涨得通红。小华从里屋探出头来,喊,妈,我饿!潘强撩起门帘的一只角,心有点凉,又回过头来问杨瑞英,你家老李那死玩艺,咋就不回来看看孩子呢?杨瑞英说,他跟你一个样!
这时候,风已经起来了,天上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正随风飘来,潘强本能地用鼻子嗅了一下,正想抬头再嗅一下的时候,那消防车的尖叫声已掠过他的耳边,他的人整个心顿时收紧,他冲出门外一看,从西南方向飘来的,全是一朵朵黑颜色的蘑菇云。他大叫一声,不好!
原来是那条星隆老街着火了,等到王天龙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是废墟一片,空旷的焦土是一片狼籍,被抢出来的被褥被堆在冒烟的柱子边上放着,这条有三四里地长的老街,就这样在顷刻之间顿时被化为灰烬,这在王天龙的眼里早已是司空见惯了,在他的想像当中,原来在街两边,虽然是一些茅草房,但小饭馆、刻字社、商店、白铁社,一家挨着一家,还有点热闹的景象。
王天龙跟在救火大军的后面,没多说话,那边着火的时候,王天龙正在家里,因为雯雯的脸上出了一脸的水痘,满脸都是像麻点似的水泡,他怕孩子的手去抓痒,一旦水泡破了再结痂的话,那就会在脸上留下白麻点,外边像逃难一样的叫喊声,王天龙起初都听见了,特别是他听到了潘强像杀猪般的嗷嗷叫喊,可他没为那些所动,他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女儿的边上守着,外面的叫喊也使得艳芹心里害怕,她拉住王天龙的衣袖,一连说了好几个怎么办?王天龙知道,如果正是火烧连营的话,他会在怀里抱着孩子,领着艳芹,嘴上悟着一条带湿的毛巾,趴在地上跑,最好在一米线以上,因为在一米线以上的空气都被大火烧尽了,趴着走还能看到火源在哪。
王天龙回到所里,潘强自作主张为每个参加救火的人,发了一双解放鞋,当他把鞋塞进王天龙的手里时,那脸上挂了一丝像蔑视性的神态,意思是说,救火时你小子跑哪去了?小鸡会尿尿,各有各的道,王天龙他自有主张,在他心里,他根本不会被一场大火烧得给趴下,在每年的春天都会发生这种事情,人见多了就不怪了,就是等胡平走了,没有人来护王天龙,他也没事,当他十七岁从上海来到北大荒的那会,有谁护过他?他不是照样也闯过来了吗?潘强知道星隆老街着火的那会王天龙在家里猫着,这话谁也没告诉他,而是潘强自己猜的,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猜的那么准确,因为他对自己房后的那趟街特别留神,没事的时候,他有意无意总把后窗帘拉开看看,就是在大冬天,他没法打开后窗帘看,那是因为后窗全用砖砌死了,这样,屋里就不大会冷,他早就听说杨瑞英和王天龙两个人有点那个,那个就是不干不净的事情,所以,他也想抓个证据在自己手里。
王天龙接过鞋子,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其实,潘强也喜欢上了杨瑞英,那也是事实,他曾经试了几次,都没有得手,杨瑞英处处在提防他,在杨瑞英的心里现在只装着王天龙一个人,王天龙在杨瑞英的心里比谁都强,结婚证算得了什么?有时,杨瑞英真想把艳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看待,可是,艳芹她接受不了,非要跑去向胡平告状,后来又下了一回农场,听说是到李传明那里去了,她到他那里去干什么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曾有几次,潘强也想找个空和王天龙聊聊,可又一想,有些不妥,潘强隐隐约约能估摸到,假如李传明真回南方的话,他肯定试着要和姓杨的女人分手,李传明会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小华回去,大华留下来可能要跟她妈过。而就在这个当口上,艳芹主动下到农场去找李传明?下去商量什么呢?潘强不太清楚。关于血缘这个名词,李传明对这个也是很讲究的一个人,潘强还知道王天龙的前途有可能要毁在姓杨的女人手里,英雄难过美人关!王天龙算他妈的什么英雄?杨丫她又算个什么的美人?在潘强看来,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在糟蹋生活!
