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气紫天青之三

　　第二天是星期一，第二节课刚刚下，就见同一办公室的刘老师在教室门口等着祝志平道：“祝老师，于校长请你现在就去会客室，说是你有客人来了，于校长正陪着呢。”
　　“我有客人？”祝志平愣了一下，他已想不起二十余年来有过什么客人要如此接待的了，再说自己的客人不去自己家里，到学校来凑什么热闹？不过于校长亲自出面陪着，想必多少有点来头！
　　会客室里似乎很热闹，祝志平走近了门口，只听章松璟大着嗓门愤愤不平地话带讥诮道：“你们是城里人，我们是乡下人，见识和水平好比一个是孔雀，一个是麻雀，不过孔雀也好麻雀也罢，都逃不开一个雀字！俗话说得好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肝有脾有肾，更是有心有肺！我们乡下人也许听起来没有你们城里人派头足，可是我们吃的也是盐和米，讲的也是情和理，读的也是圣贤书，重的也是忠孝节义！想当初祝老师在煤球厂搬煤球搬得浑身黑不溜秋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没有想到来请他？”字字句句直灌祝志平两耳，来客何人？为何而来？祝志平已经猜着了个大概！他深知章松璟这个人心善面恶，一旦发起了人来疯若是没有对路的人帮他刹刹车的话，也真能伤人伤到心伤到肺。祝志平不敢怠慢，加快脚步便迈进了会客室。
　　与此同时，却听有人拦住了章松璟越发不中听的话道：“好了好了，章老师——玩笑话只能适可而止。嘿！祝老师来了！快——看看是哪个来了？还有没有印象了？”
　　说话的是于校长，听意思祝志平知道是故人来访。举目一看，会客室里除了于校长、章老师还有三位陌生客。祝志平细细打量之下觉得其中一位似曾相识！再一凝神注视，不由得惊喜道：“是吴老师么？”
　　那人迎上来紧紧地握住祝志平的手：“我是吴浩民！祝老师你好吗？”
　　此人正是当年祝志平和几位同事为了一瓶酒而“斗法”的其中的吴老师，故人重逢难免激动，祝志平握着吴老师的手道：“一别二十余载，虽然你发福了，不过模样还在！只是如果在路上相遇，就未必认得出来了！”
　　于校长说：“吴老师现在是吴校长了。”
　　于校长的话令吴校长猛省自己不该忽视了别人，赶紧介绍道：“这位是长山市文教局的王科长，这位是长山市民政局的吴科长。我们是为了落实政策——给你改正、恢复政治名誉以及如何安排你的工作来的。”
　　“来来来，两位科长、吴校长，还有祝老师——都坐了慢慢聊……”于校长似乎略有几分酸意，但他不露声色地吩咐章松璟道，“章老师，你去通知总务科何科长，去饭店订一桌午饭，拣高的规格——鲥鱼决不能少！你去了马上就过来陪客人。你和祝老师今天的课程我都让教导处另外安排人了！”
　　于校长看得出今天的局面，如果稍有疏失，祝志平这个自己当初不怕非议请来的得心应手的大将，弄不好就要另攀高枝去了，说句老实话，石桥中学和对方的省立名校相比差距实在大了一点！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更何况为祝志平改正、恢复政治名誉等等措施，自己这里虽然已经启动，却还未曾全部敲定，换句话说，祝志平在这里还只是个“临时工”，而对方却已先行一步。只要祝志平没有异议，立马就能现场办公拍板成交！尽管于校长也已经派人去县里催，又是打电话找有关方面求……可是无论怎样还是慢了一着，于校长除了眼巴巴地把一个难得的人才拱手让人外，确实别无他策。总算于校长情急生智，找来了口才极佳敢扮黑脸死缠烂打愈挫愈勇的师兄章松璟老师来做陪客，也算是变被动为主动。
　　章松璟果然不负师弟校长的厚望，一阵风似的去后又一阵风似的来了。于校长朝他丢了个眼色，两个人走进了隔壁屋里，于校长表扬道：“师兄今天发挥得太有水准了！师兄就是师兄，这样子高水准的话我做师弟的就说不出来，继续努力，就这样让客人们又痛又痒又不伤筋动骨，你不是说和祝老师成了莫逆之交了吗？能不能把祝老师留住了——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话就看你这一回了！”
　　于校长对章老师的一番话，抹顺了他的毛，搔着了他的痒，章松璟胸脯一拍，怪眼一翻，踌躇满志地继续陪他的客去了，顺便又按师弟校长的嘱托，把祝志平请了过去。于校长让祝志平在自己对面落座，又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突然间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祝志平从于校长的长叹里读懂了他的满腹心事，自是不能不关心一下：“于校长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事情？怎么心事重重的？”尽管祝志平明白于校长那一声长叹的下文是有心交给自己来做的，但祝志平深知，聪明人卖弄聪明未必是真聪明，所以假装糊涂地问。
