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气紫天青之一

　　今年的清明节和端午节，老祝家和老唐家似乎过得特别开心。因为四月五日中央统战部、公安部等部委发文——给所有的“右派分子”摘帽！到了六月份，更是由中宣部、中组部、统战部、公安部、民政部，联合贯彻为右派分子全部摘帽、改正、恢复政治名誉、分配适当工作、恢复工资待遇、生活有困难的给予必要的补助等等精神。好消息恰似春风化雨，惊喜者犹如枯木逢春。
　　初夏的石桥街，临江倚港水网交织，浅翠浓绿树竹成荫，稻禾芋薯地无遗裸，清风徐来碧香宜人。一早一晚尤其舒适。
　　又是一个星期日，唐平之已经不再去生产队修地球了。明天，他计划好了去商业局落实自己的一应权益，事关后半生的幸福，有关细节需提前有个准备。胡丽君虽然只有调休没有星期天，却也请了假在家陪着丈夫一同筹谋。夫妇俩正自热乎乎乐呵呵的情绪大好，却不知外面街口有一辆吉普车缓缓地开了过来。
　　要说一辆帆布篷的吉普车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在连一辆什么部位都响、就是车铃不响的老爷货自行车都能吸引人们眼球的年代，威风凛凛驶来的能代表身份的四个轮子的玩意儿足以惊动一条街！当车里人向沿街人家接连打听了点什么后，街两边便站了一溜看热闹的人。
　　吉普车在老唐家门口停稳了，从车里钻出一个年近四十身材魁岸方面大耳气宇轩昂的干部模样的男子，一下车便径自进门，并响亮地问道：“是唐老师家吗？”
　　唐平之和胡丽君正在后进情绪热络着，倒是胡丽君耳朵尖，闻声走到门口问道：“是哪一个?找哪个？”与来者四目相对——都是一愣！
　　胡丽君忖道：“哪来的这么个伟男子，仪表不俗，定有来头。”
　　来者也暗暗称奇：“想不到小小石桥街竟有这样风姿绰约秀色可餐、雍容大方间饱含成熟之美的中年女子！”
　　正不可开交时唐平之走了出来，放眼处顿觉心潮激荡，连声音都颤颤的：“李阳——是李阳！李阳，你是从哪里来的？”边说边快步迎了上来。来者正是他最最得意的学生李阳。
　　李阳这些年来过得也很不顺心，“文化大革命”闹起来不久，他的父母便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挨批斗，靠边站，再后来李部长又被发配到了“五七干校”。本已提升到县公安局任股长的李阳也跟着倒了霉，调往了最偏远的界河公社当了个派出所副所长，连和他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也因形势变、地位变、心变、情变而美其名曰“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心灰意冷的李阳从此死心塌地地在他那副所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那时候的派出所，其实只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所谓的治安先有造反派后有“文攻武卫”，再有专案组还有学习班……李阳处境无奈，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量庇护唐平之？否则唐平之可能还不至于到农业第一线经风雨见世面这么些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李部长得以平反而且升任县委书记，政策自然也就落实到了李副所长头上。按照跟着官复原职的公安局毕局长的意思，本想把李阳直接放到副局长的岗位上的，倒是李书记持反对意见，而且李阳本人也不愿背后让人说三道四，便仍旧从他的股长做起。这一回解决右派问题唐平之正在“改正”之列，李阳自然而然想到了他的唐老师，趁着这个礼拜天，开上局长的吉普车找到了老唐家。