这些消息,潘强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于是,他有好几次想捉奸,那天,他趁检查防火是假,而进屋去探听虚实是真,但没想到小华在里屋喊饿,就在他撩门帘的一刹那,他原以为杨瑞英会炸庙,可是,把头伸出来的是小华而不是王天龙,潘强他是想把人家两个人堵在炕上的梦想,看来要实现的话有点不大可能。那会,潘强训了杨瑞英之后又见杨瑞英主动向自己赔不是,这又使的潘强的心思又软了下来,弄得潘强当时是进退两难!幸亏星隆那场大火帮潘强解了围,如果真要是杨瑞英家着火的话,恐怕杨瑞英有一百条命搭上去也不够!
那天,王天龙手里拿着一双鞋,路过胡平家门口,被出门倒脏水的胡婶拦住了,王天龙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走了进去,胡平叫他面壁反省,说,你以为我退了几就没人管你了?王天龙究竟在什么地方做错了?人家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一花甲,你才三十出头就那么不检点自己了,还非要人家把一盆臭狗屎倒在你的头上你才清醒?不想进步就说一声!胡平说的挺激动。胡婶说老头有血压高,有啥话还不能好好说吗?
王天龙只是听着,他不能还嘴,他怎么也忘不了胡平,是胡平把自己从双鸭山调回来的,如果没有他的帮忙,现在不就是全扯蛋啦!王天龙的老丈人和胡平是战友,胡平能回辽宁定居,那也全是王天龙的功劳,就为了这个,潘明刚耿耿于怀多少有点不仁意吧!于是,就到胡平那里把王天龙告发了?
王天龙心里边想的疙瘩挺多,他一直等到胡平把自己教训够了才回到自己的家,那个时候才叫真正的天黑,这时候,雯雯脸上出的水痘已明显地瘪了下去,中午的时候,那水泡一个个都鼓鼓的,现在好了,全瘪下去了,脸上也明显干净了许多,小家伙自己也挺乐,小嘴张着嘿嘿地笑着,艳芹把饭菜端上桌子,埋怨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是不是又让哪个臊野狐狸精给迷住了?我让你不回来,你就不回来了?我如果叫你去吃屎,你也去?
王天龙站起来,把饭碗朝地上一摔,妈的,这个饭我不吃了,还不行吗?你打算要咋样过才叫过?你倒是说一句屁话出来让我听听?王天龙这么一吼,雯雯顿时被吓得哇哇哭叫起来,应该说,这三口之家的小日子过的是很红火的,在这里过日子,油盐米面都不用烦很大的心思去犯愁,只要等发了工资,基本上都能在两天之内给备齐,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在这里一天一天地过,明日复明日,许多重复的故事甚至演绎了上百年。
王天龙吼完,一股悲愤由然而起,倒不是说刚才胡平把他熊了一顿他回来没地方出气,不是的,而是王天龙对自己今后的何去何从,掂量的心事更加重了,他在有限的屋子里来回走着,他两手倒背在后面的姿势也有点像胡平,有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王天龙有点不听那个邪,他就想为一个试试!他就是要在人不知的情况下,做一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到最后,王天龙还有能力去把它摆平,那就难说了。
杨瑞英听到隔壁的吵闹声就跑过来,一看心里就明白,她从炕上一把抱起雯雯,艳芹也抹着眼泪,说她刚出的水痘,不能抱出屋的。同时,杨瑞英也把脸转向王天龙,她不知道自己是心里焦虑还是恨铁不成钢,嘴唇抖抖了半天才抖出一句话,你,如果在你的屁股上安一根尾巴,你可真就是一头驴啊!
雯雯躺在杨瑞英的怀里扭拧着,说,大妈妈坏,不许你说我爸的坏话!谁知杨瑞英更加把脸贴紧她的小脸蛋,说,小淘气,干妈知道你会护着你爸!这会儿,还用你来气我呀!是你妈跟你爸吵架,你这个小坏蛋就来跟我吵,是不是?
