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疯子

　　峰子，振华，还有我，我们三个本是发小，小时候都是一起尿尿和泥的玩伴儿。如今，都已经是各奔前程，亦有了不同的命运。
　　振华上学的时候很是刻苦，后来毫无异议的考取了大名鼎鼎的四川建工学院，成了学校的高材生，毕业后供职于一家大企，远达开发公司做了高管，拿着高薪，过着上等人优越的生活。
　　而我却是个半吊子，中途辍学，辗转几十年，虽然自诩亦是努力了，却是毫无成色。如今做点小工程，闲暇爬爬格子，转眼，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唯有峰子，一夜间似乎是飞黄腾达了。峰子本名王云峰，本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小混混，这些年地拼搏，却摇身一变成了房产开发公司的老总，身价十几亿。而他传奇般的创业经历，戏剧般的人生跳跃，用两个字就可以总结：胆大。
　　由此，江湖上也送他一个绰号“疯子”，取峰子的谐音。
　　混迹江湖，总得有个绰号的。峰子混得早，当我们还在读“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时候，他早就辍学在家，已经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出入小弟前呼后拥，还有所谓的小情人，那都是挎胳膊揽腰，故弄风情，把我羡慕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峰子从小块儿就大，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他这种体态尤为突出，肥头大耳，膀大腰圆，大额头，大眼睛，大嘴巴，一脸横肉，说起话来也是张飞横刀立马的架势。让他演张飞，那都不叫演，只是本性的流露，就惟妙惟肖了。
　　疯子很健谈，一旦打开话匣子，那真是犹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本来一个简单的话题，被他渲染起来那都是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说得忘我了，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象声词也跟着窜出来，那时候我们都听刘兰芳大师的评书《杨家将》。我觉得峰子跟刘大师比起口才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别看他看似莽撞粗鲁，却是胆大心细。少年的时候，他对我们畅想过未来，就颇有自己的一番见地，说上学多了又能如何，这种社会，适者生存，学得好不如混得好。
　　一个“混”字，包含了太多的学问。如今，我对这个字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混，是一种圆滑，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游刃浮世的睿智。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有如此的城府，的确是不简单。那时候我们都特崇拜他，他也是我们的领袖。说一不二，言出必行，很有大哥的范儿。谁听他的话了，他就会偷着从家里拿出罐头给我们吃，一拿一书包，保准吃个够，那时候，他父亲在小镇上开着一家很有规模的罐头厂。
　　说起来，峰子还算是我和振华的救命恩人。小时候，记得村北有一个大沙坑，夏天雨季，每逢下了大雨，那里便囤积了一大汪水。那天我打算去下水，路过振华家门口，见他正坐在门踢上，双手抱着一根卷饼，吃得那叫一个香，他大姐也坐在旁边，纳着鞋底子。我说下水去吧，他把卷饼往姐姐的菠萝里一扔，屁颠屁颠儿的就跟着我跑了。
　　到了坑边，都脱地赤条条的，噗通噗通的下了水，谁也不晓得中间有一个大深坑，我俩只觉得脚下一沉，同时陷了下去。我俩都是旱鸭子，谁都不会凫水，都咕噜咕噜地灌起了水泡。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觉得黑暗中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下子就把我从深坑里提溜了出来。出来后才发现，是峰子救了我们。他一手拎着一个，把我和振华扶上了岸。那时候我俩已灌地半饱，俯在地上吐了好多水。
　　这件事以后，峰子便自以为功，经常说没有他的搭救，我俩早就不存在了。还埋怨我俩下水不叫他，说这是老天应了要报复我俩的。我俩虽然沉默，但是还是从心里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的，要不是他的恰巧路过，勇于救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后来，我和振华都去了外地求学，回老家的次数也就少了。关于峰子的事情，我也都是从父母口中得知的，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说，峰子犯了事，进去了，被判了十五年，说他领着一帮兄弟打架，打坏了人家，惹了硬茬。他父亲把罐头厂都变卖了，拿着钱给人家赔礼道歉，对方依旧不依不饶，硬是把他填了进去。从此后，也就没有了峰子的消息。
　　再见到峰子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后在郯城的一次偶遇。