　　李阳端详着老师道：“唐老师你黑是黑了点，不过反而变得更有精神了。”唐平之握着李阳的手竟是舍不得放松，倒总算未曾忘了把胡丽君介绍给了自己的学生！李阳这才乘机丢开老师的手，恭恭敬敬地朝胡丽君就是一声“师母”！心里却想道：“唐老师这几年苦是苦了点，可是有这样的爱人朝夕相伴，再苦一点也是值得的！”
　　胡丽君还是头一回这样被人叫“师母”，虽不习惯，但还是落落大方答道：“哦，是李阳！一直听老唐说你好，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快请屋里坐，我去拿茶点。平之，你先陪李阳坐一会，我去去就来！”
　　师生俩久别重逢自有一番寒暄，正以各自的方式感慨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时，胡丽君取来了点心泡好了香茗。李阳便请“师母”也一起坐下，告诉他们唐平之的右派问题“改正”和“恢复政治名誉”是肯定的了，并征求意见道：“至于工作问题，回到商业部门还是重返教师岗位我都有办法能满足你的要求，工资待遇方面你也不要担心，再就是生活等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有的话我会尽力帮你争取到补助……”
　　依着唐平之，这回终于扬眉吐气纵使不狮子大开口也需好好得到补偿。倒是胡丽君一番“教师就不去考虑了，还是回到商业部门吧。至于其他的一切听由政策安排，绝不能让李阳你去做难人硬出头。我总认为人还是知足一点好，知足才能长乐——是也不是”？大气的回答令李阳找到了知音的感觉。而唐平之已是胡丽君石榴裙下听从、服从、顺从、遵从——“四从标兵”，一时里气氛更加的融洽。
　　突然大门口有人大声问着：“请问胡会计是住在这里么？”
　　胡丽君赶紧大声应道：“哪一位？甚的事？”话音刚落那人已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条三斤多重的鱼，掂了掂道：“我是渔业大队的……”
　　李阳对唐平之的帮助胡丽君自是一清二楚一直感激于心，李阳这还是头一回来做客，而且一见之下深为胡丽君欣赏，这做师母的自当更加巴结一点！时下正当长江三鲜之首——鲥鱼上市之时，胡丽君趁着出去买点心路过邮电局，就给渔业大队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常来食品站采购的熟人，二话不说就派人送了过来！胡丽君付了鱼钱，接过鱼来，但见这鲥鱼鳞片白亮宝光闪闪一片无损，显见出水不久极是新鲜，唐平之和李阳也是“啧啧”称佳。胡丽君丢下一句：“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中饭。”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对唐平之道，“等一会把祝老师也请过来，你去了城里后相聚的机会就少了，趁着李阳在这里，祝老师的情况也和你差不多，大家正好沟通沟通！”
　　师生俩出后门，沿河岸，漫步而行倒也悠然自得，三转两转来到了祝志平家屋后河沿，因为有李阳同行，唐平之觉得走后门未免不敬，便拐个弯抄小弄上大街直趋老祝家大门前。
　　虽然是星期日，却因高考日近祝老师其实休而不息，少不了总有三五个登门求教者。祝志平见唐平之登门，又见随同唐平之还有个陌生客人，便对学生们吩咐了几句，立起身来请坐沏茶。
　　学生们纷纷散去，唐平之把李阳向祝志平作了介绍。一路上，唐平之已经将祝志平的情况对李阳说了个大概，言词之赞佩语气之敬重引起了李阳极大的兴趣。
　　宾主寒暄一阵落座后，祝志平叫出了在里间做作业的儿子道：“把你妈妈找回来，就说有客人来了，赶快回来准备中饭。”却被唐平之拦住了道：“我是领了我家胡长官的军令来请你的，你要是不忍心看我受罚，就帮帮忙吧！”李阳未曾料到老师和师母还有如此的情调，不由得在一旁忍俊不禁。宾主三人轻松愉快品茗叙谈虽欢，却禁不住唐平之一再的催促，三个人便起身一同前往老唐家去。祝志平和唐平之如今已重归人民队伍，再也不必忌讳什么了！否则两个右派分子一个公安干部招摇过市，岂不是一幅新版的“苏三起解”图么？