现在,杨瑞英唬着脸,她不想在别人面前埋怨谁,夫妻在一块讲出这种伤感情的话,那就是太没人情味了,过日子,如果能过得下去的话就尽量过!现在哪一家不是在凑合着过?要是实在过不下去的话,也不该这样分手,吵吵闹闹算何体统?杨瑞英现在的心已安稳多了,她已经历过一回了,但她没把那件事说给王天龙听,她担心王天龙会笑话她,因为王天龙老早就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天的。
王天龙并不知道,就在星隆镇着大火的那天傍晚,李传明托人从农场捎来一封信,信里边夹着一张离婚协议书,杨瑞英拿在手里有些发抖,并且有点吃惊,这件事的发生,要比王天龙预料的来得还要快,王天龙以前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时她总是将信将疑。那天,按原来计划,王天龙下午要领小华去医院复查,当时,杨瑞英把进屋的潘强当作王天龙,头也不回就说,你来了,想我了吧!问了一会话,不见动静,她再回头一看是潘强,就在这一瞬间,潘强就端起一盆水把炉里的火浇灭了,那时属于先发制人!当潘强训斥杨瑞英大风天生火做饭不怕杀头时,杨瑞英心里多少有点慌,赶紧向他赔不是,两个人说话,免不了要推推嚷嚷,是小华的那张消瘦的面容令潘强心里难受,那辆消防车的笛声划破了长空,潘强一出屋就喊,不好了,星隆那边着火了,大家快去救火呀!杨瑞英在他身后喊,救你妈的头!还他妈的是转业官兵呢,丢人!
又过了几天,李传明回来拿状子,杨瑞英故作惊讶地说,什么状子呀?女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安,李传明还以为杨瑞英看见自己会突然大哭一场的,结果什么也没发生,这多少令李传明有点奇怪,在他的想象当中,凡是女人,只要一听到离婚两个字,没有几个是不哭的,因为,女人的心本来就柔,又不大坚强,女人做不到像男人那样,遇事沉着和冷静,在李传明的想像中,杨瑞英一见到他不但会哭,至少还会跪下来求他不要休了她,她今天怎么在这方面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啊?那肯定是王天龙教了她什么?你哭呀!你一哭的话,我的心似乎就会放软的,李传明最后很失望。
到了晚上,杨瑞英抱着被子要上东屋去睡,西屋的李传明说啥也不肯放她走,死命地拽住她,女人不从,问他的腿现在不瘸了是不?给了一个官做,你他妈的现在就可以神气活现了?不像从前了,没人搭理你你比死都难过!
李传明见说不通杨瑞英,便一头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刚才,李传明喝了三两酒,过去,武松上景阳岗打虎,是三碗不过岗,今天,他只喝了三两便不省人事了,睡到半夜,人又吐得厉害,杨瑞英一摸他的额头,感觉他有点烫手,她也慌了神,她只好站在院子里哆嗦着嘴喊王天龙,天龙,不得了了,俺家出大事了!
王天龙过来一看,连忙喊,送医院,到了医院,又是灌肠又是插针,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医生的诊断是说他吃蘑菇中毒。杨瑞英说,是啊!我看他回来,就给他炖的是小鸡烧蘑菇,只是杨瑞英她分不清哪些蘑菇是有毒的,在杨瑞英的库房门前,堆着很多的圆木,那里也长着这些东西,杨瑞英听王天龙一问,把头摇了摇,说,不是的,这些蘑菇,我是在通向打靶场的道两旁采的。
王天龙不许她把眼泪流出来,王天龙在医院的走廊上揉着她的肩,以这样的方式表现出对她的最大安慰,女人的担心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如果在这个节骨上,说她是图财害命的话,这恐怕多少也有点麻烦,这可怎么办?