　　那是一个年关，我们一帮人堵在一家公司的门口。辛苦了一年，老板却恶意欠薪。我不得不用这种办法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说实话，用这种办法讨薪，我也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但毕竟是身在异地，在没有什么把握。讨薪的又何止我一人个，门外围了一大群人。门内站了一大帮保安，手拉手拉起了人墙。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辆劳斯莱斯从院里缓缓开了出来，后座上下来了一个胖子。只见那人，腆着大肚子，留着大背头，一身中山装，很有派头。他径直朝我走了过来，老远突然就喊了一句：喜子。我一怔，知道他喊的是我，搭眼细瞧：峰子。
　　虽然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没等我说话，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抡着我就转了一个大圈。抱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急着大喊：松手，松手。他哈哈大笑着，把我放到地上，寒暄了几句，就问我来这里有什么事。我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一拍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这个公司的老总是他的铁哥们儿。说着话，攥起了我的手，拉着我进了那个老总的办公室。事情很顺利，不出一个小时，财务就和我算了账，我也顺利拿到了公司欠的工程款。
　　那晚，峰子做东，在郯城最好的名豪酒店请客。就我们两个人，一旁肃立着好几个跟班。他还是老样子，做什么事情也喜欢摆谱，跟小时候一个德行。
　　讲起了这些年的经历，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监狱出来后，他来了郯城投奔了一个兄弟，干起了工程，开始的时候也是小打小闹，承揽些小工程勉强度日。但凭他的个性，如何能苟安于这种状态呢？后来他结了婚，妻子是本城高干的千金，人脉极广。从此后峰子便如鱼得水，识得了很多达官贵族，峰子的事业也是突飞猛进，这几年不但有了自己的公司，他抓住了政府大力号召开发住宅区的机遇，短短五年的时间，把公司做成了本城首屈一指的开发公司。说到激动处，只见他嘴角都泛出了白色的黏沫，大眼忽闪，眉头挑逗，都有些得意忘形了。我不仅想起了几十年前他说的一句至理名言：这年头，适者生存，学得好不如混得好。
　　他夸夸其谈，却也有他独到的人生见地，虽然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却句句透着犀利，像一把厉剑，刺穿了如今浮躁现实社会的胸腔，他说路面上跑着一辆价值千万的劳斯莱斯，十有八九就是痞子开的。试想，打工的无须赘言，他们根本开不起。当官的也不敢造次，太招摇，虽然他们买得起，现如今反腐形式一片大红，哪个不要命的敢自惹麻烦？
　　几天后，因为工作的事，振华从外地来了老家。我们在一起吃了个饭。期间，我说起了峰子的事，振华说，他的事我都知道。五年前，振华曾代表公司参与过郯城新城开发的竞标。疯子的发迹就是源于那次土地投标，那时候的峰子，刚刚成立了公司，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根本就没有实力与远达公司抗衡。振华当时实地考察以后，没有了信心，那里是一片荒蛮之地，隔着城区一条臭水河，离得繁华地带又远，再加上这样的四线城市，拿下这片土地，搞了房产开发，投资了大量的资金，能否收回成本都是个问题，振华向老总如实汇报了此事，经过高层商榷，决定退出本次投标。而当时的峰子却是踌躇满志，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当时疯子对他说过，他没考虑那么多，也根本没想过赚不赚钱，考虑的很单一，就是必须拿下那片地。峰子没钱，开始搞人脉，托关系，拉投资。硬是把小区开发了出来。谁知道，没几年，政府有意发展河东新城，并把机关单位全部移迁到了那里，那片地成了黄金地带，亦是寸土寸金了。这让他狠狠地赚了第一桶金，之后，有了钱的峰子有了底气，也更加信心百倍，又接连拿了好几块地，开发了大量的楼盘。如今，峰子也算是事业有成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身价十几个亿。但他那种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心态一如既往。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我们唏嘘人生，却又百般无奈。
　　去年年关，振华从外地回来了，年初一的上午，我俩喝茶聊天。
　　我不无感叹的说：同样是活着，同样是创业，你看疯子，我们怎么比？
　　振华笑着说：或许是因为我们上学上多了的缘故吧。
　　虽是戏言，却意味深远。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看的小画书吗？似乎每一个结尾，都是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胜利最终属于正义。
　　此时，窗外投进一缕窄窄的阳光，投射到我们的脸上，振华微笑着，眯着眼睛向外面望去，正对着那缕阳光，脸上泛着满满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