　　老唐家的“胡长官”手脚果然麻利，唐平之他们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唐府”，只不过又过了一杯茶的工夫，胡丽君便将菜肴整治停当：一条鲥鱼——软片的清蒸，硬片的红烧！一只爆炒肝尖，一只盐水籽虾，一只雪菜炒豆瓣，一只蒜茸炒苋菜，一只红焖蹄髈——这道菜算是先前凑巧做好了的！还有一碗肉丝榨菜蛋花汤。有鱼有肉，荤素搭配得当！因为李阳是开着汽车来的，白酒则免了，不过来几小杯啤酒似乎无妨。
　　祝志平不喜欢客套话，李阳更生性豪爽！而鲥鱼肥美，雪菜鲜香，鲜嫩味美数籽虾，肥酥不腻是蹄髈。两杯啤酒落了肚，三个菜盆只剩汤，餐桌上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唐平之回忆起当了老师的头一天就碰上李阳师生二人那一场交锋的事，忍不住翻开了老底！见大家全都开心地笑了，不禁多少有点得意道：“这个让老师头疼的小霸王从那以后一下子说乖就乖了。”又不胜感慨道，“要不是我唐平之有幸得了这么一个小霸王学生，只怕不晓得要多吃多少苦咧！可见有的老师不喜欢调皮的学生，是因为这个老师为人师表的本钱不怎么的足，千里马怎的可能温顺得像只绵羊呢？”
　　“唐老师快不要这样说！”可能因为喝了几杯啤酒，也许生性不习惯别人夸奖，李阳的脸都有点红了。“对不起，那一仗还不曾完呢。”他居然向老师提出挑战道，“唐老师种了这几年地，牛总看清楚了吧？”
　　唐平之道：“看清楚了，怎的啦？”
　　李阳继续往下道：“那好，我想问你三个问题——老师和师母不会介意吧？”
　　胡丽君爽快地说：“有甚的好介意的！”
　　“谢谢师母！那么请问唐老师第一个问题：牛的鼻孔朝上长还是朝下长？”
　　“这叫甚的问题？鼻孔朝上长碰着天下雨岂不是要有雨水往里灌？”唐平之笑了。
　　“第二个问题：牛的鼻子长在嘴巴下面还是嘴巴长在鼻子下面？”
　　“这还用说？当然嘴巴长在鼻子下面！”唐平之想都不想便又轻松过关。
　　“第三个问题：喂什么！”李阳漫不经心处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牛是生存需要进化成这样的，有甚的为什么？”唐平之又朝祝志平道，“祝老师你说对是不对？”
　　“这是你们师生之间的问题，外人不敢妄自置喙！”其实李阳提出第一个问题时，祝志平就看出了其中另有玄机。“哈哈！你们自己去商量着解决吧！”
　　李阳也笑道：“唐老师，你答错了吧！”
　　“我答错了？那你说为什么？”唐平之不由得反问道。
　　“喂草料！”李阳笑道，“你可曾看见过有人喂牛吃肉的？”
　　原来是“喂”不是“为”！唐平之晓得自己上了个当，一时间心理未免有点不平衡……不过略一调整便已释然——这“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谁都晓得名师出高徒的道理！况且李阳还是自己命运的贵人……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好！后生可畏。我话才子这点家底算是有了接手的了，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听得胡丽君娥眉微蹙，祝志平也暗暗摇头。
　　倒是李阳兴头正浓：“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说是有个酒鬼，讨了个有水平的老婆。不但管得这个酒鬼未经批准绝对滴酒不沾，而且有客人在场无论有什么要商议的一律须用暗语进行。有一天，酒鬼的老丈人来看女儿女婿，这酒鬼见老婆买酒买菜的不由心中大喜，便问老婆道：‘今天和尚可以吃肉吗？’他老婆则说：‘宁愿夜夜点蚊香！’这酒鬼赶紧说道：‘我这里有药剂两种膏药两张……’这夫妻俩的暗语是什么意思？”