王天龙望着她那双胆怯的眼神,才知道她平时的那种凶悍和直率都是有水份的,王天龙盯着她看,女人推他一把,说,怎么?你不相信我?然后,她又咯咯地笑出声来。
等到天大亮时,李传明已经在干部病房里坐了起来,他喝了一碗稀饭,杨瑞英用小勺喂他,而这时候,王天龙已经回到所里上班,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那天,王天龙接到胡平的电话已经是上午的十点钟,已经卸任的胡平,这时候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当自己快要离开北大荒的时候,有多少往事浮上了他的心头,他在良心的这杆秤上掂量,在他手里,一共有三件事在局里的影响最大,先是考察肖林录在调到省里当副书记的事情上,自己是不是多讲了一些不必要的话,等到外边传说纷纷起来的时候,胡平想,是不是自己把肖林录的前程给耽误了,现在,肖林录没去上省里,而是调到了总局当书记,肖林录在临走的时候,把胡平也请去了,在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味道,末了,两个人还握手道别。这时候,胡平继续向王天龙介绍这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关于李传明的,他到今天还在对我胡平耿耿于怀!难道是我不放他回南方去吗?前不久,我到五九七农场去转了一趟,他见了我理都不理,那倒也罢了,可是,他说我什么,说我是不学无术!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也是在东北一所大学里毕的业嘛,一个响当当的知识分子嘛!他还说我逼走了韬群,否则的话,韬群可以留下来当科技处处长。胡平讲他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了,而王天龙坚决不同意他这个说法,在这个时候,王天龙能挺身而出,他几乎把胡家在临走是要做的事全揽了下来,杨瑞英十分理解王天龙的这种做法,她帮着王天龙一起联系破板子、安排车辆,主要是临走时的那个场面,一定要不雅于韬群走时的那种热烈,胡平听了之后心里大为高兴,后来,一切进行的都非常顺利。这第三件事,胡平没讲,王天龙也不敢冒昧地去问。
到了胡平临走的那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抬大包装箱上卡车的人群里,有一个长得黑绰绰的细高个,也夹在抬箱的人群里面,而且抬的十分卖力,他就是胡平要说的这第三件事的主人公梅军。这真像一个女人的姓,大家都叫他老梅,胡平见了他真是感慨万千,一扭身,回到了屋里,老伴见他两眼泪汪汪,便找了一块毛巾让他擦擦,问他是什么事令他这般伤心。
王天龙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胡平的难受,是他从良心上发现的,而王天龙今天把梅军叫来,只是想了却胡平的一个心病,王天龙不想看着一个花甲老人把遗憾带到辽宁去,梅军听了王天龙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方才来的,而不是拍什么马屁。
梅家看到王天龙今天能把他老梅带出去转转,散散心,全家人都替老梅高兴,否则,在家里再这么呆下去,不生病才怪呢!装车的时候,潘强也在场,他朝梅军竖起大拇指,表示出对他的佩服,潘强过来递一支烟给梅军,说他真够朋友,要是换了我,今天还非得骂他个狗血喷头,但你还来帮他装车子?这就是咱东北人的义气啊!一句话,做人爽!潘强朝梅军又翘起了大拇指。
一会儿,王天龙让杨瑞英进屋去跟胡平打个照呼,说可以发车了,杨瑞英颠颠地跑了进去,潘强指指女人的身背,他朝梅军又苦苦地一笑。从老梅的表情来看,女人是头等大的麻烦。你就是吃了女人的亏,老梅把脸面一转,装作没听见,潘强像是在对别人说。
这时候,胡平从屋里跑出来,他第一个和梅军握手,这两双手握得紧紧,仿佛平日里有多少不快,倾刻间已化为乌有,他轻语道,你的事,我已拜托天龙了,你放心。
这时候,组织部的毕部长来了,接着,局里的张书记也从上海牌小骄车里走下来,所以,发车就耽搁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张书记握着胡平的手说,流水不腐,也有点道理啊,人老了,挪动挪动也好嘛!张书记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做事果敢的男人。他们之间的语言频率稳重,就连说话的举手投足,也显出军人的气魄。
王天龙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毕部长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张书记的老伴走上前,问,天龙,上一次,你们科研所分西红柿,我拿了老头的高干证去,都没派上用场,下回你帮我去买。王天龙指指边上的人,他就是我经常和你说起的老梅,下次你去找他就行,梅军一拍胸脯,用山东话说,中!只要天龙一句话,干什么都行!
车起动了,王天龙拽着梅军一头扎进了驾驶楼里坐着,胡平一家坐的是常兵开的北京吉普,三辆车缓缓驶出星隆农垦局的住地。在车上的梅军不免有些感慨,假如再有一天,要是王天龙再这么一走,我姓梅恐怕就没人保了。
王天龙心里非常清查楚,在这世界上,如果没有朋友情份的话,有些地方是寸步难行的。可以说,胡平在梅军身上是误打了板子。那还是在夏忙的季节,在靶场东边的麦地里,王天龙亲眼看见过那个黄脸婆,就连杨瑞英见了她也是把嘴一撇,那天,杨瑞英把手中的麦子往天空一杨,喊,讹诈喽!讹诈到人家肚脐眼上去喽喂!杨瑞英这么喊,是在帮梅军出气,因为梅军是王天龙的好朋友。
去年过春节,梅家除了两个女儿陪父亲过年之外,那就是王天龙专门上他家去吃了一顿饭,过年放假八天,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上过他家,这使的梅军的心寒到了极点,他平时掌管着鸡蛋肉类的批条,来求他的人挺多,研究室每个月都要杀猪,他手中掌管着批条,还有上千只鸡所下的蛋,也要从他手里拿到批条才能够买到,那时,梅军成了农管局机关驻地的一个显赫人物,就连组织部毕部长的爱人都来求他,求他给那幢红瓦房的平房招待所照顾点,那个招待所每天要接待几十来号客人,从佳木斯总局来的一些头头脑脑们,如果伺候不好的话,那还有什么面子?