　　于校长倒也并不一定非得要祝志平将自己的一声长叹做成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祝志平如此一问，他正好把话题一一展开。于是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唉——前世里作了孽，今世里做校长！祝老师你倒帮我想想看，前些年一会儿停课闹革命，一会儿又复课闹革命，我于一凡当了十年校长整整荒唐了两个五年！身为一个校长，本该为党，为国家，为人民，为教育事业做出点成绩来的，却可叹躬逢如此“盛世”——徒唤奈何！现在好了，教育工作总算步入正轨，可是又遇上师资不足的难题，还算我多少有点愣大胆，也是你我有缘分，请到了你帮了我许多的忙，减轻了我许多的压力。更有中央的政策来得及时，像你这样真才实学只知道教书的老师也应该还你一个公正了……这不——你应该是知道的，教导处许副主任这几天是天天往县里跑，专门为给你落实政策上上下下地忙，就这一两天也该全办妥了！祝老师，你再帮我想一想，我这个校长有没有一天省心的日子？要是前世里没有作孽，今世里哪会受这等罪？受罪受到今天，总以为熬出了头，乘政通人和上下一心的东风，这下子可以做我校长分内的工作——再也不用对上软磨硬泡，为石桥中学这条船能开得顺顺当当，求领导能抬手时抬抬手，能闭眼时闭闭眼，我对下软硬兼施，为协调老师们同心同德互敬互谅而耍无赖弄伎俩……可是，我刚把一切筹划停当，就等着给地方上多考几个大学生，给国家建设多输送几个栋梁材，为学校扬扬名，为老师们争争光，给自己也出点小风头……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一下子冒出来个挖墙脚的！当然，我们石桥中学偏、小、简陋，和人家省立名牌中学岂敢同日而语？只是我们学校的墙脚也是墙脚，挖了个大洞也会漏风的，一时里要想找称心如意之材补缺哪得这么容易？也怪我这做校长的无德无能薄面寡恩，如果这墙脚真个弄出个大洞来，岂不是连累了老师，伤害了学生，辜负了领导，对不起乡亲？祝老师你说，我这个校长作孽不作孽？不过回过头来想想，我们石桥中学虽然不起眼，可是要讲校风校气——淳、正、和、美，决不输给其他学校！就说你我大家相处这么久，纵使称不上亲如一家，可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八个字形容并不为过吧？祝老师，这里我把话挑明了说，你原来的学校要是把你挖了走，这哪里是挖什么墙脚？分明是要斩我于一凡的一只手嘛！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各有志——几个不爱登高枝的？不管你怎样选择，谁都没有权力责怪，更加没有权力阻止！如果你选择了离开石桥中学，我保证全体师生为你欢送，为你祝福！还要告诉你一句话，石桥中学永远欢迎你！最后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许副主任都忙了这么些天了，你能不能等他有头有尾把为你落实好的一切拿回来过过目，也算不曾半途而废，也免得我于一凡落个半吊子校长的名声。再说高考迫在眉睫，你和吴校长他们该谈的尽管先谈，该办的不妨先办，只是不把应考的学生送进考场，你祝老师肯定也不会安心的！”
　　于一凡校长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一字字一句句确实令祝志平触动而震动而感动而撼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人非圣贤怎能不照顾本身的七情六欲？即便圣贤头上不也是长有那三千烦恼丝么？更何况堂堂皇皇重返故校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如果由于一时冲动而轻率放弃，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且不说环境和待遇的诱惑力，单就“城市户口”这一令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却又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到了面前却一把推开，岂不也太……
　　“于校长，”祝志平惭愧得满含歉意地回应道，“你和全校的师生员工对我都这么的器重、友好、帮助、照顾，而我回报大家的却是麻烦和困扰。不过有一点可以向于校长你保证，我祝志平绝对不是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客人们来是来了，可是谈话还未曾进入主题，一切且等谈谈看再说嘛。我会对你，对大家有一个交代！况且我还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入了席，酒斟三巡，菜过五味，三位客人便禁不住相互点头以示赞许：饭店虽然不大，可是新设的雅座还算整洁！餐具虽有欠精致，不过光洁干净。且菜肴鲜美味足。以长江水产为主，又按于校长的指示把石桥街最有名气的厨子王团长请了来掌勺，饭店经理就算吃醋也只能将酸意压在心里！长山市虽是江南鱼米之乡，却距长江百里路程，水产哪有石桥街的丰富？再加上长山市向来口味偏甜，这一回换换口味，三位客人难得品尝长江之鲜尤其鲜中之王的鲥鱼，还有王团长讲究的原汁原味醇正之美，确实大快朵颐不虚此行。
　　酒席上自然不便拿祝志平的去留作文章，不过饭后品茗闲聊——于一凡、章松璟师兄弟二人则刚柔相济相得益彰，把石桥中学目前的困难娓娓道出，最后得到祝志平的同意，三方会谈达成共识：一、何去何从尊重祝志平决定；二、祝志平暂定在石桥中学执教至暑假开始；三、长山方面将祝志平去长山报到的截止日期延长至新学期开始前的半个月。如有变化，派人交涉，电话联系均可。
　　送走了客人，于校长暗自盘算：缓兵之计赢得了两个月的时间可供周旋。现只须自己一方在处置祝志平的问题上极尽周全、展现诚意，再走“内线”点明祝志平去了长山后不可避免的种种弊端。这“枕边风”动之以情原本就是屡试不爽的妙着！还请对祝志平有影响的关键人物以“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造福桑梓，义不容辞”的大道理来晓之以理，如此等等，就算是铁石心肠——在诚、情、理面前也该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