去年春节,王天龙在他家吃饭的时候,梅军骂得最凶的,是那些没心没肝的东西,当老子有权的时候,要他们喊爹他们就会喊爹,那时恨不得把他家的门槛都踩烂了,现在,都成了他妈的畜生!而在最关键的时候,是王天龙撑住了他,所以,王天龙在他的眼里是一条好汉,在饭桌上,梅军把眼泪含在眼框子打转,就是不往下掉一滴,他说,汉子就是有泪不会轻弹!梅军的两个女儿,一个在外边上大学,另一个在局直中学念高二,这两个姑娘知书达理,她俩知道大过年,王天龙来吃饭这意味着什么?这两个姑娘一口一个王叔地叫,那个泪水呀,见了让人心酸,她俩指望王天龙能够想办法还她父亲一个公道,否则的话,还怎么抬头做人?
当时,王天龙就好比是一座桥粱,这边连着梅军,那头还系着胡平,梅军的两个女儿讲,像胡平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也会整我爸呢?她俩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世界真的是那么复杂?她俩还小,自古以来好人犯错误的不有的是?王天龙觉得梅家的主心骨不能倒!王天龙当时把酒杯一举,唤梅军,来,老哥,我同你干了这一杯!两人一饮而尽。那两个姑娘见了这种场面,眼泪又唰唰地往下流。
现在,梅军重新复出,这是王天龙和胡平的安排,现在,王天龙已经当上了所里的副书记,这样的话,胡平最后的一个心事也就了却了,梅军重新回到了畜牧研究室。
而潘强对这样的安排,心里多少有点不服,跑去找组织部的毕部长。王天龙是个有争议的干部,那是不假,他和杨瑞英勾勾搭搭的事情,也有传闻,可又有谁能拿得出证据?毕克问潘强,潘强一时语塞,是啊,这证据又在哪儿呢?他对梅军的官复原职,这倒没什么想法,再说毕克也管不到梅军这一段。只我知道,潘强对毕克说。你还想说什么?毕克问潘强,现在,就连毕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帮王天龙说话。毕克心中有数,他还记得韬群在临走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韬群说,凡是你打科研所的电话,听到第一声铃声而拿起电话的人,那个人肯定就是王天龙。毕克问他这是为什么?韬群问毕克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毕克点了点头,他讲王天龙这个人的身上有一股锐气,但心气确实也有点高傲。
这一天,梅军把一篮西红柿送到了张书记的家里,事先,王天龙已经打了电话都联系好了,梅军对他家里人说,从此往后,你那个高干证就不用往外拿了。畜牧研究室有一块饲料地,在张书记家的东南边,张书记家的正南,是农管局的公安局,下管各个农场的公安局。公安局的门前是一条东西方向的横道,道南是幼儿园,看守所建在幼儿园的后边。沿着横道向西走,在道北的是小车班、通信站和浴室,跨过南北道,就到了局机关的第一趟办公房门前。原先,兵团S师司令部就座落在这里。再往西去,横穿农管局南北的中轴道已经历历在目,道西,原科研所办公房,现腾出来做局卫生所。这时,纷纷扬扬的杨树花絮如雪飘,白了梅军的一头。
梅军又用自行车驮着一篮西红柿,直接来到卫生所道西的招待所,给毕部长的爱人送去。王天龙正在那里开会,他和梅军只是打了一个招呼后就什么话都没说,两人擦肩而过。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都是属于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梅军自从吃了亏之后,也总结了教训,他说,做人也要长思,有米也有无米日!千万别在位置上的时候对人打亨!
这时候,梅军在招待所的门口遇见了潘强,潘强急急要找到王天龙,说,不好了!他在门口拦住梅军的去路,额头上的汗全是真的,像黄豆大大这么一粒一粒,潘强说杨瑞英家的小华快不行了!王天龙听了消息赶紧出屋,常兵为他打开车门,王天龙吩咐梅军也上车,跟他一块去,随后,车发动着,潘强对梅军说,叫你上你就上啊!梅军一个纵身,也跃到了车里。
王天龙把小华抱进车里的时候,小华已经奄奄一息,杨瑞英被大华搀着也上了车,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潘强和梅军两人只好骑着自行车,腾腾地往医院赶。等到李传明从下面农场赶回来的时候,小华已经死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谁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小华的死,把李传明回南方的梦彻底打碎了,李传明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他在炕上躺着,整整有一个星期没有下地。
王天龙每天吃过晚饭,一个人在外面漫无边际地走着,这里,没有大上海华灯初上的感觉,也没有一般城市里的车水马龙,喧闹又在哪儿呢?,现在只有满天的星斗,满天的,还有寂寞和空旷!小华,你如今又到了哪里?
王天龙用手在暗中抽打自己的嘴巴,就是被那个电瓶案子搞的!在王天龙的心里认准了,如果没有电瓶案子牵连小华的话,他正经还能活上好几个月,还有那个看门的全瘸子!王天龙到现在还有一丝丝的遗憾,小华,你王叔没帮上你的忙啊!
王天龙踏进科研所的大院,看门的老全头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嗖地一下钻进了屋里,如今他也在自责,那天,他揪着小华的耳朵就是不肯松手,王天龙让他把孩子放了,如你再不松手的话我就动手了!老全头说王天龙要是敢动手的话,那就不是什么狗屁科长!王天龙说自己就是不当那个狗屁科长也得教训你一下。从此以后,王天龙对看门的老全,打心眼里烦他。
王天龙扭亮办公室里的灯,面朝墙壁怔楞着。现在,小华那可爱的歌声听不见了,小华他爱唱什么歌了?前不久,大华刚从南方回来,大华在家的时候,曾教了小华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浆的歌。那首歌,王天龙念小学时就会唱,小时候的模样,他到现在还历历在目,谁会想到今天,自己在北大荒生活了十好几年,上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名叫雁窝岛,那年老师让王天龙站起来念,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然后让他解释瓢是什么东西做的,他没答上来,现在他知道瓢是葫芦做的,一个葫芦能做两只瓢,他还知道一个篱笆需要三根桩,他从来就把小华看作是自己心里最矮的一根桩,另外两根桩分别是杨瑞英和大华,她们三个人曾经支撑过王天龙,在王天龙的心里,有一块地方是属于她们三个人的,如今小华的去世,王天龙是把它看作天算,这天底下究竟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多少?实在是太多了!
王天龙感叹光阴似箭,只是在一转眼的功夫。从前,王天龙的女儿雯雯总是喊小华小哥哥,有一天,小华问,雯雯,小哥哥小吗?小华那时在念初中,雯雯才只有三岁。她说小哥哥不小了,过几年就要结婚了。王天龙每想到这里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来的非常亲切,可能因为他是大华的弟弟,杨瑞英的儿子?
这时候,王天龙并不知道大华已经进了他的办公室,王天龙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大华起先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在心里感到内疚,前不久,大华一个人上南方去转了一圈,而且在云南昆明还见着了李传明的父亲,大华喊他爷爷,在回来的路上,大华经常把爷爷带给小华的一个银项圈拿出来看,爷爷太想他那个远在天边的儿子李传明了,还有孙子小华,一说起儿子,老人会哭得老泪纵横,现在,老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的亲孙子没了,老人要是知道的话还活不活呢?
王天龙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好像情由独衷,王天龙把脸正视着大华,他把她的五官都看的十分真切,尤其是大华的那个小鼻子,微微地翘起而且还会一扇一扇,王天龙的眼神有点虚幻,他没有急切地想去勾引大华的想法,看得出王天龙是把自己的虚伪夹在一个真诚的夹子里,这么混放的话,不大容易被现在还在忧伤的大华看的出来。
王天龙没有把大华的话听进去多少,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最后,王天龙不痛不痒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老人要是真知道小华的事情,他还能去为小华殉情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世事无常!大华说自己以后的日子几乎都不知道怎么过了,她说现在一切都乱了套,真的一切都乱套了,说完,大华一下子扑在王天龙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王天龙趁势也把她一把揉住,他头一次闻到了一个少妇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求的呀!
在这个夜里,王天龙和大华肩并肩地走在一块,这好像是第二次,大华至今还记得两人头一次肩并肩地走,是在靶场的那条道上,那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和如今南北走向的大道,在他俩的心里交汇出一个十字,分别有东西南北等四个方向,或许是小华的在天之灵托咐给他俩,现在,他俩正朝着二机厂的方向走去,从他俩的背影看上去,很像一对恋人,这种感觉在大华的心里,也正在一天天的渐渐蓬胀起来。
王天龙让大华千万要记住回南方的路就从这里起步,他用脚蹬了一下脚下的土地。这块土地看来是永远会沉默的,因为它的遥远,无法让远方的人们能够确切地记住这里,在这条福宝公路的南边,那里原先是生产建设兵团管辖的第二机械厂,和道北的星隆农垦局遥遥相对,兵团的建制撤消之后,那个厂也划归星隆农管局领导。听得见沙沙响的白杨树站在道路的两旁,显得是那么深沉和挺拔,有些树杈把月光的影子也遮住了。
从南方转了一圈回来的大华,面对这片寂静是感慨万千,一片的黑压压,只有少数的几盏灯光在跳跃,无法牵动更多人感觉上的跳跃和奔放,那种能唤起激情和美好愿望的冲动,好像被压在了地底下,这里的安静是有序的,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一到晚上,连那廖廖无几的路灯透出来的暗光,也带有一点点的小气和吝啬。
大华把两手往外一摊,王叔,咱这儿能赶上人家深圳吗?王天龙非常欣赏大华的机智.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大华迟疑了一会没有很快回答,王天龙问她,你还想到孙照心那边去吗?大华摇了摇头,她讲,孙照心的老婆看见她去有点吃醋,那种样子简直说不上来,可难受了!孙叔也是的,见了我去,总是眉开眼笑,她老婆当然要吃醋了,她老婆说,大华呀,我家小孙见了你来了,连路都走不动了,听听,这是什么话?王叔!我大华是那种人吗?但是,他家现在确实是鸟枪换炮了,人家喊孙照心孙处长,他老婆站在边上听了,走路也一摇一晃的,可神气了,家里是两屋一厨,还带卫生间,哪象我们,连个象样的厕所都没有。
王天龙指着路边的一个小房说,那不是厕所是啥?那是公共厕所,一幢红瓦房,中间用砖墙隔开,砖墙上没写字,外地人来了,很难分得清哪是男厕所,哪个是女厕所,男女分大不清,如果走错的话,你得赶紧出来,因为,女厕所比男的地方干净,这就是最大的区别,大华听得笑起来,没想到,你说话还挺风趣的呢。
两个人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杨瑞英正站在自家的门口,把脸板着,她问大华,你去找你王叔,怎么找到现在才一块回来!艳芹也走了出来,说,哟!我还以为星隆镇那边又着火了呢?
王天龙恶狠狠地对她说,你给我回家去!艳芹说,我就不!
杨瑞英也来气了,说,大华,你先回家!刚才,是妈叫你去找的王叔,你王叔这几天为了小华的事,人也瘦了,饭也吃不下,明天,你替妈到商店去割两斤肉来。
艳芹听了来劲了,哟!谁不知道你家的肉香啊,能香出十里地去!艳芹两手一拍掌,急眼了,吵得这四方邻居睡不着觉,都出来看热闹,潘强也在里面,好家伙,这一回,胡平走了,看还有谁能罩着你王天龙,臭小子,你还有什么能耐就往外使吧,你个兔崽子!人,有的时候真怪,恨得时候能够咬牙切齿,要善起来呢,又是抹鼻涕的又是抹眼泪的,小华死的时候,潘强也落了不少眼泪,现在,他的同情心没了,他希望这两家的女人打起来才好呢,杂种操的,到明天就是一大新闻。
这时,李传明从屋里走出来,艳芹顿时卡壳了,李传明亮开了嗓门喊,乡邻们!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你们说,是不是?大家都请回吧!一个巴掌拍不响,潘强这时才站出来,也说,大家都请回吧!别站在这里熬夜了,大华心里想笑,这说的是什么话?谁愿意站在这里熬夜?妈,走吧!咱还是到炕上去熬夜吧!一番话把大伙说得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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